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很希望,这个夜晚能再漫长一点。”
男人的嗓音在空旷的长廊中回响,似带叹息。
“累了吗?”女人在听见的第一时间就靠近,挽住他的手臂,目光凝重地观望他的神色变化。
不过她观察得再仔细,也看不出什么。
因为他们都身在梦境里。
“累倒没有,这些天和你们待在一起,没有闲杂人等打扰,不需要到处奔波操劳,比之前休息得更好。”
“夜再漫长些,就能再晚点睁眼面对变化万千的世界了——嗯,没什么,大概有点这样无关紧要的想法。”千穆淡淡说完,略过解释自己复杂心理活动的过程,“你们看看,把这个布置在这里合适吗?”
并肩走在右侧的银发男人手提一个黑铁鸟笼,千穆打开笼门,手指触碰到惊恐蜷缩在笼内的鸟类时,这只不明品种的鸟类未经抵抗便忽然消失,原处只无声飘落下一根纯黑色的羽毛。
他捏住羽毛漆黑到底的根部,将之从笼中取出,侧首看向停顿处的墙面,面前正是一个内部空白、装饰精美的画框。
在半亮半暗的长廊间一路行来,身侧的墙面挂满了画框,有的就是装订起来的一幅静物风景画,有的则是直接将扁平的物品封进画框中,作为有欣赏价值的装饰物来陈列展示。
断成两截的锋利指甲。
类狼生物的黑棕色刚硬毛发。
散乱一地的坩埚与怪异玻璃器皿。
不存在于大众普遍认知中的奇特植物标本。
看似寻常的湖泊,人形石雕的素描,雷电汇聚那一瞬间的轮廓图形……
这些“展览品”粗看觉得有趣,可能还能品出不少艺术美感,但偏偏会有寒意覆上背脊,细思极恐。
可撇开亲自布置展品的这家“展览馆”的主人不提,目前唯二有幸得以参观的客人非但不会被吓到,还始终以认真的态度欣然观赏,时而提出一点把展品修正得更美观的建议。
真相其实是,千穆正在抽空整理自己“帮忙保管”的异能。
当时他和已经不知道是谁了的黑皮在一起,时间太紧,只把能力一股脑抽走塞进来,还没来得及收纳整齐。
有强迫症的男人自不能容忍私人空间这般凌乱,干脆用一夜的时间把东西全部整理好,顺便邀请左膀右臂入梦参观。
意识空间所化的展览馆照搬现实中建在杯户广场中央的那个,内外形制完全相同,只是现实中的展览馆没有展品,墙壁间悬挂的全是空白画框,梦中的展览馆则被逐渐填充,还未装订的展品就剩下最后一件。
千穆不喜欢这件展品的外形,所以将其变成了乌鸦的羽毛。
他捏着羽毛大致确认了一下位置,黑羽便从他指间脱落,自行没入画框表面,无声无痕成为夹层中的一部分。
它就以永久飘落的姿态,被定格在纯白画面的中央。
“只有这么合适了。”贝尔摩德永远只会赞美,“亲爱的,我每一次都会被你的美妙作品倾倒。”
“非常完美。”Gin的评价则是永远言简意赅。
“那就好。”
千穆轻笑,不管他们的夸奖中是否掺了水,他个人的确是挺满意的。
不满意才奇怪。
展览馆的设计图,他自己画的。
内外的装修风格,他自己定的。
馆内上到展柜下到最细节处的陈设,虽然不全是他自己挑的,但他基本都过了眼。
一幅画框的颜色、大小、材料、相隔距离是否合适,邻近展品的搭配是否和谐美观,细微处如何调整才能达到让参观者赏心悦目的程度……
是的,都是他提·前·做·好·的·计·划。
还记得不久前,千穆走在昏暗的杯户广场外,跟身边这两人说,这个地点很有纪念意义,适合月下的奇迹降临,被遗忘的亡魂重回人间。
如果剧本能正常地、按部就班地发展,到现下这个时间,他早已经把满地乱窜的猩猩们全部打包丢进别墅严加看管,浑身轻松地一边推着主线,一边吓唬着江户川柯南,这一阶段的尾声就定在展览会开幕之时。
除了主人并不在意,只是用来当做诱饵的蓝钻“主角”,从热心赶来聚会的异能者身上取下来的纪念品,也会变成全世界只此一件的珍稀展品,供给世人参观。
在绝大多数人眼中,这些展品有的奇形怪状,有的好看但看不出什么门道——正常,主要受众本就不是只能看热闹的普通人,而是收到邀请却未到场的少数人。
千穆看重的是效率。
既然他不可能、也没必要把全世界的异能者一网打尽,将或许会危害社会的危险分子全部看管起来,那么杀鸡儆猴,起一个震慑作用就够了。
在离开的地方,揭露“江崎源和源千穆是同一个人”的真相,做事有始有终的他喜欢这样的仪式感,完成了这一段宣告回归的剧情后,自然而然就要进入最后的收尾剧情……
……谁能想到,剧本打一开始就歪了,如今基本掰不回来了呢。
不,只要他想,还是可以掰回来的。
——按照曾经认真考虑过的计划,把热衷捣乱的不定因素全都打断腿关起来,十倍速走完主线了事。
“真是,可惜了。”
千穆忽然没来由地轻声说。
“嗯?你觉得这间展馆还不够完美吗?”
险些又一次忽略千穆的病情导致安全感极度缺失,贝尔摩德渴望弄明白他口中每一个字词的真意,觉察到一丝异样时立即开始思索:“还是觉得就这样放着有些可惜?干脆选几样最漂亮的放进玻璃展柜,摆在房间里吧。”
千穆只跟两人简单介绍了这些展品的由来,并未涉及将展品放进画框,等同于将超自然能力完全封印的事实。
放出来便可能引来麻烦,当然是针对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的麻烦,贝尔摩德不知道时会这么提议,知道了也会这么说,她才不关心倒霉的路人会不会死上一地,只关心做成装饰品的摆件放进千穆房间好不好看,千穆每日欣赏着喜不喜欢。
Gin考虑的却是另一个角度。
“这间展馆还是太空旷了,配不上BOSS的身份。”
银发男人手中的鸟笼消失后,他的视线投向还没走到的走廊更深处,位列左右墙面的空白画框,眼里亮起猎捕前攒动不安分的寒芒:“在你下一次入睡前,我会为你将所有画框填满。”
空白画框还有四十余,白兰地抓回来的虫子共计二十五只,Gin准备在一个白天内,再抓上十几只质量上乘的,填充BOSS精心布置的展览馆。
忽然想到了某个仿佛自带诅咒的代号,银发男人面上表情不变,心中却谨慎记下,醒后务必要确认白兰地到底死透了没。
他这些天陪伴在BOSS身边,真正做到了把组织的事情完全抛掉不管,还不知道老鼠和白痴们趁他不在又闹出了什么幺蛾子。
看似在乖乖休养,但本能地试图追寻幺蛾子的BOSS:“留一点空也没事啦,反正现实里的展馆全空着,我暂时没时间去了。不过,成天卧床也不是事儿,可以去散散步……”
“可以将要求转述给专业人士,这种小事无需BOSS亲自劳累。”Gin拒绝接收BOSS的暗示。
贝尔摩德瞥了得到特权后越发放肆的银发男人一眼,果断拆他台,但又没完全拆:“要是BOSS连精心休养都做不到,只能证明做下属的有多没用。散步没问题哦,亲爱的,像某人那样成天守着你一动不动,对病情好转毫无用处。你的身体好些之后,当然可以出去走走,前提是我要陪着你。”
“我现在好多啦。”BOSS表情无辜,展示般把白皙的手掌捏成拳,又放开,这看似斯文优雅的一拳下去,随随便便就把五头大猩猩完整镶进墙里。
“昨晚的检查报告你们都看到啦,临时出现的那一点点恶化已经控制住了,接下来只要攻克掉最后一层研发障碍,就告一段落啦。”
“那什么时候能攻克掉障碍,什么时候能全部告一段落呢,BOSS?”
“这个嘛——肯定很快就可以哦。嗯,我忽然觉得稳妥起见,还是多休息两天再出门散心吧。”
“好的~你今天的早餐想吃什么?对了,那边碍事的大忙人二把手真就不考虑早点滚蛋、啊,不好意思,早点回归正轨吗?就算是BOSS不打算全部带走的东西,出发前也得用心整理好呢。”
“Vermouth,也就是没干过几件正事,从来只会添乱的你,有脸对我指手画脚。”
“呵,Gin,说话不讨喜的男人,很快就被厌弃丢掉的可能一点也不小哦。”
“不存在的事情,不劳费心,你可以多担心自己。”
“你——”
BOSS:“啊——今天想吃不加红姜的三明治了呢。”
“三明治里本来就不应该出现红姜这种东西!”贝尔摩德瞬间怒火中烧,早知千穆会被险恶的警犬用三明治暗算,她该用开闸放的洪水淹死波本。
Gin默默记下,醒后要把在BOSS的三明治乱加食材的厨师揪出来清理掉。
“好啦好啦,我只是随口一说,只要是三明治都可以。”不管怎么说,总算煎熬到了梦境将尽,“要离开了,我们一会儿见。”
千穆将贝尔摩德和Gin送走,与梦境结合的意识空间已到了破碎的边缘。
“……”
将莫名沉静的目光从长廊间收回,他往前走了一段距离,停在了一幅展画前。
向日葵的花瓣近乎顶至天花板,巨幅油画衬得红发男人的背影颇为渺小,仿若融入画像的一团火焰。
虽然挂在了这里,存在感鲜明,但这却是一幅远不到展览层次的半成品,基本完成的只有轮廓形态,仅有的那一株向日葵上面,最鲜明的绚烂色彩,至今还是大块的空白。
现实世界没有这幅画,也跟异能者无关,这是他回来之后自己尝试着画的,因为还是对重要的颜色把握不足,所以迟迟没有填充上色。
“原计划是让那些家伙帮我参考,再往上面涂几笔,这样一来更有收藏价值……”
千穆忽然轻哼:“还收藏,现在可以直接撕了。”
虽然这么说,而且相当之生气,他还是暂时留下了这幅半成品。
不能悲观,也就是被群魔乱舞的白痴们气了几回,他就这么放弃挣扎接受现实,未免太随意了点,简直对不起自己耗费的苦心。
才几天没管而已,天就这么高,长了翅膀的猩猩再能飞,又能飞到哪里去?
剧本,或许,还有那么一丁点救。
——怀着这个极有可能是自欺欺人的念头,千穆从梦境回归现实。
他没有给身患绝症生活不易的自己火上浇油的打算,这是实话。
他只是想知道邪门生物们又舞出了多少花,能不能大早上睁眼第一秒,就把翻剧本提神的他乐笑。
“……”
“…………”
原来已经打破天,飞到宇宙翱翔了啊。
“呵呵。”
他笑了。
……
左膀右臂已经在厨房裹着低气压斗完了两轮,BOSS竟然还没有下楼吃早餐。
及时发现这一异常,两人立即将眼里的对方转化为不重要的空气,用最快速度上楼,打开没上锁的房门,查看BOSS的情况——熟练得一气呵成。
幸好,与想象截然不同,是最好的情况。
拉开内间通往外阳台的滑门,清早明媚却不刺眼的阳光洒满宽敞的露台。
红发男人双手交叠,轻放在大理石围栏上,他像是在悠然遥望下方花园的风景,载着暖意,俊美的面庞沐浴在光芒里,被光勾勒出一层朦胧金边,唇角隐隐的弧度似也被软化。
今天出了太阳,但男人还是穿得有些单薄,贝尔摩德一眼看到他身上仅有的那件衬衫,面色不自禁微变,就要倒回房间去找件外套再过来。
然而,男人淡淡的话音让她驻足,也让Gin皱眉。
是一个听起来格外奇怪的问句。
“耗费无数时间精力,才将玻璃做的火种护在手里的人,为什么会有一瞬间,想把这没用还咯手的玻璃回收处理,不,是想打断他们的腿呢?”
贝尔摩德:“……”
啊,这刻骨铭心得刻进她DNA的句式,竟然换了内容又听到了。
“为什么呢……”
秒懂为什么的女人重重磨牙,仿佛磨的是以波本为首的警犬们的骨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