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说风就是雨,偏偏又都说得头头是道的脾性,真是一点也不像是长在宫闱之内的公主,倒是……倒是有点像她那个很有主见与气性的母亲,也让人并不觉得她冲动,只觉这雷厉风行姿态很令人安心。
眼见对方已快步翻身上马,朝着大营另一头疾奔而去,文成公主不知为何,又对这等意气风发之态有些羡慕了。
“……长安。”
她说,回返长安。
是啊,这藏原东部的战事已经彻底落下帷幕。在吐蕃将她送回的时候,王城议事中便没人胆敢在唐军的大胜面前触碰她的霉头。
也正如赞悉若对钦陵赞卓所说的那样,只要吐蕃一日不能出一个超越他的将领,钦陵赞卓的地位就不会因为禄东赞的进军失败而出现太大的变化。
这是他们的优势所在!
又何尝不是吐蕃的悲哀,大唐的幸运。
所以暂时不会再打了。
那么在送走了急于还朝的钦陵赞卓之后,就是唐军凯旋,带着文成公主一起回到长安的时候了。
“你不像我,还因为永徽五年的还朝朝见,以及龙朔元年的求援回到过长安,现在突然提到这两个字,是不是都觉得有点陌生了。”弘化公主听到文成的低语,轻叹了一口气,拍了拍她的肩膀。
文成微微摇头,“若是在安定说出那番筹划之前你让我回答这个问题,我或许还有些其他的悲秋伤春之言能跟你说,但现在嘛……”
陌生确实是陌生的。
她或许还会觉得,那个一度让她魂牵梦萦的地方,在这二十年岁月流逝中,可能已经成了个面目全非的样子。
在抵达柏海之前的路上她还在想,自己突然结束了这段和亲的路程,得以回到长安去,会不会感觉到有些恐惧。
结果有人不仅将她给接回来,还已给她安排好了那样一串任务,就差没直接说,将来大唐总归是要跟吐蕃开战的,你熟悉吐蕃的种种,赶紧帮忙多提供点情报吧。
文成公主忍不住轻笑了一声,“一个会被需要的人,为什么要觉得困惑呢。”
仔细想来,安定选择在这个时候将她从
吐蕃索要回来,何尝不是在救她脱离苦海。
随着禄东赞的过世,吐蕃内部的纷争变幻,就算是她也已经看不清了,只怕未亡人的身份也难以保护她的安全。
反倒是这故土,再如何变,不还是叫做长安吗?
那是她的家啊!
……
当十日之后车架起行顺着唐蕃官道前往鄯州的时候,文成公主再次听到这样的车马与摇铃作响,与从布达拉宫行出之时相比,好像已是另外的一番心绪了。
而李清月的心情和来时相比,又何尝不是另外的模样。
如今已入冬季,那条从川蜀入藏的路,已是完全为大雪所覆盖,走不得了。
所以此行参战的益州府兵与南诏兵马都得先行前往长安,再从关中分批送回蜀中,从而减少些返程的伤亡。
来时,是路上留下了那些士卒尸体的艰难翻越,却还不能保证能否做到击溃吐蕃的进攻,当真做到力挽狂澜,与她同行的其余士卒心中也是没有底气的。
但此时,覆灭吐蕃精锐,攻破吐蕃与党项羌、白兰羌的合盟,都已成了事实,也变成了这些一步步穿过日月山口的士卒在行路中的谈资。
他们更是不免想到:还朝关中后,说不定还能让他们有机会随同安定公主一起受到天子的亲自迎接,得到更进一步的敕封嘉奖呢!
这又怎能不让他们在这已然积雪的官道上行路,也觉脚步轻快、神情振奋。
李清月回头朝着队伍之中看了一眼,也不免被这样的喜悦所感染,露出了一抹笑容。
得胜而归,果然是这世上最为快意的事情之一。
启程之前的军事议会,也让她的心中有了应变局势的底气。
此次兵马撤回后,她会建议阿耶再往兰州、鄯州等地增兵,作为吐谷浑的后备力量。
再有东女国从旁策应,以及白兰、党项赎还族人的利益供给武装发展,在这几年间应当是足够了。
为了确保东女国能继续站在与大唐结盟的立场上,李清月想了想,还是在离开藏原之前,和东女国的女王商议,将敛臂王女一并带去长安,为她求个官职后再将其放还归国,同时也为东女国此次相助大唐的战功要来对应的赏赐。
此外,除了正常的战功嘉奖之外,倒是还有一个她打算为其求个官职的人,正是裴行俭的夫人库狄真如。
吐谷浑抗击吐蕃期间,库狄真如协助于裴行俭安抚吐谷浑民心,本就贡献不小,此前的远赴长安为吐谷浑求索援兵也办事周到,更重要的是——
往后吐谷浑与东女国的往来必然不少,以东女国的风俗习惯,总还是需要一个女官与其商谈国事的。
那么比起让弘化公主这个执掌吐谷浑实权的王太后亲自奔走,直接给库狄氏一个正经办事的官职,显然更为可行。
若这两个官职到手,再由大唐向着吐谷浑与东女国各自发出国书,作为边境盟好的凭证,李清月便更能暂时放下对这一带的担忧了。
她刚想到这里,忽听有人在旁说道:“难怪都说早年间生活在藏原之上的羌人,一到过冬之时就会想要往湟水谷地迁移,直到此地建立起了一个个国家,这种搬迁才渐渐停止。”()
敛臂王女裹了裹身上的厚氅,发觉穿过山口后好像没有那么严寒了,便加快了点骑马而行的速度,凑到了李清月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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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精神抖擞地观察着这些此前不曾走过的地方,满脸都写着好奇。
李清月瞧见她这表现不由心情更好,但想想还是觉得,得给她提前说些东西,免得她就这么一副没甚心机的模样到了长安,招来什么不必要的麻烦。
趁着还要跟文成公主介绍长安城中如今的情况,见敛臂王女靠近过来,李清月干脆将她也给喊上一并“上课”了。
正好还能让文成公主帮忙充当一下临时的翻译,免得出现沟通不畅的情况。
但这不说还好,一介绍起长安城中哪些人处在权力的顶峰,敛臂王女就忍不住插话了,“我有个问题想问。”
对上敛臂王女这双求知欲旺盛的眼睛,李清月却忽然有点不太妙的预感。“你说说看。”
敛臂王女用蹩脚的汉话认真发问:“你刚才说,按地位排,皇帝和皇后下面是太子,那为什么是你的兄长而不是你?”
在场之人谁都看得出来,她那眼神里的疑惑一点都不加作伪,应当就是她的困惑。按照东女国的规则,显然也该当是由李清月这样的长女继承国主位置。
敛臂王女追问:“他有你能征善战,对抗外敌吗?”
李清月:“……”
这个问题要她怎么说呢。
总不能说,这只是现在的情况而已。
要知道,她那位英明的阿娘乃是中国历史上的第一位名副其实的女皇帝,在有她的协助推动下更不可能只停留在皇后的位置上。
所以今日的太子,也未必就会是明日的太子……
李清月捂着脑袋,决定先把这个问题糊弄过去,“太子不需要会打仗。”
“那他需要会做什么?”敛臂王女好奇追问。
“……他需要有个做皇后的娘。”李清月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无力吐槽道,又转而抬高了音调,“行了行了,你管太子需要做什么,反正跟东女国往来的是我这个当将军的,又不是太子,你只要按照大唐参与朝会与赏功的规矩办事就行了。”
见李清月一副再多啰嗦就要拔刀的表情,敛臂王女终于乖乖地坐回到了文成公主的边上,“那你继续说吧。”
中原的规则太复杂了,她记不住!
好在,她领了官职就能回去,按照安定公主给她们制定的发展路子,慢慢将地盘扩展到党项羌的地盘上去。
到时候,她就把这些早年间还在耀武扬威、瞧不起东女国的家伙,都给一个个地打服过去。
她一边托着腮一边遐想着这些,随着马车的摇晃和李清月的低语,竟然直接睡了过去。
这一觉没人打
() 扰,还因车中暖炉的作用睡得极好,等到她醒来的时候,竟已到傍晚了。
她掀开车帘走出,就见车马已停在了鄯州的州府缮城所在之地。
看到文成公主就站在不远处,敛臂王女也顾不上这“翘课”的尴尬,连忙快走几步上前问道:“安定公主呢?”
“去见鄯州刺史去了,说是正好还有安西都护的军情送到,需要请公主看看是否要再在此地停留几日。”
敛臂王女目光一亮:“意思是,可能还要战事要打?”
别人可能会对战事避之不及,敛臂王女却不会!
她已尝到了跟随安定公主作战的好处,虽然起先的升级争端中有些损失,但相比随后的收益简直不值一提。
倘若还有新的战事,能让她再立点功劳,免得去了长安还有这些个条条框框的规矩,简直再好不过了。
可惜从文成公主口中说出的显然不是个对她来说的好消息,“不,不是还要打仗,是安西都护的战乱也已被平定了,邢国公调兵折返意图支援吐谷浑,先派遣了骑兵快马来报,让鄯州刺史提前筹措一批军粮,以备战时之用。”
结果……
他这前脚收到了苏定方的消息,后脚就获知了安定公主这边的情况。还是直接接到了从藏原上下来的这支凯旋队伍。
“公主实在是应该早点将作战取胜的消息报于我等的。”
鄯州刺史这位置不太好调度,所以自龙朔元年到如今,还是那张允恭担任着。将安定公主接进州府之内后,他便将人迎到了主座之上。“若是邢国公早知公主有此等平乱的本事,估计也不用如此着急了。”
李清月摇了摇头,“不是我不想提前告知,而是我也没法一口咬定,在禄东赞死后,吐蕃内部的发展能否如我所预料的一般,暂时中断了进攻的念头,正好也借着令其送回文成公主一事做个判断。倘若这其中有所反复,我又已将平定战局的消息送回,才真是影响行军计划。”
“我与苏将军在辽东战事上有过合作,知道他是何种脾性的人。若论对大局的掌控,李唐将领之中他是头一份的,不会因为吐蕃这边局势不利就改变进攻西域叛军的节奏。”
“如今这出各自为战,反而均有胜果在手,难道不是陛下也当喜闻乐见的事情吗?”
苏定方从西域撤兵,应当是那头的叛贼已基本落网,最多就是还有些后续的安抚差事,需要契苾何力等人深入北部草原处理。
也不知道在这场平乱之战中,卓云取得了多少战功,能否在现有的官职上再行升迁……
事实上李清月的猜测也并没有错。
对于擅长评估战局的将军来说,吐蕃这边的没有消息,反而是最好的消息。
如今这已彻底尘埃落定的局面,对谁来说都将会是个惊喜。
“也对。”张允恭当年能同意弘化公主还朝求援,能在西域战局有变的情况下也不忘往吐谷浑方向送出一条消息,本也不是个蠢人,听李清月沉着分析,也不由
随之露出了个赞赏的神情,“苏将军自西域统兵而回,正好随同公主一起凯旋还朝,也是这龙朔三年年末的大惊喜了!”
“说起来,我记得这龙朔年号本就是因各地有见龙传闻而来,乃是吉兆,如今两面战事均能得胜,为此年号圆满收束,陛下也该大觉欣慰才是。”
他们又怎么会因为安定公主要确定局势平稳,并未及时上报军情而觉不快呢?
李清月却并未因张允恭的这出吹捧而飘飘然,而是敏锐地抓住了他话中的一个消息,“你刚才说……此年号圆满收束?”
换年号这种事情,在阿耶和阿娘在位期间不太奇怪。
大家习惯习惯就好了。
但倘若她没记错的话,这龙朔的年号是会持续到今年年末的。
她不太记得从今年的龙朔改为明年的麟德到底是什么缘故了,可按说就算明年要改元的话,至多就是在十二月里进行变更诏令的下达才对。
眼下才只是十一月,诏令却已抵达鄯州这等边地,实在有些奇怪。
莫非……朝中有什么大事发生了,才有了忽然改元之事?
一想到自己一去边地就是半年,可能会错过什么要事,也不知道朝中是何格局,阿娘是何情况,李清月便不由心中一跳。
亏她还在跟文成公主与敛臂王女介绍长安局势……
眼见李清月隐有面色急变,张允恭一拍脑袋,连忙说道:“我竟忘了,公主此前一直在吐谷浑吐蕃之地作战,对于朝中要事并不知情。方才除却通报苏将军的行程,我是该当跟您说的。”
“八月里陛下处决了谋逆的废太子李忠,以及此人在朝中的一系列同党,以上官仪等人为首的乱臣贼子都已尽数在秋后问斩。因陛下风疾复发,为防止再有此等逆臣有不轨心思,也免于朝政局势紊乱,陛下特许皇后随同一并出席朝会,临朝称制。”
一想到面前之人乃是皇后所出,张允恭便多说了两句,反正多说两句恭维话又不会掉他几块肉,说不定还能有意外之喜。
“我大唐当真有幸能有皇后协助于陛下!听闻皇后还怀有身孕,在处断政务上依然诸事如常,送抵边关的文书之中也多有皇后批复之言。此次公主得胜还朝,只怕更无人对陛下此等安排有闲言碎语了……”
“也正因这皇后临朝,才在各地有了说法,说是陛下有改元的意思,以表朝堂上的新气象。想来等到公主回去的时候也能有个答案了。”
李清月没有答话。
她已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喜打了个措手不及,甚至险些错过张允恭那最后一段话里的信息。
他说——陛下特许皇后一并出席朝会,并有临朝称制之举?
这是二圣临朝!而那本应当是在明年才会发生的事情,却被提前到了今年。
很显然,在她与吐蕃交战得手,在这军事战绩上再添一抹辉煌的同时,阿娘也并不只是在等着她将喜讯传递到她的面前,而是在这走上朝堂的艰难博弈中又走出了一步。
还是何其关键的一步!
二圣临朝的到来,代表着一个皇后已开始真正意义上去瓜分君王的权柄。
张允恭这等不知内情的人只会觉得,这是陛下在面临内忧外患的情况下,为了稳定局势而提出的方略,虽因安定公主的得胜而能推行得更为顺畅,却应当还是会随着陛下的康复而重新回到原点。
李清月却知道,这一步踏出,仅仅是一个开始而已,也不会再往回后退了!
在获知这个消息的下一刻,她便已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去,看看阿娘坐于朝堂之上议会朝政的时候,到底是何种风采。更想知道,在那场叛逆定罪的波澜起伏中,阿娘到底如何从中拿到这权柄的。
对了,阿娘还怀孕了。她的妹妹是不是也快要出生了?
也不知道长安城中的风云骤变有没有让阿娘的这次怀孕有什么不妥。
糟糕,她想知道的问题还有好多!
……
于是当翌日大军自鄯州往兰州方向去,预备与西北归来的那一路唐军会合时,文成公主便发觉,安定的表现有些不大寻常。
乍一眼看去,安定公主好像……比她还要归心似箭?
等等!阔别长安二十多年的——
到底是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