千穆并没有上前接住倒下的人。
这么大个人, 在地上砸一下又不会出什么问题。
他只是眼神颇怪地看着,赤井秀一那足够结实的身板不偏不倚地砸到地上去。
倒地的声音很响,不存在弄虚作假的可能。
当着他的面想要作假可就太不专业了——不过, 这个表现,倒像是真的晕倒?
千穆总算走过去,略微打量了一番, 便蹲下, 将黑发男人翻过面来。
状似受创最重的鼻梁被砸红了,没出血是运气好,这个人对自己下手真够狠的。
千穆内心一边感叹着, 一边伸手摸了下男人的额头, 一丝意外顿时从他眼中闪过。
很烫。
虚弱无力的反应或许能装得惟妙惟肖, 但诚实的身体反应却难以伪装。
赤井秀一昏迷后的表情虽然平静得仿若无事, 但确实是真切的正发着高烧,体表急速渗汗的反应也不正常。
千穆翻起他的眼皮,看到的是隐现涣散的瞳孔——确实是真晕没错。
“唔?”
略想一下就明白了。
客人们是明明白白被杀人魔当做傻子整,私下是有多种办法换掉或不吃这些食物的。
而这位杀人魔眼里的未来帮工不同,身强力壮, 不药倒就十分危险的诸星大得到了重点关注,大概每次都是女杀人魔亲自给他送水端饭,微笑着站在一边看他吃下去才算完。
他可能就是在这一过程中,不可避免地摄入了少量毒素, 不过看他方才在杀人魔面前的举止仍以表演居多,对上眼神后该动手的时候更是身手矫健, 瞬间的爆发宛如蓄势已久的豹子……
嗯、答案大概出来了:剧烈运动加速了毒性扩散, 哪怕这个男人叫赤井秀一也得倒。
看来, 为了揪出杀人魔, 见义勇为的FBI王牌牺牲也蛮大。
目前领着正义身份牌的BOSS不禁感动地为他鼓掌,虽然态度敷衍。
至于FBI王牌为什么要用假身份潜入岛国,还任由自己被毒素放倒的问题——
千穆微微一笑。
说破就没意思了,他还挺期待赤井秀一清醒之后,打算怎么演下去的。
千穆好心地帮赤井秀一调了调姿势,让他能以某种在遗体告别仪式上最常见的睡姿,在冰凉的地板上能够舒适躺平。
然后就没有他需要管的事了,他丢下一楼的半个凶杀案现场,自己上楼回到房间。
不回房间,难不成要他在下面光着脚干站几个小时?
而且被女杀人魔摸过的地方总觉得不自在,至少需要洗两遍,刚好洗完出来,顺便换掉不方便的睡衣。
等千穆不慌不忙洗完了澡,换完了衣服,急促的车鸣声已由远及近呼啸而至,将这栋悬崖上的猩红之屋紧密包围。
杀人魔夫妇因受伤最重,最先被抬上救护车送走,然后是中毒昏迷的赤井秀一。
二楼的两个女孩只是重感冒,杀人魔喂给他们的汤药已经被千穆提前换过了,但重感冒拖久了也很危险,救护车同样将她们打包送往医院。
千穆作为现场留下的唯一证人兼警方协助者,指认完血迹斑驳难辨的餐桌,把保险箱里的照片和遗物交给了警察,交代一番这栋屋子的房间各处和沙滩底下,应该都有遇害者遗骨后,便坐着警车先回了最近的城市。
他如今的应激状况是好了不少,可不代表还能没事人似的,在那里待到天荒地老。
……
次日,连环杀人案告破的新闻,震动了整个岛国。
电视、广播电台和纸质报纸,对这一案件的播报均是铺天盖地,无论是主持人的声音还是记者的文字,都在痛述变态杀人魔惨无人道的暴行。
“……他们极为擅长打动人心的花言巧语,热心丈夫和美丽妻子的组合、加上攻略防线的舒适言行,能最大程度放松陌生人的警惕。.......当处世未深的年轻人被美女蛇的外表迷惑,接过从毒蛇手中递来的慷慨馈赠时,毒液便已无声注入了他的体内!”
“八目涉、八目芳子……杀人魔夫妇的假身份,真正的八目夫妇已被深埋在沙滩下长达一年……杀人魔不断诱骗并虐杀猎物,侵吞受害者的财物,并从中窃用顶替不易被发现的身份……”
“……已有多名外国游客遇害,警方通告称,杀人魔本准备更换护照照片顶替死者身份,于下个月离开岛国,前往国外继续猎杀游戏……”
“岩崎千江……日裔混血……幼年在国外遭生父遗弃,被生母送回岛国,童年凄惨……左车芳子……幼年遭遇校园欺凌而导致心理变态,喜好收集美貌男女的头颅……”
——啪。
千穆拿起遥控板,关掉了无论怎么换都是同一条新闻的电视机。
“抱歉,我没注意到你在看,不过……这种新闻,也许会影响到你的休养?想要更好地康复,好心情很重要。”
病房里的另一个人似乎正专心地盯着电视,千穆仿佛才发现一般,立刻为自己的擅作主张道完歉,又接上了一句委婉的解释。
“没关系,其实我并没有在看,只是在想一些事。”病床上的黑发男人回道,他已经能靠自己的力量坐起来了,看起来状态不错。
千穆坐在病床边,来的时间避开了病人的休息时间,精心包装的果篮就放在赤井秀一手边的柜子上,在这儿坐下的十几分钟里,他从未提及会让病人不适的话题,语速控制也得当,唯一的不妥行为,就是突然关掉了电视——但那显然是为了病人着想。
礼数相当周全,全然看不出他是第一次来医院探病。
探的还是立场注定对立的“敌人”。
即使心里已有了发笑的欲望,他面上照样不漏分毫,基于正在使用的身份的设定,当赤井秀一说出那句意味不详的话时,他还适当表现出了一点急切:“嗯?是想起了什么,当时发生的事情吗?”
随后临时克制般收敛神情:“如果涉及了你的私事,请原谅,我没有要冒昧探究诸星君的隐私的意思,只是……”
“理解。”赤井秀一言简意赅,一如他干净利落的作风,“直面过变态杀人魔,即使及时得到解救,受害者事后再触及相关信息,也容易受情绪的影响,产生应激反应。克托尔君阻止我是正确的处理方法,非常感谢你的体贴。”
千穆的目光在男人好似碧潭无波的绿瞳,以及微微轻翘的嘴角上稍转,也笑了:“原来诸星君并不需要我担心啊,那就好。”
前一个话题到这里也该结束了,千穆不打算追问赤井秀一想到了什么,可在他准备转移话题前,赤井秀一却是主动道:“我在想的,其实是克托尔君关掉电视前,新闻主持人刚好在说的那段话。”
千穆略一回忆:“是那段……关于杀人魔的童年经历,长大成人后人生轨迹的描述?”
赤井秀一微微点头:“是的。”
千穆微笑着注视他。
赤井秀一沉默了两秒,千穆一幅洗耳恭听的礼貌模样,让他为了过渡自然,只能自己接着开口:“我只是觉得,这段描述很多余。”
“暗示这两个变态杀人魔,都是受现实环境的影响产生的心理扭曲,除了借此阐述家庭与学校对儿童的重要影响外,大概没有别的意义了。”
千穆顺着他的思路想了想,表示赞同:“我明白诸星君的意思了,杀人魔手上溅满了无数无辜之人的鲜血,这是无可争议、无法改变的事实,如果将重点落在杀人犯童年何其不幸,遭遇何其痛苦上面,总会有人对其产生同情……”
“说实话,这样的同情,真让人厌恶。”
红发青年笑着说道。
阳光照进纯白的病房,徐徐暖意与在墙面轻晃的光晕,都象征着积极和温暖,但此时房间里不知为何又有些冷意。
或许是蜷缩在角落里窥探的阴影,还没来得及驱除。
“原来如此……我很赞同克托尔君的观点,同情凶手是对受害者的侮辱,凶手心理变态的原因也许不单是环境影响。”赤井秀一赞同,却没有表明他和千穆的想法一致,“啊,不好意思,在研究这方面的专家面前高谈阔论,让克托尔君见笑了。”
“专家不敢当,我只是刚好对犯罪心理学感兴趣,做了一点小小的研究。”
“克托尔”这个身份,也在新闻里得到重点描述——一位英勇的心理学专家接受警方委托,孤军深入杀人魔巢穴寻找证据,最后成功将惊世骇俗的罪行揭露于众,不需增添笔墨,便是现成的英雄事迹,只可惜本人和警方都要求不能曝光照片,关于克托尔的英勇行径,对外只有文字描述。
“诸星大”是杀人魔事件的当事人之一,看过新闻后自然会知道“克托尔”的真实身份,在这里点出并不奇怪。
既然是要对飙演技,千穆也拿出了专业人士的态度,有了话头,便拿出好似专业技能受到了肯定的兴头,耐心的给似乎很感兴趣的“诸星大”分析起了自己当时的思路过程,顺便将杀人魔作为一个典型的例子,对外行人进行了一段番犯罪心理科普。
他讲得并不深奥,也刻意避开了晦涩的专业名词,剖析得是生动易懂,正适合普通人了解个大概。
赤井秀一听得很认真,仿佛一秒清空了脑中的相关知识,偶尔困惑、偶尔恍然,时不时插话与千穆小小讨论一番的样子,是不露丝毫破绽的完美,最后科普结束,他适时表示受益匪浅,讨论的双方似乎都很满意。
“说起来,诸星君只是隐约感觉杀人魔夫妇意图不轨,就敢不管不顾跟他们回家,虽然最后帮了大忙,但还是太莽撞了,如果不小心被他们怀疑,你就危险了,身手再好也挡不过一时不慎,你现在应该也有所体会吧?”
“是啊,当时没考虑那么多,也没想到遇上的刚好是变态杀人魔,以为只是人贩子……谁知道运气这么不好,做笔录的警官已经把我狠狠地训斥过了。”
“你的日语说得挺流畅的,当时的演技可是把我也骗过去了......说起来,那无依无靠,全靠自己在国外漂泊的背景,也是编出来的吗?”
“也不算全是编的,我的确是想来岛国投奔亲戚,但和他们太久没联系,来了之后才发现他们几年前就搬到了外地,原来运气从这时候开始就糟糕起来了啊。”
“哦——没关系,我可以拜托认识的警官帮忙,看看能不能找到你亲戚现在的住址,那么可否详细说说他们的信息?”
“那真是帮大忙了,亲戚的名字是……”
一个影帝一本正经地胡扯,真话含量不超过10%,另一个影帝则一本正经地给前者搭戏,帮忙还是要帮的,就算知道拿到的名字百分百查不出什么,也要敬业地演一演。
半个小时过去,说不出有多少真心的和谐谈话结束,凭借这次偶然的共患难经历,“诸星大”和“克托尔”彼此熟悉了不少,顺利突破了陌生人的关系,姑且算得上朋友了。
“诸星大”传递出的身份信息还是很简单的:观察力不错、身手也不差的日英混血,从小长在国外,是与国外的家人闹矛盾后才来到岛国,投奔父亲的亲戚未果,反而倒霉地卷入杀人魔事件。
名字是真的,被杀人魔收走的护照也是真的——其实都是假的,实际性格要比在杀人魔面前演戏时外向些许,现在似乎在为出院后的谋生手段困扰。
以两人现阶段的普通朋友关系,了解到这一步已经足够,不适合再往下细聊。
客套完毕,互留了联系方式,千穆最后关怀了一遍诸星君恢复不错的身体,嘱托他好好休息,注意饮食……
某些熟悉的关键词,忽然拽着埋在平静底下的回忆跳出,让准备潇洒走人的他微不可见地一顿,继而恍然,他的探病流程总体进行得不错,但还有点可有可无的小缺漏。
不补上没问题,补上……好像也不是不行?
“诸星君,饿了吗?我听护士说,你中午似乎没怎么吃饭。”
站起来作势要告辞的千穆忽又转身,带着若有所思的表情,抛出了一个在赤井秀一看来相当奇怪的提议:“我给你削个苹果?”
不等回答,他已经摸到果篮里那颗最红润的苹果了。
赤井秀一一时琢磨不透千穆想干什么,便不动声色道:“谢谢,麻烦你了。”
放在精装果篮里的苹果看起来很干净,不过千穆还是拿着它,走近病房自带的洗手间冲洗起来。
他提前摘掉了手套,洗苹果时,水花不停打在捂起来后更显白的手背上……千穆莫名陷入了沉思。
——等等,当初松田阵平在病床边给他削的那颗苹果,有好好洗过吗?有吗?好像没有。
——好吧,果皮倒是全削掉了,姑且可以当做无事发生……但那家伙自己有好好洗手吗?食指和拇指捏着苹果的两端,苹果旋转的过程中,绝对有蹭到过他的手心,还不止一次……
——嗯?
在赤井秀一和绝大部分外人面前,用着克托尔身份的千穆虽然不会露出阳光灿烂的表情,但必要的微笑也不少......不热衷社交,也不会冷漠得难以交集。
那么,这个知礼的人设肯定不会像现在这样——突然面无表情,漫不经心地磨磨牙齿尖,把“记仇”二字明晃晃地写在眼里——除非他因为一个苹果想起了一个卷毛,短暂地跌回了真实的自己。
毕竟那个卷毛削好的苹果块,他当初竟然...毫无戒心地吃过一口。
没错,只是清洗区区一个苹果,竟然让他联想到了自己曾经的重大失误,露出了如此明显的破绽反应。
跟卷毛本人没关系。
毕业典礼之后,他和那群人已经有一个多月没见了——也没有任何因果联系。
千穆正以轻松的心态,享受着不被无所不在的主角团打扰的美好。
嗯,由于美好注定短暂,才更应该珍惜这难得的时光。
所以他很快就将脑海中叽喳吵闹的主角团踢走,带着浅笑和苹果,回到了赤井秀一的病床前。
“抱歉抱歉,我才想起身上没带小刀,还好洗干净直接吃也没问题,诸星君自己拿住这里,嗯好了,你慢慢吃,我回去还有工作,就先告辞了……对了,如果还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可以给我发短讯。”
赤井秀一用两根手指捏住苹果的蒂,透过眼眉神情流露出的忧郁应当是气质问题,不代表他本人的真实想法:“好的,谢谢了,克托尔君,再见。”
“再见。”
身穿白风衣的身影离开病房后,赤井秀一维持着同一个姿势,靠坐了很久未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