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正是因为如此,才让有些人产生了作战如此简单的想法。
若是龙座之上的天子如同先帝一般,是从统一天下的征战中走过来的,或许还能及时对这些想法予以约束,可对于今日的李治来说,权力必须紧握在手的迫切已经让他忘记了,在他最开始登临天子位的时候,连一个阿史那贺鲁都敢在边境作乱七年啊!
他其实早已下定决心了。
刘仁轨以眼神示意契苾何力先别多言,自己则走上前来,朝着李敬玄问道:“若此战何其安全的话,我倒是有个建议,不如李相也跟着太子走一趟。”
李敬玄茫然地将目光挪到了刘仁轨脸上,不知这又是怎么扯到他本人的。
却见刘仁轨振振有词:“李相担任吏部尚书,主管天下任免、勋封、调动之事,若如你所说,以你过往履历,该当只知中原官吏所为,不知如何品评戍守边防的流内官员。这便着实不妥。”
这不是李敬玄自己的逻辑吗?
长安城里的将领没法做好太子的老师,让他知道天下军事情形,必须亲自往北方走一趟,才能知晓实情。
按照他这个经验来自于实践的说法,为了避免他在处理武官勋封、边防官员调动的事情上出现差池,不如也效仿陛下对太子的安排一般,往北方走一趟再说。
刘仁轨从容不迫地对上了李敬玄难以置信的目光:“李相以为如何啊?”
此次制举的卷子已经基本上批阅完成了,按照天后的意思,这些通过制举的士人会接下来经历第二次考核,其中的佼佼者更是需要在大殿之上应试,如此算来,接下来的官职调度绝对不小。
李敬玄是绝不应该在此时离开长安的。
一来北方凶险,越过漠南地界、进入漠北草原后,难保不会出现迷失路途的情况,二来他此时离开,就等同于将这一批官员的选拔分派全权交托给了天后还有他的下属来办,往后糊名若成惯例,谁知他会不会因此被排挤在外。
按照刘仁轨的想法,李敬玄怎么都该在此时试试改口,以防被刘仁轨一通攀扯,直接将他送上战场。
哪知道,李敬玄还没开口,就听李治忽然说道:“既如此的话,你也去吧。”
李治这出算盘的不容变更,在这句话里已彻底展露无疑。
李敬玄惊愕回头之间,李治又多补充了一句:“若非朕病体抱恙,又何尝不想自己亲自逐猎于塞北呢?就由太子和李相等人代劳吧。今岁关中风调雨顺,希望你们也能尽快给我带来好消息。”
若是今年旱情还在延续,李治大概不会如此坚持于自己的想法。
可现在,是粮草与人手都跟得上啊!
但当今日朝会散去的时候,大概只有被人搀扶离去的李治和被父亲喊上的李贤,连带上那群新的东宫属官感到欣喜。
天降“重任”的李敬玄在走出含元殿时,险些一个不慎被门槛给绊倒,还是被身边的同僚
搀扶了一把,这才并未摔跌过去。
他完全不明白,他只是在尽力挽回自己在陛下心目中的形象,怎么会把自己送到这样一个……位置上。
若非同时步出殿门的契苾何力和刘仁轨等人也各有一番忧思,恐怕李敬玄还应当遭到一阵嘲笑。
不过现在,他们还有更为要紧的事情去做,暂时顾不上李敬玄的反应。
“去办一件事。”
奉辇大夫契苾明忽然见到父亲走到了他身边,对他低声吩咐。
“尽快把你手上的事情放一放,去找安定公主,将今日朝会上的事情告知于她。”
“啊?”契苾明疑惑地看向了父亲。
“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契苾何力真是要给这个儿子在此时的反应迟钝给气死,“你是不是忘了,你曾经是敬怀太子的伴读,想去半道迎接灵车没人会怪你的。”
当年李弘还带着他来迎接自辽东凯旋的大军呢,二人之间怎么说都有着十多年的情谊,不是能够轻易抹去的。
可惜,契苾明虽然在契苾何力的教导下已展露出了统兵的天赋,但还没到正式轮到他上战场,在李弘面前也不如那些人说话好听,自然渐少了重用。
当然,这也未必是一件坏事。就像是去岁的科举糊名之事,李弘在被人挑唆联名上书的时候,干脆就没想起来契苾明这个人,也算是阴差阳错地让他得到了保全。
但现在,是他重新用起这层关系的时候了。
不是为了让他重新以敬怀太子属官自居,而是让他为契苾何力传递一个消息给安定公主。
“当年陛下对于吐谷浑多有放弃的想法,还是因为安定公主一力坚持才能有今日,陛下也并不愿意开此先河,以文成公主为西藏都护,同样是因安定公主的决断才能力保其坐上这个位置……”
契苾何力不得不去想,在刘仁轨试图将李敬玄拉到同一战线的办法都失效之后,若说还有谁能够将天皇陛下劝回来,恐怕也只有安定公主了。
以他这个凉国公的身份,和安定公主私交过深并不是好事,但陛下屡在军事上有昏聩之举,像是已被病症拖垮了头脑,他便不得不去做一些事情……以确保边境兵卒的安危。
他更担心,平定铁勒多滥葛部若是出了什么意外,以陛下今日这一意孤行的表现,谁知会不会牵连到他这个铁勒出身的将领身上。
只希望,镇国安定公主这个名号,能起到一点作用吧。
“还不去!”
契苾何力转头,就看到契苾明一脸担心地看着他,像是在观察着他的面色,纠结要不要喊个医官过来,又觉自己头疼了起来。
他的妻子临洮县主是李唐宗室,向来聪慧,他自己也不是个蠢人,否则做不到这凉国公的位置上,怎么这个儿子就是一根筋在习武练兵,不在朝政局势上呢?
被父亲这么一瞪,契苾明连忙应声:“我这就去。”
安定公主送敬怀太子回返,因需扶灵而行,在沿途驿站都
会有记载,应当不容易错过。
他会尽快将消息送到的!
因契苾明的马术绝佳,再加之一人三马轮换的都是神驹,他甚至比起刘仁轨派出的快马报信,还要更早地抵达了李清月的面前。
“你父亲的意思是,若是我在劝谏之中有需要的话,他可以直接站在我这一边说话?”
契苾明点头:“正是。”
“此事既关乎边地府兵,又关系到铁勒各部的情况,难怪凉国公如此紧张。”李清月若有所思,又觉一种说不出的可笑。
她本觉得自己南下襄州走的这一趟,长安城中最大的变数,也就是应在了制举选拔和珠英学士的考核之上,哪知道还能闹出些其他的名堂来!
让李贤去打仗,真亏得李治想得出来。
再一算同行的人就更可笑了。
之前就有过运送粮草失误的郭待封,记忆力超群但从没打过仗的李敬玄,比起卓云来说更像是个御前护卫的阿史那道真,不知道有没有其他居心的东.突厥和仆固部落,再加上一个分量最重却只会舞文弄墨的李贤……
唯独看起来最可靠的高侃他得有多大的力气,才能确保自己不会被拖后腿啊!
“真是疯了……”李清月嘀咕了一声,便迅速策马行到了杨明舒的车边。
见她掀帘望出,李清月说道:“皇嫂,长安有要事发生,接下来我们要加快赶路的速度,也要丢下一部分车马轻装简从而走了。不过你放心,皇兄的仪仗我还会留着的。”
杨明舒的眸光中闪过了一抹担忧之色,但看李清月仍是气定神闲,便只是点了点头,“此事你不必同我说,自行决断就是。”
相比于行军的速度,随后的车马脚程再如何加快,又还是逊色不少。
她心结解除了大半,再不会以那等没甚必要的方式为难自己,也并不在意这折返长安之中的疾行。
她只是不知道,这长安城中到底发生了何事。
当李弘的遗体暂时停放于华阴驿馆,以待随后迎接仪仗前来接应的时候,她更是看到,安定公主直接随同契苾明一道直走长安而去,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那位深受风疾困扰的陛下早已歇下睡去,也就并不能被第一时间告知,安定公主已在后半夜抵达长安,在宫人接应之下直入天后所在的含凉殿。
“我有话想对阿娘说。”
武媚娘几乎是在同时说道:“我也有话想对你说。”
李清月笑了:“还是阿娘先说吧。”
她这沿途赶路也实在是累了,干脆坐了下来。
武媚娘说道:“我有一个想法,暂时不便和其他人提,更不便和陛下去说。但既然你已回来了,不妨先说给你听听。”
桌案上的灯已在听闻安定抵达宫门之前的时候就点了起来,也正方便了她顺手将放在桌上的一份答卷递到了女儿的手里。
“你先看看这个。”
李清月低头瞧见,这答卷之上所写的,是一份
对于水利分析。
而除却水利分析之外,前面的杂文、帖经都答得相当不错。
“有想法也有学问,”她翻到了一旁已经拆封的姓名位置,“咦……宗燕客?宗楚客和宗秦客的妹妹?”
李清月记得她之前也和兄长一起被接到了长安来,只是没想到,时间这东西真是过得很快,一转眼,她就已经成长到了能参与女官考核的地步。
既然有亲戚关系的话,阿娘用起来应当也要更为放心一些。
“对,就是她。”武媚娘投向那份答卷的目光不无满意之色,“我看了武家那几个家伙和宗家兄弟的答卷,前者里武三思有点小聪明,武承明死读书了些,另外两个一塌糊涂,至于后者长于文章,有揣测上意的灵巧,却不适合干实事,相比之下,还是她的答卷最好。”
“所以,我想让她继承周国公的位置。”
这也并非完全没有前例的事情,比如后汉的东海恭王,就“以无男之故”,让三个女儿得以被封为小国侯。
再看这个周国公的位置——
武士彟的儿子已经全部死了,女儿又各有额外的封号,无法继承这个爵位,未必不能经过一番操作,让宗燕客继承这个位置。
在她字里行间透露出的表现,也让人觉得,将这个位置交给她,比起交给那些武家男儿不知好了多少倍。
武媚娘发问:“阿菟,你觉得如何?”
“可行,当然可行。”李清月答道,“我只是在想……我以为我刚回来,阿娘会先跟我讨论太子出征一事。”
夜色寒凉。而在听到这个问题的下一刻,武媚娘脸上的神情也多出了几分冷意:“你以为我不想说这件事吗?但一个想要找死的人,我们是拦不住的。”
与其让自己心中不快,还不如干脆一点放手。
武媚娘本以为,自己给出答案可能还会有一点犹豫,可在对上女儿目光的刹那,她几乎脱口而出:“那就让他去死好了!”
她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并不会惧怕于再失去另一个。
当李贤在坐上太子位置后的短短时间内,就已和他的父亲站在一条心上之后,更不会再对他有多少希望。
甚至于因为在定下了那份宏愿之后,她便愈发以帝王的身份要求自己——
这份勃然发作的激烈情绪,也仅仅是在她的脸上停留了很短的时间。
她又已定下了心神,徐徐说道:“不过,总不能因为这些事情,就将单于都护府给丢了。阿菟,说说你的想法。”
是完全放任他们出征,还是留下后手,总得……先有个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