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等有罪。”百官依言直起身。
“你们谁先说?”景易看向殿中五老。
樟雨挪腿上前稍稍:“皇上,奴 婢先来。”
奴婢,贱籍。景易也不问她是谁:“说。”
“奴婢樟雨,出生在南延闳卫府宏文县山廉村,父母赐名黄艳霞。奴婢逾越抢先,就是想纠正一事。大理寺少卿祁中垣之妻黄隐语,原名黄艳丽,并非是奴婢妹妹。奴婢一家早被她害死了,她乃宏文县红叶山上三易庵的小尼…”
“啊?”
不止众大臣,就连皇帝都诧异。
那黄隐语到底是何方…隐语?景易蹙起眉,隐语…不就是哑?眼神一凛,红叶山三易庵?手指似无意一般,在龙案上点三下。一旁的小尺子见着,将抱着的拂尘从右怀挪到左怀。
祁中垣眩晕,今日他还能活着出宫吗?跪在兵部尚书吕俊峰后的进奎文,下敛着眼睫,强压下心头慌乱。
樟雨继续说着:“晋华县都被围了,只能进不能出。那时候人心惶惶,三易庵上施药汤,不少人都去领了。奴婢妹妹也去了,可回来的隔天,奴婢家里就遭了殃。父母兄弟都死了,只奴婢妹妹逃过。奴婢找了十年……
在齐州府遇着汪大强。汪大强就住在奴婢家后头。奴婢家因为奴婢,家景在山廉村里是一等一的好。那时汪大强家是上有老母下有儿,逃难吃的也是银。他冒死去了奴婢家想淘金银,是亲眼所见,奴婢一家全死了。淘着金银,人都是他给埋的。
那个混在流民里,拿着黄艳丽户籍的女孩,就是她害得奴婢一家死绝。奴婢所言句句属实,若有半句假,天打五雷轰。”
樟雨说完,嘭嘭磕头,痛哭流涕:“皇上,奴婢一家的命就算是贱,那宏文县呢?您的宏文县百姓就差死绝了。三易庵在晋华县也施过汤药。”
骇人听闻,百官胆寒,不敢去看殿上。这可不是灭门仇了,而是…难道闳卫府的那场瘟疫是起于人祸?
景易是万万没想到,缓了瞬息,抬手示意小尺子:“带樟雨下去。”
“是。”小尺子面上和软,但眼神寒冽。若真如樟雨所言,那背后藏着的是谁?闳卫府那场瘟疫死了多少人?又有多少人因它流离失所?康宁皇帝年纪轻轻便走了,也是因那场瘟疫生的郁积。
称之灭绝人性不为过。
恭亲王脸上也冒汗了,樟雨过去就是在他府里伺候,刚还提到了王妃。这么一比较,谢家二姑娘犯的事都不是事。
“皇上…”
“朕现在不想听废话。”景易眼底阴沉无波:“来人,”两带刀侍卫出现在殿外,“去恭亲王府请恭亲王妃来。”
“是。”
恭亲王用力吞咽了下,心似有千斤重,直往下坠。如果…如果三十一年前闳卫府那场瘟疫真是人祸,那谁沾上都是个死,即便他这个亲王也不例外。万茹…瞅了一眼殿上,他现休王妃都来不及。
景易不放过殿下大臣们的样态,分外留意进奎文。善之回敬的确实是刀刀见血,也令他不敢置信。但直觉告诉他,闳卫府那场瘟疫就像樟雨所言,是人为。黄隐语…是前朝哑女的人。
三易庵…他的密卫已经南下。最多一个月,他就知道那三易庵藏的什么脏了。
朝野静若寒蝉。
东午门外一出闹,先是京机卫统领亲领兵出城,再是御前太监、带刀侍卫满街走。稍有警觉的人都知出大事了。
汪香胡同小楚府,吉安才给小虎子喂完奶,方大娘就来说御前的公公绑了大理寺少卿家的谁。押出府,那女披头散发一脸血。
定是黄隐语了。吉安莞尔,也不枉辛语专门跑去碎花胡同传一通话。轻轻拍着小虎子的背,待他打了嗝便停下。樟雨…虽不是什好人,但也可怜。传个话,能不能赶上趟,全看她有没心。
“姑,”辛语端了雪梨燕窝进来:“樟雨总算对咱说了一回实话。”
“乳母那边的汤膳有送过去吗?”吉安冲着儿子挤眉弄眼。一个月,小虎子换了个色,皮子比那豆腐还白嫩。小脸也养肥了,小手小脚肉嘟嘟。每回看他换洗,她都恨不能冲上去啃两口。
小虎子盯着他娘,漂亮的瑞凤眼晶亮极了,张着小嘴,要笑不笑的样儿。
“送过去了。”辛语将托盘放到榻几上,凑上去看小虎子。越看越心喜,她长这么大,就没见过比小虎子还漂亮的娃儿。老太爷说,小虎子跟姑爷小时一模一样。
br /> 那姑爷算是长…长歪了吧?
“姑,我来带小虎子,您去把那盅燕窝用了。”
“好,”吉安小心地将怀里宝儿移交给辛语,又逗弄了两下才去端汤盅:“厨房水备好了吗?”今天她正式出月,要好好将自个洗洗。这一个月…真的,生孩子不怕,月子她是坐怕了。
头,半个月洗一回。那还是她半夜实熬不过去了,起来偷偷洗的。发才湿透,一群人冲进厨房。虽然最后头洗了,但也被她娘念了足五日。
要不是怕说不清,她都想跟他们好好讲一下细菌滋生和科学做月子的理论。
“备好了。”辛语抱着小虎子在屋里慢慢走着:“王奶走得真不是时候,今天京里这么多事,城门那排查肯定更紧。爷奶送她出城…估计得中午才能回来。”
咽下嘴里的燕窝,吉安能理解:“王二婶离家都快半年了,我这月子也做完了,她可不归心似箭。”人家有家有口,能不急吗?
辛语见小虎子两眼往她娘那望,不由发笑:“我看王奶自西厢出来那高兴样儿,老太爷肯定没少给。”
给了五百两银。吉安与儿子对望着,看他又是要笑不笑的小样儿,不禁掩嘴乐道:“也是奇了,睡着的时候,你咋会笑?怎么一醒了,就不太会笑了?”完了,娃可能随了 她。
“那是梦笑。”辛语走近她姑,叫小虎子好瞧:“乳母说了,等再养些日子,咱小虎子就会笑了,笑得哈哈的。”一个月子,得亏两个乳母,不然她姑…没现在这白里透红的气色。
一盅吃完,胸口又发胀。虽然胀,有些不舒服,但来这感觉,吉安心里安。两个乳母已经喂养了大皇子一年余了,奶水肯定不比她。她还是主力军,除了夜里分摊两顿,她少起夜,旁的都是她喂。
漱好口,接了小虎子。吉安见他打哈切,便走向里间,将他放摇篮里。
摇篮上方挂了一副十分精致的风铃。风铃全是由小贝壳做的,大小不一的小船十三只。没有铃铛,摇篮轻晃,相近的贝壳相撞,声音清脆且小。
这风铃是杨小爷拿来的,还有一块墨玉籽料。今天不止她出月,也是小虎子满月,估计一会还有礼收。想想都不禁发笑,吉安给儿子围好摇篮,俯身在他额上碰了下。
“也不知你爹想没想你?”
摇篮里的小虎子,又打了个哈切。
“娘不闹你了,快睡。小船弯弯…”吉安轻轻晃起摇篮,唱着瞎编的摇篮曲,面上安详,看着儿子思念着远方的人。
三月,北漠冰寒还没退尽。北伐军冰临沙耶城下。楚陌没穿盔甲,身着黑锦衣,骑马立在阵中。经了几月养,受伤的八副将都已痊愈。
常威侠站在用粮食垒成的壁垒上,对城楼上人喊道:“大景不是有意侵入北漠。是北漠铁骑先联合东辽犯我大景。现东辽已降,尔等亦节节败退。识时务者为俊杰,交城不杀。”
不等音落,密密麻麻的利箭飞来。早已准备就绪的神箭营弓箭手们,同时放箭。他们不射向人,只射箭,将来袭的箭打落。楚陌拔剑,沉声道:“攻城。”
常威侠转身跳上自己的马,与其他十位副将齐声道:“得令,”领兵飞掠向城墙。
不过一刻,巨木撞击城门。轰轰的,城楼大震。站在城楼上一胡髯修剪得极干净的中年男子,身形不似周遭兵卒那般魁梧,着长衫颇有中原儒将风采。此刻他眉头紧锁,望着那居列阵中不出的北伐军主帅,紧抿着唇。
这任北伐军主帅,叫楚陌,不再姓杨了。可…却比杨家人奸诈得多,关键他太年轻了。比照杨文毅的岁数,他至少还能领军三十年。
楚陌盯着城楼上的完颜清河,皇帝说完颜清河的母亲,是前朝末帝的亲女,泰晟公主。泰晟公主十五岁和亲北漠,不满二十黎朝被推翻,三十八岁才生的完颜清河。
这位公主死了二十年了,其活着可没少找大景麻烦。
不能留他,完颜清河一把拿过亲卫捧着的弓。搭箭拉弓,瞄准…放手。只箭才离弦,就有兵卒急急赶来。
“王爷,城门快破了,您赶紧带亲卫撤。”
见射出的箭在离楚陌不远处被打偏,完颜清河恼极,却不再拿箭。就在他转身要走时,突闻城楼下北伐军齐声大喊,脚下一顿。就这瞬息,叫楚陌逮着机会,收剑拿弓,蹬脚踏凌空直上,搭箭射出,一气呵成。
“将军小心。”身旁亲卫才拉过完颜清河,箭就抵近。亲卫来不及躲闪,箭穿喉而过。血激射而出,打在完颜清河的脸上。完颜清河下意识地回首望去,又闻“将军小心”,可这回没人救得了他了。
一箭穿喉。完颜清河暴突的眼珠子里,是楚陌落回马上的画面。他…他终究是负了娘亲。身子下倒,他不能带她的灵柩回故土安葬了。
见城楼上一片混乱,楚陌将弓丢给兵卒,拔剑打马:“攻城…”音才落地,城门被撞破。北伐军长驱直入,齐声喊:“完颜清河已死,投降不杀。”
这方战况激烈,京城宫里太和殿争辩亦是一般。黄隐语抵死不认樟雨,更是将费高氏、韩于氏控诉全部反驳:“皇上,臣妾忠心为主。为了少主,甘为人妾。今日却遭此诬陷,已无颜面活在世上。”说着就奋起撞向殿侧石柱。
一直站在后的庞大福,拂尘一挥,将其打摔在地:“谁容你在太和殿放肆的?”
站在角落记录事要的谈宜田,实忍不了了,丢下笔,拱手向殿上:“皇上,请容下臣问祁黄氏两句话?”
景易敛目:“准。”
“祁黄氏,你说你忠心为主,我且问你,为的是哪个主?”谈宜田难得上火:“费玉寜吗?死了。祁澍?才摘得孝廉,就染天花,如今一事无成一无所有。你在这嚎丧说自己委屈。你委屈什么?四品恭人,吃着朝廷俸禄,一双龙凤胎,委屈你了?”
“天意如此,我能翻出天吗?”黄隐语趴在地上低泣。
谈宜田嗤笑:“你说韩家是甘心奉上大笔银钱,你从未开口索要。韩家为什么予你银钱?”
“他们给银子惧的是我夫君手中权,惧的是通州祁家。我收银,也是叫他们心…”
“你闭嘴,毒妇。”祁中垣面如死灰。
谈宜田都想撕人:“韩家雅儿是祁中垣三媒六聘敲锣打鼓娶回的,即便是死,她也是祁中垣的妻子。妻子为诞子嗣,一尸两命,祁中垣该对韩雅儿、韩家愧疚不已。你却理所当然地收韩家钱财,哪来的理谁给的理?祁中垣还是祁家?”
祁中垣急急否认:“没有,皇上,臣不知毒妇向韩家要银钱,臣不知…一点不知。”
景易笑着摇首:“不听黄氏一言,朕竟不知百姓畏惧通州祁家至此。通州祁家这般,那旁的人家…”
“臣等不敢,”身后族口众多的官员,要恨死祁家了。扶奴为嫡,也就通州祁家干得出来。
大殿里还回荡着“万岁”,殿外御前侍卫上禀:“皇上,恭亲王妃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