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再一个人走远了。”
“给我们一个拉回你的机会啊。”
“喂, 源千穆。”
“如果这是朋友间的游戏,或者干脆就是你单反面发起的比试,对抗, 交锋……什么都无所谓,最后的结果已经出来了。”
“我证明了自己的能力, 成功找到了你, 所以,是我赢了。身为发起者的你, 总得把该给的报酬给我才对吧。”
友人的低语,让红发男人的目光缓缓偏移。
虽然动作幅度微乎其微, 只能看到贴近脸庞的一点黑发。
来自诸伏景光的攻势, 十分符合本人的性格特点, 就像一团大张旗鼓袭来的棉花, 疾风骤雨却没有杀伤力, 只是一把包裹住野兽锋利的尖爪。
如果有需要,棉花还会毫不犹豫把自己烧起来,妄图用自己把透进骨肉的冰凉捂热。
千穆并不意外。
都说了,诸伏景光的行为逻辑早已被他看透, 不止如此,诸伏景光脑中的想法, 他以为自己终于抓到的“真相”的内容, 皆在千穆的掌控之中。
毕竟诸伏景光能看到的一切, 几乎都是他以为深受苦难的友人亲自修改编撰,过滤掉一层后, 才一点点地漏给他看的。
并且不只是他, 其他人也是同样的待遇, 他们注定永远看不到“真相”背后的真相。
只不过呢……诸伏景光充斥着自我脑补的念头里, 又稍微多了一点本不应存在的部分。
他没有说出来,心里却在想,千穆再怎么自顾自任性地走远,也还是留下了一丝让人可以寻来的线索,这就说明,他心底里是希望朋友能够找到他的。
事实上完全猜错了。
千穆根本不希望他像个惊喜炸弹似的突然出现,只是为了保住他的小命,才把防范措施做了一层又一层,纯属是被这群笨蛋惹出来的心理阴影。
他用锁链锁住了世界,尽情改写过的全新剧本非常完美,按理来说舞台上的人怎么活跃,都跳不出剧本划下的局限,要是可以,他巴不得演员只有自己,一晚上把整场戏全演完,隔天就欢喜大团圆。
奈何掌控欲强到恐怖的男人,偏偏摊上了好几个控制不住的变数。
他们可以仗着幕后黑手无声的在意,将他辛苦筹备好的计划毁得一团糟,糟蹋完了还能踩着惨不忍睹的残骸,一脸无辜地贴过来扒住他不放。
因为最【脆弱】的“东西”偏偏最【重要】,所以不能摔太狠,还不能关,关起来更会闹出问题。
于是,最烦人的“变数”至今仍在自信地活跃着,源源不断地给他带来一个又一个意外。
身为麻烦,真够自信的啊。
明明不被打断腿扔进屋里。关上一年半载再放出来,已经是天大的幸运了,还又要救他又要抓他……他到底还要为笨蛋们费多少心呢?
年长者对庇护者的重要仪式,再次被诸伏景光抢先了,这点也很让终于醒来的男人不爽。
千穆只略想了半秒,就反客为主,左手压着变数之一的脖子,右手看似随意实则不容抗拒地把他上半身扯下来。
“好好好,报酬给你给你。”
“?!”
诸伏景光一时不防,高度顿时比千穆矮了一大截,脑袋被不知在想什么的友人圈住,千穆的手漫不经心地在他头顶拍啊拍,好似在测算这颗脑袋瓜里荡着多少水。
说完了帅气的台词,诸伏警官一共也就崛起了不到五分钟。
当他以极其扭曲的姿势,几乎半个人垮友人怀里时,先是像被雷劈了的震撼,随后懵逼的灵魂飞向宇宙,再过一秒就僵硬得哑口无言。
——这这这个大人安慰小鬼的动作是怎么回事?他今年是29岁,不是9岁!!可是不对,谁要这种报酬啊?!
“我在跟你说认真的、啊喂!源千穆!你、你别想着蒙混过关!”
“蒙混?没有呀,报酬给完了,如你所愿,我在很认真地思考……嗯,奖励的事情。”
“竟然还能有这个……报酬还是奖励什么的不管了,总之你要给我个说法!”
“话说,景,我做了一个梦哦。”
“唔?”
诸伏警官正试图把自己的脑袋从友人的魔爪下拔.出来,闻言的第一反应还是千穆想转移话题。
只是,他到底脾气很好,脑袋快被拍晕了也没生气,这时听出友人似乎有要往下倾述的打算,还是忍下被不停敷衍的失望,耐心地配合:“是个什么样的梦?”
“很叫人讨厌的梦。把所有的愉快都抽空了,只剩下了无生趣的残渣,就算差不多已经习惯了,也还是会感到厌倦呢。”
“啊,是噩梦……”
“也不算。”
因为是真实发生过的过去。
跟进入梦境的诸伏景光确认完,在“代价”即将结束的最后,早早遗忘掉的某些回忆,仿佛刻意卡着时间,浮现了出来。
“没梦到我还想不起来,原来小时候,和你一样,我也离家出走过啊。”
“和我……嗯?我好像没有离家出走过吧,呃你是说,我和阿操躲在小木屋过夜的那次?啊这。”
诸伏景光觉得那不能算,顶多是熊孩子一拍脑门干出的弱智行为……好吧就结果而言差不多,不重要。
他竖起耳朵,千穆主动提及自己的往事,着实太难得了,就算是为了自己陡然旺盛的好奇心,也必须听清楚每一个字。
“但是我能不能先坐起来,或者你别拍了要爆了……”
“放心啦,挺结实的。”说着,又拍了两下以作测试。
“那你开心就好……不过,为什么离家出走啊?”
“发生了一件不太愉快的小事,不想待在家里,所以就跑出去了。唔,因为是大晚上,商场和街头的店铺都关门了,也没有别的可以去的地方,好像最后跑去了学校,就在校门外坐了一晚上。”
“!!!一个小孩子大晚上跑出家门,在外面待了一整晚,也太危险了吧!你那时候多大?”
“大概,十岁?”
“十岁——这么小!我说你啊,遇到坏人了怎么办!”
“我现在还能坐在这里跟你说话,不就代表没有遇到坏人吗?哎,别担心,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啦。”
“话是这么说……没出事真的是万幸。看不出来啊源千穆,你小时候也挺能吓唬人的,结果大家都半斤八两嘛。最后是家里人找到你了吧,回去之后有没有被揍啊?被揍了几顿,说一说让我高兴一下?”
诸伏景光被迫耷拉着脑袋,看不见友人的表情,嘴上倒是故意把友人以前打趣他的话还了回来。
他随即听到了一声低笑。
“哈哈,要让你失望了,最后并没有被揍哦。”
“哎哎哎?同样的作死不一样的待遇,我不服。”
“这么说起来,反而是找到我的那个人,被我揍了呢。”
“怎么会这样——十岁的你就这么凶残了?!”
“正常正常,不关我的事,是他自找的啦。”
诸伏景光打了一个寒颤,莫名产生了极其强烈的代入感,好似那个辛辛苦苦抓到猫反而被猫挠死的可怜人不是别人,就是他自己。
哈哈是他想多了吧?千穆十岁的时候,他们一个在岛国一个在华国,还不认识呢……
——不,他还真的歪打正着到了事实。
名叫李千穆的红发男孩,十岁那年确诊了身患遗传性基因病,这病无药可救,他注定死在年纪轻轻的十八岁。
诊断书带来了一场改变命运的哗变,昔日对他有求必应的父亲,百般疼爱他的母亲,仿若瞬间变成了两个陌生人。
他们偶尔扫到他的眼神不再有温度,就像在看一件无用了的器具,与昨天还将残破器具视若珍宝的目光天差地别。
改变刚开始,红发男孩还无法理解变化的原因。
他只知道自己得了病,好像病得很严重,爸爸妈妈从医院回来就在为他得病的事情吵架,吵得连饭都不吃了,谁都没空来关心他,跟他说一句安抚的话。
那时,男孩打小被宠出来的脾气还没被残酷的现实磨光,他被家人无视得太彻底,迷茫又委屈,一气之下就跑出了家门。
那是一个飘着雪的冬夜。
路上的雪积得还不算厚,只堪堪没过鞋面,街头空荡荡的,路灯照到一道跑几步就不得不停下来喘气的小小身影,他跑过的地方,在白茫茫间留下了一个个凌乱的脚印。
男孩穿着最厚的羽绒服,然而单薄的小身板穿再厚也扛不住刺骨的冷,冻得通红的两只小手努力揣进袖子里,每挪一步便微不可见地哆嗦一下,远远看去,就像一颗微微晃动的雪团子。
在雪地里分外惹眼的红发被羽绒服帽子扣住,他大半张脸都缩在帽下的阴影里,仍被寒风吹得僵硬,面颊蒙上不自然的红,要掉不掉的泪水挤在眼眶边,他绯红的猫儿眼一时更像兔子,然而却比兔子倔强得多。
男孩实在跑不动了也不停,就要不停地往前走。
他不知道要躲去哪儿,潜意识里回避了危险的角落,就在不知不觉间找到了学校。
小学校门早就锁上了,过年期间也没人在校门口值班,男孩四望下来,默默爬上了门外的小花坛,抱着腿坐下,头顶有一棵大树伸展枝叶,挡住还在飘落的雪。
这个位置很显眼。
是的,只要找到学校门口来,借着路灯的橘光,一眼就能看到缩在花坛边缘那一团带雪的小影子。
红发男孩想要父母来找他,又怕他们找不到,所以乖乖地等在这里。
只要他们来找他,一定能找到的。如果是以前,他们一定会来找他的。
但,没有人找来。
红发男孩等到了天亮,雪停,路上逐渐有了行人。
把没了知觉的小脸埋在膝头,默默等待的这一晚,他意外地没有睡着,雪压在头顶和后背,渐渐浸湿了羽绒服。
这时,懵懂的红发男孩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颇为艰难地站起身,迈开踉踉的步子,自己回家了。
家里的父母并没有发现他昨晚出去了一趟,今早才回来,只知道他躺在床上突然发起了高烧,差点没活到18岁就提前死掉。这次的变故让他们爆发了更猛烈的争吵,直接导致了后来无比干脆的分道扬镳。
——所以说,“代价”的确很会挑,选出来的都是这些无聊的、负面情绪却最是充足的记忆。
回到现实之前,红发男人还在灰白色的回忆中品味着,已经离如今的自己格外遥远的“迷惘无助”。
年幼的自己,发自内心希望有人能找到自己,拉着自己的手,从寒冷的冬夜里带离。
很无奈,但出于代价,他不得不暂时性变回了那个弱小不堪的自己,蜷缩在花坛的角落,自己身上和四周都是沉重冰冷的积雪。
有钻石雕饰成的脆弱火种在,不用担心被冻死,这点遭到强迫植入的不适,也在忍受的范围范围内。
不是真正的本意,只不过是被记忆中携带的执念影响了。
但……
还是,很想,很想被人找到。
——就这样,一个傻白甜的声音擅自闯入进来。
‘哎?哎!小弟弟,你怎么了啊?是迷路了吗?你那边在下雪哦,只穿这么一点,会冻坏的!’
黑发男孩瞪大了眼,隔着冬与夏的边界探头探脑,冲埋头不动的红发男孩跟前惊慌地大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