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玄英也再无精力与年富力强的新帝争锋。
一步一步,都是帝王为继任者的算计与筹谋。在场的人或多或少都能领会皇帝的用意,可他们都不在乎。
以后的事,谁说得准呢?
眼下这一刻,权力与他们只有一步之遥了。
但——这竟然并非结束。
皇帝呼出口浊气,又再度开口:“太后年事已高,于西苑休养,不可轻扰。贵妃出家,恭妃体弱多病,均无力照料皇嗣,朕忧心至甚。”
他抬眼,锐利的视线扫向墙根下纤瘦的影子,“程氏,你为太子血亲,命妇之首,能否为朕分忧?”
程丹若终于体会到了前面杨首辅等人的心情。
她的心脏微微收束,停跳了一刹,随即周身的毛孔封闭,肾上腺素狂飙。
身体不由颤栗,精神却高度去集中了起来。
她屈膝,跪倒在金砖上,伏首:“愿为陛下效死。”
“你曾为尚宝,忠勤有佳,朕就再将这差事派到你的身上。”皇帝道,“新帝亲政前,你代掌宝玺。”
程丹若愣住了。
尚宝的工作她做过,公章保管员罢了,可非要说的话,司礼监的工作就是一个记录员,把皇帝的意思写下来而已。
权力的大小,与工作的内容并不密切相关。
皇帝活着,就是一个保管员,但新君不能亲政,令她代管,四舍五入就是听政的意思。
这原本是太后的事,大臣们权力再大也是臣,就算走形式,也得送进宫里,让代掌的太后看一眼,点头同意才算数。
可现在,皇帝等于是把太后问政的权力,用尚宝女官的名义分走了。
帝王信任她至此?
匪夷所思。
程丹若忍不住抬起眼眸,余光扫过在场的人,杨首辅神色微沉,像是眼里又一回有了她这人,上一次还是她抱着皇长子夺命狂奔的时候。
但那仅仅是一刹,在她交付孩子之后,他就不再留意她的一切。
有什么值得留意的呢?再大的功劳,再超品的诰命,也仅仅是地位变了。
她无权。
堂堂内阁首辅,难道需要评判她的想法,关注她的意念吗?
——从前当然不需要,但自这一刻起,他需要了。
分走帝王手中权柄的人,不是好糊弄的恭妃,不是身居后宅不懂朝政的妃嫔,是一个从寄人篱下的孤女走到国夫人,从县城战场走回京城的女人。
妇人卑弱,直到她握有权力。
他们交换了个眼神。
程丹若平静地转动视线,从杨首辅身上划开,等量地均分到其他人身上。
曹次辅的表情也颇为不善,薛尚书没反应,靖海侯眼中精光闪烁,段春熙朝她微微笑了笑,昌平侯拧起眉头,相当费解。
地位在这一刻被颠倒了。
天平的那边,是六个男人,天边的这边,独她一人。
她又去看太监们。
石太监面如土色,满太监却朝她微微点头。
她恍然。
是满太监推了一把。他是乾阳宫管事,新君一旦登基,他就会接替石太监,成为新君身边最亲近的人,但若石太监还掌握着司礼监的大权,他就不可能出头。
所以,他要扳倒石太监,同时也要阻止李太监上位。
唯一的办法就是引入别的力量,暂时拿走司礼监的大权,为自己争取时间。
皇帝已有让程丹若辅佐之意,既然如此,为什么不一箭双雕?
既示好了程丹若、谢玄英乃至靖海侯,又能掐死石太监和李太监上位的通道。
程丹若全明白了。
她没有错失这人生中最大的机遇,伏首谢恩:“臣谨遵圣喻。”
皇帝呼出口气,疲倦地合拢眼皮。
他好像还有一些事没有说完,可已经很累很累了,想歇口气再说。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当眼皮一下坠,就无可阻止地闭合。
于是,只能强行中止休息的冲动,最后吩咐道:“大伴。”
石太监“噗通”跪倒,在外头威风赫赫,哪怕杨首辅见了都要小心的大珰,此时脸色惨白,仿佛丧家之犬:“奴婢、奴婢在……”
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发起抖来。
“你陪了朕一辈子。”皇帝看向这个从小陪伴自己的奴婢。他已经不记得石敬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自己身边的了,可能是五岁,可能更早一点儿。
记忆的最初,就有这个忠心的奴才作伴,他要什么,一声令下,这奴才就会给他找来,什么蝈蝈鸟笼、笔洗砚台,他要的,没想到的,都会出现在身边。
因为这份用心,虽然他才具平庸,也贪权爱财,皇帝却从没有想过撤换掉他。
现在,到他尽忠的时候了。
“以后也陪着朕吧。”皇帝平静地说。
石太监哆嗦不止,却完全没有反抗求饶的意愿。他太了解皇帝了,皇帝已经铁了心要他陪,涕泪横流地求饶,只会让帝王瞬间暴怒,直接处死他。
那就连最后的体面都没了。
“是。”他泪流不止,大声抽着鼻子,“多谢陛下,奴婢天幸!下辈子,奴婢也为陛下牵马温茶。”
“好好。”皇帝满意极了。
黑暗蔓延,他渐渐感受不到身体的存在。
一切变得虚无。
皇帝思索着,自己是否还有遗漏的事,却怎么都想不起来。
他困倦地往后仰了仰脖子,似乎在寻找一个舒服的姿势,但就在这不经意的一息间,一切都结束了。
祝棫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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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平三十一年正旦,帝崩于乾阳宫,年五十有一。同月,上尊谥,庙号世宗,葬帝陵。
——《夏史·本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