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材再好,吉忠明老两口这会也歇了心思,不再多问旁的了。既是要高娶,想来不会轮到他们家丫儿,县里大户多着想与县太爷结亲。
只有时他们越不想什么,就越会来什么。初九这天,欣欣吃完早饭后,在院里围着摊在地上的落花生打转,嘻嘻哈哈的。
吉安给她娘试完抹额,出了正屋就见吉欣然站在西厢三房门口,看着小欣欣发呆,心不由得一紧。
近日,只要二嫂忙事,她就带着欣欣。好不容易挨到十月初九了,眼看着要步入中旬,她才松了一口气,这异样便来了。
难道是今天?今儿家里啥事没有,她还就不信一家子大人看不住一个走路才稳当的奶娃娃。
“欣欣,跟姑进屋,姑这还有牛乳糖。”
“来嘞。”听说有她喜欢的糖块,已穿上小棉袄的欣欣双膀子甩开来跑向她姑。
安然一上午,午饭吃好,吉安又捎上欣欣回东耳房里待着。闲下来的洪氏拿了新鞋面去正屋,她要问婆母要两双鞋底。
在东耳房里,欣欣玩了一会,上下眼皮开始往一块凑了。辛语脱了绣鞋,陪她在炕上躺着,手轻拍着背。不到一刻,小人儿就睡着了。
吉安见之,嘴角微扬,就在这时屋外传来喊门声。
“吉忠明老爷在家吗?”
闻声,辛语快步出东耳房,跑去开门。见门外停着三辆马车,还有身着衙役服的官差,她赶忙朝着正屋喊到:“爷,有贵客上门。”
声才落,吉忠明已掀门帘迎了出来:“失礼失礼,还请大人见谅。”落脚到院门外,拱手行礼。
来者正是迟陵县父母官,钟知县。今日出行,其着便服。下了马车,抬手示意吉忠明起身。
“茂才不必惶恐。此行本官来得唐突,未扰着茂才清静就好。”
吉忠明瞥到知县靴头沾了黑泥,再拱手:“大人哪里的话,您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余光已见有女眷随行,心中一动,侧身抬手,“请大人和夫人入内歇息。”
午后到,想必一行是先去了南郊柴河,然后拐道来了他家。柴河码头日前已经挖好,就等着工部派人来查检。
“哈哈……好好,”钟知县回头望了一眼,抚须起步走在前。
紧跟在后的知县太太今日打扮朴素,髻上只攒了两根鎏金钗子,一对步步生莲银耳饰虽精巧,但那荷叶片比纸还薄。手拉着一妙龄姑娘,姑娘脸蛋下尖上阔,是典型的瓜子脸。怯生生的,低垂着眉眼。
落于知县太太半步的妇人,一双眼皮已松弛,往下耷拉。进了吉家院门,眼珠子转一圈,脸上柔和了些微。
走在最后的青年,头戴方巾一身襕衫,眉清目秀,唇口微扬。
“吉孟氏给大人、太太请安了。”
吉家女眷,唯落了午睡的欣欣,屈膝行礼。
站在洪氏身后的吉安微抿着嘴,不知为何她心绷得紧紧的?吉家家分了,近来风平浪静,今日却横来一出。转眼去看边上的吉欣然,见其凝着眉,放在左腹处的手不禁收紧。
“不必多礼。”知县太太笑着上前扶起吉孟氏,目光扫过众人,已明哪位是吉安了。
最后头左边那位。皮子白里透粉,瞧着比她晨起喝的牛乳还要诱人。虽颔着首,可那下落的眼睫又密又翘,轻轻一颤,都似挠在心头。两腮有肉,但不丰,恰恰好。
真真是百闻不如一见,没想小小枣余村还藏着这么个美人。
给映哥儿说县里的富户,二弟妹嫌富户满身铜臭。这回吉家闺女,家世样貌都俱全了,还有好手艺,她该没的说了吧?
“真是打搅了。”
“太太哪的话?大人和您能踏足咱家,是咱家的荣幸。”
钟氏拉着吉孟氏的手:“今日老爷到柴河口视察,我闲着没事,便跟着一道来看看。在柴河口走了一圈,老爷说那离你家不远。我就想着,出都出府了,那就干脆来你家里这坐坐……”
又你来我往相互捧了几句,吉忠明请钟知县夫妇正屋上坐。
吉欣然隐在吉安身后,不着痕迹地瞄了两眼站在钟知县下手的那位青年。他就是小姑的第一任未婚夫婿,钟映。
只前世,钟知县不是这个时候上吉家门的,该在年底。今儿才十月初九,怎提前了两月余?
就在她疑思时,其父吉彦的马车出了迟陵县南门。行了不过两刻,在柴河口处遇一牵马人在官道上慢行。
正巧吉彦掀帘看窗外:“楚陌?”会是他吗?牵马人闻声回头,一眼认出吉彦,颔首致意。
车夫拉马停下,吉彦下马车:“你怎会在这?”
楚陌扭头,敛目凝望南方码头:“家里在那有块地,我来看看近日能不能动工,想先把地基打下去。”
早就听闻楚陌家富庶,还真不假。吉彦笑之:“那你看完了吗?遇见即是有缘,我家就在这附近。可愿去坐坐,喝杯粗茶?”本是客道话,不想这人回过头来,竟弯唇笑了。
“好啊。”
古有女子一笑倾人城,吉彦不曾见过。今日楚陌开颜,若非平日里他看惯了家中小妹,保不准要失礼。不懂了,一个男子笑起来,怎会让他想起“顾盼生辉”一词?
他不是独来独往吗,今日怎变了性子?不过能与之交好,于已无害。
“你是同我一块坐马车,还是骑马跟在我后?”
“我骑马。”楚陌言罢,翻身上马。
“好。”
吉家正屋,钟知县喝了两杯茶后,问了些吉家各房情况,见了在家的信耘,随口考了两句学问,便给夫人递了个眼色。
钟氏立马拉住坐在下手的妇人:“你们还不认识吧?这是我弟媳。”说着就捏帕摁眼角,“我家二弟是个命薄的,早早就丢下一家子走了。”
等这话头许久了,吉孟氏劝了两句,眼看向站在妇人身后的姑娘:“这是您家闺女?”
“是呢,”妇人扯起唇角来寒暄,眼尾余光已经在门口处打了几转了,心里头早埋怨起大嫂。
大嫂这安的是什么心?就吉家姑娘那长相,谁娶了还有心思专注在学业上?她家映哥儿可是要入翰林院的。倒是挨吉家姑娘身后那位,瞧着还行。
“那是吉举人闺女?”
吉孟氏笑着点首,心里宽敞了,钟蒋氏这是没看上她家丫儿,正合她意。瞧了半天,钟映是个好娃儿,但看他娘那眼神、作态,确如老大打听到的那般,不好伺候。
话头落到己身,吉欣然心一紧,头埋得更深。
钟映见之,心已了然,只他娘却未发现仍在褒赞,甚觉无奈。眼波不自觉地再次转向门口,粉淡入目。《关雎》里唱的“窈窕淑女”大概就是她这样。
就在吉欣然想寻机退出正屋时,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是她爹。惊喜非常,似终于逃出生天,一步绕过身前人,闪出屋唤道:“爹,您……”逮见漫步跟在后的少年,瞳孔大震。
他……他怎么在这?前世虽仅匆匆一眼,但她不会认错。
宣文侯。
吉彦见女儿失态,不禁生恼,一把将她推往厨房:“去烧壶热水来。”站在门边的吉安将吉欣然的异样尽收眼里,心中警惕,要有大人物亮相了。待见到随吉彦入内的少年,不由挑眉,又是他。
“文礼见过大人。”
“范州府楚陌,见过钟大人。”
楚陌?不止吉安诧异,屋里旁人亦不约而同地看向那俊美少年,无人在意还拱着手的吉文礼。
他就是楚陌,此回陕东乡试解元。钟知县心有感叹,果然是少年英才,才十七岁。墨色锦衣,青色玉带,浑身除了一枚木刻小珮,再无他饰。但他一身的矜贵,却不容人忽视。
不知是怎样的家景,才能养出此般气韵。
“真是了不得。”自进了吉家门,就端着的钟蒋氏这时却放下了身段:“我以为我家映哥儿已经是出类拔萃了。今儿见了楚解元,我才晓什叫一山还比一山高。”
知县太太却不接话了,她太了解二弟妹的德性了。这是又瞧上楚陌当女婿了,怎什么她都敢想?十七岁的解元,说句不想承认的话,她家老爷都不敢开罪。
谁能估到这楚陌日后有多大造化?
楚陌面无表情:“过誉了。”
“不为过不为过,”钟蒋氏越看楚陌越是满意:“之前阳安府鹿鸣宴,你怎没参……”
钟知县清了清嗓子,打断了弟媳的话:“你人在迟陵县,想来家中是无事了?”
“来迟陵县是有要事。”楚陌不想多提家里:“文礼兄说要请我喝茶。”吉彦在心里谢过他,笑着道:“你别急,已经在准备了。”
“要准备什么,这里就有。”钟蒋氏伸手拉了一把闺女:“玥儿给陌哥儿倒茶。”
闻言,知县太太顿时没了好脸色:“二弟妹,你爱玩笑,可别吓着楚家小公子。”声才落,辛语端着茶进来了。吉安见她,心头一跳,不是让她看着欣欣吗?
辛语冷着脸送了杯茶到楚陌手,转了一圈退出了正屋。可没一会,她又拎着壶热水进来,给钟知县添茶。
吉安看她进进出出,又是添水又是送点心的,便知是吉欣然支使的。心一点一点地往下沉,可一屋子人,她又不好徒然离开。
过了一刻,不死心的钟蒋氏又出声了:“陌哥儿打算何时启程去京都?咱们大景自建国以来,还没三元及第,你可得努力一把。”
吉安抬眸,开始目不转睛地盯着楚陌,暗自憋着气,很快两腮飘红。楚陌喝茶,眼神后瞥。钟蒋氏见之脸一挂拉:“吉安,你去帮我拿两勺白糖来。”
她当这是自己家呢?吉孟氏都被气笑了,只顾着钟知县的脸面不好发作。
“是。”吉安屈了屈膝,退出正屋。一转身就见辛语又端着一盘切好的频婆果走来,压着声问道:“欣欣呢?”
辛语正委屈:“被吵醒后闹了两句,就拎着小竹桶去后院玩了。”不知吉欣然在犯什么病,刚还问她见着楚陌什么感觉?能有啥感觉?不认识的感觉。
后院门锁着没事,吉安放下心:“送进去吧。”走向厨房,见吉欣然在洗冬枣,也不废话。移步到橱柜,伸手去拿糖。只指才触到糖罐,蓦然顿住,眼皮掀起。那后院门要是没锁呢?
脚跟一转,提着裙摆快步往后院。辛语出了正屋,见了赶忙跟上。到了后院,哪有人?吉安看门半敞着,心都不跳了,拔腿就去追。
辛语也傻了,后院门怎么敞着?跟着姑跑出去,急急寻人。可家里有客,她又不敢大喊。
吉安目的明确,直奔后河口。吉家后院就有一条小道通向后河口,也是因此后院门常年锁着,无事不开。
这边正屋里,钟蒋氏左右等不到吉安送白糖来,腹诽道:“还算她识相。”正欲再问话,楚陌却将杯中茶一饮而尽,拱手向主位:“陌还要赶回范州府,就不在此久留了,告辞。”
钟知县早想他走了。楚陌在这多留一时,他的老脸就多丢一分。
“那你路上小心。”
楚陌将茶杯递向吉彦:“多谢文礼兄的茶了。”
“我们改日再叙。”吉彦接过茶杯。楚陌再朝吉家两老拱了拱手:“打扰了,陌告辞。”
吉安拿出冲刺的速度飞奔,可裙摆太长,才冲出不到百丈就不慎绊了个跟头。顾不得疼痛,爬起再跑。
辛语见姑是往后河口去,两腿都发软,欣欣在后院“玩了”有段时间了。她不该理会那吉欣然的,明明姑再三叮嘱,说家里人多,让她盯着欣欣,别叫她乱跑。
“呼……呼。”吉安急喘着气,她看到后河口了,没有人没有人,但愿一切还来得及,不然她二哥二嫂……得疯。
楚陌离了吉家,策马快奔。他见到站在钟知县下手的那个青年了。长相虽不出色但也周正,眼神清亮神思平稳,该是心志坚定之人,于她来说是个不错的选择。
就是那寡娘不太讨喜。
不过……瞥见一纤纤身影,楚陌猛拉缰绳:“律……”她不是去拿白糖了吗,去哪做什?调转马头,双腿夹马腹,驱马往那方。
跑到后河口,吉安见飘在河面上的那顶猫耳小帷帽和荡在河边的小竹桶,两眼大睁,仓惶扫视河口,头都不回地喊:“辛语,快回去叫人。”
/>真的掉下去了,辛语脚下一个踉跄,扑倒在地,手掌被地上尖石划了一长长的血口子。她慌忙爬起,往回跑。
这河水很深,不甚清澈。吉安辨明浑浊,深吸一口气一头扎了进去,往最浑浊处游。十月的河水寒刺骨,好在她是跑来后河口,身子活动开了。游到差不多方位,两手胡乱捞。
肺中没了氧,两腿一蹬冲出河面,换口气再次往河底。
马停在河岸处,楚陌看到飘在河面上那顶小帷帽,知是出自她手。心里已猜到落水的是哪个?
见人再次出水面换气,又不顾己身往深处去。他握着缰绳的手渐渐抠紧,耳边响起幼时最常念叨的一句话。
“娘,陌哥乖乖。”
自那个傍晚,他目睹了一切后,就没了爹也没了娘。两岁……他两岁就知他娘不想他活。无数个夜里,那冰冷的手指游走在他的颈间。她想掐死他,因为他看到了不该看的。
他怕,任尖锐的指甲划过他的面,眼睛闭得紧紧的,不停地呢喃:“娘,陌哥乖乖陌哥乖乖……”
噩梦,像恶鬼一样缠着幼小的他。而那个恶鬼,长着跟他娘一样的脸。三岁,他随太爷一块蹲马步,一丝不敢懈慢。他要变强,他要反杀恶鬼。
从什么时候起渐渐地不再怕,不再做噩梦的?楚陌弯唇,眼底黑比浓墨,从他弄懂“鱼死网破”这四字后,他就不再怕了。韩氏不敢杀他,因为她和骆斌云都怕太爷鱼死网破。
书,真是个好东西,教会了他太多。
什么民不与官斗,什么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梦魇里的冰寒顺着脖颈慢慢地往上爬,就像他娘的手指点过他的命脉。十年了,楚陌都快忘了这种感觉了,原来它还在。
抠着缰绳的双手青筋暴起,他是一个感受不到暖的人。不喜活着,但却又觉死在那些讨厌的人前头,甚无趣。
楚陌用力地吞咽,冰凉流过喉间,直入心府。看着她又出水面补了一口气,心愈跳愈快。迟陵县东街,她予稚童的暖笑;小庄子上,她说女子要学会保护自己;红枫林里,她温柔地伺候小肥丫出恭……画面不断地在脑中交替、快闪。
他不想招她,但心里又有一个声在不停地说。霸占她,快点,霸占她。她所有的暖全是你的,全都给你。
三十息、三十一息,楚陌敛目,她怎还没出水面换气?三十六息、三十七息,楚陌没了耐心两脚一蹬离马,翻身投入河里。
对不起,吉安,你没有权衡的余地了。
河底吉安捞到一副小身子,但右脚却不慎被水草缠住。心胸憋闷地发疼,但她不断警告自己不能乱,一手拉着欣欣一手去撕水草。
胸腔里的气越来越少,就在她欲张嘴吞两口河水时,周遭水突然涌动。脚下一松,后背贴上一副温热,腰腹被箍住往上带。
吉安下意识地抓紧欣欣,只两息,头就冒出了水面。大口吐息,双手奋力托起欣欣软趴趴的小身子,回头一看身后人,双目一震。
“你……”
楚陌左手搂着她,右手将匕首插回靴子里,然后划水往岸边游。这河足有三丈深,坡倾斜向下,很陡。水是活的,河底应有流动泉眼。小肥丫落水才多久,竟滑到三丈外?
吉安蹬水:“你现在跑还来得及,我……我咬咬牙能游到岸边。”他年纪轻轻,前程大好,完全可以娶一个于他有助益的高门淑女。
楚陌没搭理,他已经听到杂声了。
“要不你先带欣欣上去,我再到河底待会?”吉安不想因为这赖上他,毕竟人家也是好心救她们姑侄。
闻言,楚陌更是箍紧她:“我是自己跳下来的。”
吉安感觉到了腰间的力量在加重:“为为什么?”两膀子好酸,她蹬着水。
快到河边石台了,楚陌抿了抿唇,吐露:“家母病重。”
一听这话,吉安立时就了然了,他想让他娘安心地走。嘈杂声到了岸边,没有时间让她思虑旁的。
“既如此,那那就对不住了。”双臂一收,将欣欣抱在怀中,她两眼一闭脑袋一歪,“晕”在了楚陌怀里。
有些场面,吉安不太想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