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全见我骂他也不生气,反而把他的花裤衩口袋外翻,耸着肩膀说,他没钱。
但其实有一次例外。
我记得那天太阳很大,我跟安全还有他的两个女朋友上街闲逛。
安全领着两个女朋友,路过一个小花田时,他毫无征兆地甩开两个女人的手,小跑到花田里摘了一大把的鲜花,然后一分为二,仔细数成相同的数量,同时递给他两个女朋友。
两个女人的皮肤都比较黑,笑起来牙齿特别白,一左一右搂着安全,嘴里不断说着缅甸语的情话。说得久了,一个女人把头靠在安全的肩上,另一个则拿牙齿咬了口安全的手臂,痛得安全原地跳起来,三人顿时大笑。
我当时离安全他们不远,眼里看到的这幅画面,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停留在我的脑海里。
回国后,我偶尔在街上看到刚开业的店面,门口有两排花篮时,会趁店家不注意,偷摸着捡些花篮里的花,拿回家晒成花干。
安全其实原名并不叫安全,是因为要讨好一个赌客,自己给改的名字。
那个赌客是个台湾女人,我不知道叫什么,大概40岁上下,看起来贵气,带了块水头很好的观音吊坠,手上还有串金镶玉的转运珠。她连续3个月都待在小孟拉的红棉赌坊,很少出门。
台湾女人通常待在大厅玩百家乐,出手阔绰,一把牌最高上过10万。
她对钱不是很看重,赢钱时就随手抓一把筹码,放在赌桌上,让围在她身边的人随便拿。有时送的筹码多了,还会引起纷争,我见过两次有赌客因为抢钱大打出手。
红棉赌坊是小孟拉最早的几家赌坊,虽然规模不大,但是各行的关系都很硬。因为台湾女人高调的行事风格,有些输红眼的中国赌徒和缅甸人都盯上过台湾女人,想要绑了她敲点钱出来,但是都被红棉赌坊出面给警告了。安全就是在那时候见到的台湾女人。
安全爱赌,但是他水平和运气都不行,通常是辛苦存了10天的钱,两把牌就输回去。这时如果我在,他就会凑到我跟前,让我给点筹码。我开始还心软,会丢给他一两个,后来直接不理会,因为这家伙从来不会想着还我。
自从我不给他筹码,安全在赌坊里遇见我,就再没有打过招呼。而且,每次路过我身边,都用肩膀撞我一下,见我目光看向他,他就赶紧走开。
安全没钱上台,但又想赌,就只能做“码子”。
“码子”和侍应生干的活是一样的,但是赌坊并不会发工资。“码子”是荷官带的人,一次只能待在一个赌台,全靠自己在赌客那蹭小费,最后还要交一部分给荷官。
那段时间,台湾女人在哪个赌台,安全也跟到同一个赌台。他站在台湾女人旁边,端着果盘和茶水。只要台湾女人张嘴,安全就赶紧用牙签戳着水果送进她嘴里,台湾女人伸手,安全就边用嘴吹着茶水,边双手捧着递过去给她。
靠这样殷勤的招待,安全和台湾女人渐渐熟络起来。我经常会在赌台上,看到台湾女人和安全两个人在不停说笑。
后来发生什么我不太清楚,大概两个多星期以后,安全难得请我喝了杯奶茶,还没等我喝下第一口,他就很兴奋地和我宣布,自己被台湾女人包养了。
我觉得那个台湾女人非常缺爱,眼神也不好,不然为什么会看上安全这种人。
被包养后的安全说话文明许多。他平常和我出去吃饭,多是“干你娘,快他妈上菜”这些中国脏话,现在问话都是“您好,请问菜还需要多久上来?”
我问安全:“被包养的感觉怎么样?”
安全乐着说很不错,这就是他以前梦寐以求的生活。我又问他:“那你之前两个女朋友呢?”
安全边开啤酒,边说已经分开了。他告诉我,开始那两个女的死活都不同意分手,说可以接受四个人,然后他就去问台湾女人行不行,结果被大骂了一顿,说不解决这件事就让安全滚蛋。
安全立马回家把两个女朋友狠狠打了一顿,赶出了房间。
我觉得安全不道德,皱眉问他:“你那两个女朋友对你还是很好的,这么做不太好吧?”
安全喝了一大口啤酒,撇着嘴角说我年纪小,不懂事。他说,那两个女的都是妓女,而且自己还是得经常出来挣钱,哪像现在,每天就陪着赌博,上床,还有钱拿。
金三角的缅甸人大多懒惰、薄情、习惯不劳而获,安全并不是例外。
有钱以后,安全也回请了我两顿饭。
一次在饭桌上闲聊,他说台湾女人信的是台湾一个宗教,问我有没有听过。我摇头。
那是个很小众的教派,只接受有钱人,教义是号召每个教众散财,拥抱平凡,平常穿着要朴素,不能化妆戴首饰。他们还经常会在全球各地免费巡回展览,多是展出宗教内成员写的书法作品,顺便宣扬自己的教义,吸纳新成员。
我和安全说,怎么听着这么像邪教?安全问我,邪教是什么?
金三角只信佛教,其他的教在这里没有生存土壤,所以安全不理解邪教的概念。
我说:“比如在金三角,除了佛教,还有人信的其他教派就是邪教。”
安全听了以后,想了一会儿,问我:“可是佛说信仰是自由的。”
我不知道怎么和安全解释,只能换个方式问他:“那女的一看就是穿得有钱,不太符合你说的那个教义。”
安全想了一下,告诉我台湾女人和他说过,她是因为中年丧子才选择入教,时间不长,受不了整天很朴素的穿着,但在台湾她又不能违背教义,就辗转来到金三角,想要充分感受金钱带来的快感,害怕自己以后就很难再有这种体验。
我笑着说还不错啊,那女的信这宗教,感觉挺温柔的,不像是会养鸭子的。因为我知道,喜欢包养异性的中年女人和中年男人大多是同一个群体,产生变态的概率会无限制增加。但台湾女人看上去还算斯文,安全算是走运了。
我话还没说完,安全就把杯子甩在桌上,震得很响,然后拿手指着我的脸,大声地说,“你不要这么诋毁她。”
还没等我说话,安全就率先起身,没有结账就离开了。
过了个把星期,安全专程来和我道了歉,说之前他冲动了,要回请我一次。
这次我明显感觉到安全在饭桌上的做派不大一样。原先安全的话不太多,更多时候是听我或者其他人讲话,频频点头表示附和,现在就变成我讲一句话,安全就会插上一嘴,三句不离台湾女人。
我笑着对安全说,你这么显摆没意义的,那女的是台湾人,最后肯定是要回去的,你到时候又不能跟着她回台湾。
安全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把筷子往桌上重重一放,骂我不会说什么好话,又起身离开。
结果还是没有付账。
我记得那天,自己看着安全的背影,心里想的是,这家伙是故意不付钱吧。
后来大概有一个月的时间,我没有再见过安全,等到再次见面的时候,是安全主动找的我。他告诉我之前的猜测是错误的,自己已经确定要去台湾生活了。
我问他,“台湾女人答应带你走了?”
安全冲着我直点头,脸上的笑没停止过。
我犹豫了一下,想着还是得提醒下安全,就又问他,那个宗教一听就不太靠谱,这女人对你也太好了吧,还想着把你带回台湾,你要不要再认真考虑下。
安全听了很生气,他骂我是嫉妒他,嫉妒他可以离开这里,而我只能永远待在金三角等死。
然后他就立马转身离开,刚走出几步,又转头问我:“你懂什么,外,外面再差还能比这里差吗?”
和喜欢来金三角做生意外国人不同,很多本地人通常是有机会就想要逃离,不管是台湾或者是别的地方,对安全来说,其实都是天堂。
安全离开金三角的那天,只有我一个人陪他。我们买了几瓶小缅甸,蹲坐在街口,两人先干了一瓶。喝完酒的安全,脸上的笑容再也止不住。
他边笑边告诉我,自己要去过好生活了,要去早上没有枪声,晚上没有死人的地方生活了。
我问他:“你知道台湾在哪里吗?”
安全摇头说不知道,但是他专门去找人问过,说那地方很漂亮,有大海,有高楼,有很好吃的东西,有特别漂亮的姑娘。
安全把手上的一个空酒瓶,往街道中间砸过去,发出“砰”的声响,吓坏了一个过路的游客,那人用国骂骂了几句,但是没有上前来讨说法。
我看安全这个动作,觉得这家伙小人得志,嘲笑他:“哟,要去台湾整个人都不一样了,平常也没见你这么大胆啊?”
安全转头,没回答我的话,反而嘿嘿笑着问我,你见过大海吗?
我把手里的啤酒喝完,告诉安全,我小时候经常能看见海。安全可能没想到我竟然见过大海,刚想开口的话又吞了回去。
隔了一会儿,他又大声和我说,他马上就要去台湾了,别说大海,其他全部东西都会见到的。
见我只顾着喝酒,没理他,他就拿酒瓶子碰了一下我的手臂,又问我,那大海是什么样子的?
我想了一下,说:“反正我看到大海,就会觉得很难受。”
安全脸上的笑容渐渐散去,然后拍拍我的肩膀,丢支烟过来,说不知道他见到大海的时候,会不会难受?
我们两人抽了小半截,安全重新开口,问我:“在台湾,所有人都能活下去的吧?”
我没有犹豫,看着安全,认真地点头。
安全看到我点头,脸上又很快出现笑容。说自己到台湾以后要狠狠睡个三天三夜的觉,躺在很软的**,谁来叫他都叫不醒那种,然后问我那种床是不是叫席梦思?
我说是叫这个名字的。
安全又说自己要吃很多东西,全都让台湾女人付钱,他一分钱都不用出。
我呵呵笑了两声,心里想道:你也没钱好不好?
安全大概看我只是笑着,没有说话,就从鼻孔里发出嗤笑声,说我肯定是嫉妒他了。
我无语,双手合十,对他拜了一下,说自己的确是很嫉妒他。
安全看我这模样,立马就大笑起来,反复说着自己要去台湾了。
那天其实我陪安全的时间没多久,喝了两瓶啤酒就撤了。临走前安全问我要了国内的地址,他说可能会给我写信。
我嘲笑他:“你还知道写信啊?”
安全瞪了我一眼,很认真地告诉我,他特意了解过很多中国的事情,知道传统中国人都是通过信件来进行沟通的。
我又问他:“那你会写汉字吗?”
安全摇头,说自己正在学,台湾女人也在教他。
然后我就再没说话,和安全说了声再见,就回到赌坊,在老虎机前继续消磨时光。
金三角,能让人最快学会的是离别。
本来我已经忘了安全这个人,直到2017年底,我和陈拙在北京的一个四合院聊了四天,把我在金三角经历的事情都说了出来。临走时陈拙叫我要好好写。
我之前写过最长的文章就是语文试卷的800字作文,心想这是个大工程,就回到将近三年没回去的云南,在当初前往金三角之前的客栈住了半个星期,想要找找感觉。
没想到,那客栈的老板娘还认识我,说前两年有一封信寄过来给我。
她找不到我,又把信扔回院子里的信箱。
那信箱已经很老,锁都锈了,看起来很久没人用过。
信封发黄,上面的寄信人是安全,信纸上的话不多,上面写着:我现在过得很好,你呢?
字很丑,写得歪歪扭扭。
信封里还有一张照片,是安全和台湾女人的合照。两人在海边,安全留起一头的长发,两人被海风吹得头发和衣服都蓬乱,台湾女人靠在安全的肩膀上,很开心地笑着。
我看着安全一脸幸福的模样,突然非常生气,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把照片给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