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母, 有话咱们回府说…”
“我们和你有什么好说的。”布巾老翁奋力将祁中垣推开,便开始咚咚磕头:“皇上,小民同老母一般, 愿滚刀山蹚火海告御状。告四品恭人祁黄氏杀主害嫡,告大理寺少卿祁中垣包庇祸首, 苛待嫡长。告前刑部尚书费還不忠不孝不悌, 告其妻费梁氏联合外人, 戕害嫡长。告现刑部尚书进奎文不忠, 做官不为民, 包庇恶劣, 助费還夫妻迫害平民。”
进奎文紧锁眉头,不理周遭投来的目光,看祁中垣杵在那手足无措的样子, 怒火中烧。早就让他们处理掉几个老货, 他们拖拖拉拉…拖成祸了。
费高氏哭泣:“都说皇上爱民, 老妇不求皇上偏颇, 只求公道。老妇只求一个公道…”
“东午门外, 何等威严, 岂是尔等胡闹的地方?”进奎文忍无可忍, 祁中垣就是个废物。
终于有比他更倒霉的了, 张仲立时出言:“进大人此言非也。百姓乃国之本, 我等为官皆是为君为民。民有冤屈,申冤无门,不得已跑来告御状,我等都该反省。”
站在最末的谈宜田, 撇嘴嗤笑:“早听闻祁大人妻子黄恭人贤良, 也是下官狭隘, 原来还有这般贤良的。”
“我家玉寜走了不到半年,黄隐语就漏出狐狸尾巴了,跟祁中垣有了首尾。”
费高氏捶着心口,老泪纵横:“怪我…都怪我啊,那年要不是我怀身,费家的管家权也不会落到梁氏手里。黄隐语,就是梁氏买进府,送到玉寜身边伺候的…
各位大人,你们都是明眼人。为了玉寜留下的孩子,我们连嫁妆都没要回…现全在黄隐语手里握着…而我家澍儿,成亲前莫名染上天花。皇上,朗朗乾坤,还有没有公理了?”
“岳母,这些事我与您解释了不知多少遍,您就是不信我。玉寜在时,我与她鹣鲽情深。若隐语真的歹毒,我怎可能容她?”
这会祁中垣眼皮也不跳了,心里恨极。今日…不管是何结果,他的颜面都已无存。日后祁家在外,还得受人指指点点。
“解释,你解释清楚什么了?”费高氏看都不想看那张脸:“我家玉寜怀胎十月,稳稳当当。生产时胎位正,胎也不大。孩子都落地了,连产婆都说生得顺,怎就血崩了?鹣鲽情深,我们玉寜担不起祁大人这四字。”
就在这时,又来一辆雕花马车。同是停在百丈外,一老嬷嬷搀扶着一花白发红肿眼的老妇快步向东午门。
“老姐姐,我们都是苦命人,您还有个澍儿,我家雅儿却是一尸两命啊…”
到近前,老妇丢开老嬷嬷,扑上去手就往祁中垣脸上招呼。
“你这个瞎眼的畜生,还我雅儿命来。黄隐语那个贱货…比蛇蝎还毒。雅儿一尸两命,韩家一商户不敢与官斗,没上门索要嫁妆。黄隐语倒是好啊…自个没娘家,嘴上说着把我韩家当娘家,实则是拿韩家作钱行。我跟你拼了,你个有娘生没爹教的畜生…”
祁中垣虽是男子,但年逾四旬,又守斯文,哪是老妇的对手?屡屡后退,老妇蛮缠,脸上到底被刀了几爪。
无人傍边,皆站着瞧闹剧。
老妇哭道:“今天来了东午门,我也没打算活着回去。不为我雅儿和那可怜的孩子讨回公道,死不瞑目…我死不瞑目啊。”
张仲掏出方巾,擦拭眼睛。御史台的御史沉着面,已在想要如何弹劾。
轰轰轰…鼓声来,宫门开。
撕扯祁中垣的老妇一下跪地,哭嚎:“皇上,小民韩于氏,来告御状,求您为小民做主啊…大理寺少卿纵奴杀主,宠妾灭妻,为扶妾室不惜认下克妻之名…他怎么没把黄隐语那贱人克死…”
“岳母…”
祁中垣还想解释,却被两老妇喝回:“我们命薄,当不起。”
宫门开,百官依序走进。不过百息,东午门外只剩守卫和四老。因着丧女,这些年费高氏与韩于氏多有往来,两人虽出身悬殊,但脾性却投,成了老姐妹。
抱在一起,痛哭。不经历他人苦,怎知他人疼?走到这一步,她们也是豁出命去了。
“玉寜不得安息,我最近总是梦到她在啼哭。”费高氏浊泪滚滚,望着威严的宫门。
韩于氏恨死了,当年他们就不该去攀权:“老姐姐,我疼啊,我雅儿是被生生疼死的。到死她还想剖腹救子,你说那罪是人受的吗?祁中垣、黄隐语烂了心肝,我诅咒他们不得好死。”
> 东午门外虽少有平民来,但也不是完全没有。进家、祁家人想掩,可又不敢在东午门外大动,只得看着。
这方声响瞒不住,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传开了。碎花胡同谢府后罩房,樟雨听过两个采买的婆子话语,丢下拿着的盆,便快步往后门,急急向东午门去。
几乎是一路跑,也是她运气好,赶上了御前侍卫来传召费高氏一行。樟雨追上扑通跪下:“大人,奴也要告。黄隐语,她不是南延闳卫府宏文县山廉村黄兆柱小女黄艳丽。她灭了奴满门。”
挺好,御前侍卫来时就被小尺子公公关照过了,要和善待来告御状的百姓。皇上爱民,他们这些在御前当差的可不能污了圣名。
“别跪着了,跟着一道。”
“多谢大人多谢大人。”樟雨抹去眼泪,连忙爬起跟在四老之后。这宫里,她并不陌生,但通向太和大殿的宫道,曾经她只远远见过,从未想过一日能亲走上一回。
太和大殿,百官跪伏,殿上景易脸黑比锅底:“百姓喊冤都喊到东午门外了,朕要你们何用?”
“臣等罪该万死。”张仲带头高呼:“还请皇上责罚。”
“庞大福。”<b r />
“奴才在。”
“去大理寺少卿祁中垣府上传祁黄氏。”
“是,奴才这就去。”庞大福阴沉着眼,退出大殿。
景易气极:“京机卫统领。”
“臣在,”魏兹力立马起身,来到殿中央跪下。
“你带人即刻赴津州,圈了费家老宅,请前刑部尚书费還,及其妻费梁氏到京。”
圈?皇上盛怒,魏兹力不敢偷眼去瞄,不犹豫地领命:“是。”退出太和殿,一缕晨晖打在身,他感觉不到丝毫暖意。东午门外告御状,丢的可不止百官的脸,还有朝廷和皇上的威严。
迈着八字步疾走百丈,一个错脚绊得他差点栽地上。他突然想到一事,一月前楚陌娘子生产,那鸡汤里…咝,手挠上头,这回闹不会又与楚陌有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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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皇上就是再怒,也不能随意让京机卫圈围一大族老宅。
魏兹力脚下快走,心里在细细捋着。捋到最后,两腿倒腾得更迅速,费還有问题,他得抓紧点,别误了皇上和楚陌的大事。
太和殿沉寂片刻,景易大眼一缩:“你们叫朕的子民有冤无处申,不说对不起朕,你们对得起脑袋上戴着的乌纱吗?”
“臣等该死,请皇上责罚。”
三月的天,祁中垣汗如雨下,他没想到那几个老东西敢跑来东午门闹,心恨黄氏、费梁氏两人将费家大房、韩家逼得太狠。若有余地,几个老货怎可能不顾后辈,闹上东午门?
善之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是阎王未到。景易心中期盼着,语调冷冽:“这回百姓告御状,朕管了。下回再有告御状的…朕着人查明之后,若属实,所有涉事官员,一个不留,杀无赦,三代不得入仕。”
百官大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金口玉律,这可不是说了不当真的。
“朕居深宫,看不到四海。”景易弯唇:“你们手眼通天,干下些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想瞒朕是易如反掌。但朕得警告你们,人在做天在看。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一经发现,你们怎么伤天害理,朕定十倍还之。”
“臣等不敢,吾皇万岁。”已有大臣在心里怒骂祁中垣、费還几人。这是把人逼到死路上了,不怪皇上大怒。
东午门外喊冤,大景建国以来,还是头一朝。这事要没个结果,皇上圣名扫地,何以为君?
“祁中垣,”景易敛目:“朕现在给你一次机会,你可以选择老实交代,亦可以保持沉默。只择后者,待事了,你若有罪,罪当严惩。”
给一次机会!上回皇上也是这么对礼部给事中朱林说的,然后…朱林没珍惜机会,就被拖到午门外乱棍打死了。祁中垣吞咽着,里衣已全部湿透,迟疑两息,立马爬到殿中跪着。
“皇上,臣实不知啊。黄氏乃玉寜,即臣原配的陪嫁丫鬟。玉寜很信任她,几乎拿她当亲妹妹待。怀喜之后,有意让黄氏服侍臣,黄氏不愿,为此还长跪不起。
玉寜产子血崩离开了,黄氏伤心欲绝,死死守着臣与玉寜的孩子,一心一意地照顾着。臣…臣没见过这般的,想着有她照顾孩子,臣也能放心,便亲口问了她愿不愿做妾。她…她想了两天,应了……两回失妻,臣已心死,不愿再娶新妇…”
好深的心机,又能忍,不怪能得今日尊荣。祁中垣跪伏着,景易看不到他的面,但见湿透的背,心知其是怕了。
怕了好,就是有点晚了。一个大理寺少卿,连损两妻,再折嫡长,竟还不觉其中存异,简直可笑至极。
有此大理寺少卿,为君上者,还能望乾坤郎朗吗?
跪在角落的谈宜田,真想让祁中垣把屁股下的位置挪出,他来坐。一点不怪韩于氏破他相,他活该。多谢这位大理寺卿了,今晚他可以给娘子讲奴杀妻害嫡的故事了,编都不用编。
编不出这般离谱的事儿。
突然觉得自己还是幸运的。张仲感怀,西北、南徽虽都打着仗,但主帅都亲君。皇上现是坐稳了龙椅,行事不含糊了。张家的事若摆在现在,下场可不会好。
也是他跪得利索,主动投了君。等下朝了,他还得再约束家里。
“启禀皇上,费高氏、韩于氏等人已带到。”御前侍卫立殿外上报。
景易目视前方:“宣。”
看过候在殿外的五人,小尺子不明怎又多出一个,吊嗓子唱到:“宣津州费高氏、费衡、韩于氏等进殿。”
几人不敢抬首,跨入大殿后,快步至中央:“小民拜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他们是真没想到今日能见着天子,看来找上门的那位来头不小。
“都抬起头来。”景易放轻了声,面上温和。
五人抬首,但眼睛依旧下望,不敢去窥圣颜。
津州费家是大族,又出了个费還,这费高氏、费衡怎如此落魄,都比不得一商户?景易心有猜测:“既然敢到东午门外告御状,想来是身背莫大冤屈。朕惜你们年老,就免了滚刀山蹚火海,望你们珍惜,所言一字一句皆为真。”
“谢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景易目光扫过跪伏着的大臣:“众卿都抬起头,听一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