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恂其实早就听过儿子们哼唱的这首歌了,而且还听过不止一次。
这种刚刚传入内地的所谓流行歌曲,已经在一些年轻群体中有了一定的传唱度,甚至某些单位里也会在午休时间播放什么《何日君再来》,《人生就是戏》,《一夜缠绵》之类的歌曲。
不说别人,连孟玉裁的办公室里都有好几盘这类磁带。她不但有磁带,还有《港澳流行歌曲十六首》的歌词本和那些明星的生活照片。
只不过顾及着家里还有两个学龄前儿童,而且老宋并不喜欢这些靡靡之音,所以孟团长从来不将它们带回家。
没想到千防万防还是没能防住,这两个小孩居然还能在地上捡磁带听……
说起来还挺邪乎的。
“你们从哪捡来的磁带?”宋恂拿着那盘磁带翻看了一下。
吉安挨到他身边跟着一起看,“就是在海边啊,我们躲猫猫的时候,在一个大石头后面找到的。”
“只有这一盘?”
小哥俩赶紧点头,见他感兴趣,还献宝似地将装磁带的塑料盒递过去。
宋恂将东西收在手里,刚想再敲打他们两句,便见自家媳妇带着他老丈人,丈母娘和二舅哥进了院子。
项英雄从女婿手里接过那盒磁带,面色不善道:“咱队里还真有王八羔子敢干这种蹲大牢掉脑袋的事?”
“投机倒把这种事,查到了啃骨头,查不到吃肉。你也不想想那录音机电视机有多大的利!”项远洋凑过去看了一眼,“嘁”了一声说,“你还是见识得太少啦!”
项英雄被气得在他脑袋上拍了一下:“你爹我吃的盐比你吃的米还多,轮得到你嘚瑟!”
说着又没好气地将他凑过来的脑袋推到旁边去。
这时候延安又像个欠儿登似的端起茶缸递给姥爷,“来来来,喝完这杯再说吧~”
即便项英雄觉得今天外孙说话怪腔怪调的,他也没往心里去,在延安的头上摸了摸,拿起茶缸就咕咚咕咚地干了。
宋恂:“……”
他将不适合听这个话题的两个小孩轰出去玩,把堂屋的门合上才说:“录音机和电视机的利润确实很大,他们弄来的这些水货都是可以翻倍赚的。”
“你看,还是小宋有见识!”项远洋坐到板凳上口若悬河,“你一直在生产队里,不知道外面的世道,早就大变样了!我过年之前去南方采购零件的时候顺道去了广东,看到人家那边的赚钱速度,都不想回来了!”
他扯了扯身上的皮夹克说:“我这件皮夹克就是在广州买的水货!那些水客天不亮就去港岛的天光墟进货,然后从港岛运到广东,只要过了海关,价格立马翻倍!运到咱家这边就更值钱了!”
项英雄还是头一回听说这种事,有点好奇地问:“不就是衣裳么,它凭啥到了内地就翻倍?”
“人家的衣裳时髦呗!水客过海关也是有风险的,那边的人来内地如果是回乡探亲的,每人只能带十码布,三十件衣裤,要是被抽查到超额了,就会先没收东西再罚款,没查到的才是逃过一劫的。”项远洋摆弄着磁带盒子说,“每天的水客多得是,人家就是赚这个钱的。海关大楼外面,专门有人等着这帮水客呢。我观察了两天,发现那些换外汇换烟的人,都是等着水客的。”
苗玉兰眼睛一瞪,问:“你没事观察那些人做什么?咱家是本分的人家,你可不许跟前进似的,想那些歪门邪道!”
项远洋一本正经地说:“我现在有闺女要养了,哪会弄那些!”
他只在海关门口看了几天,并没跟那些水客接触。
其实直接去观绿路的服装批发市场拿货也很便宜。
上次从广州带回来的一包衣裳,他甚至不用拿回家自己卖,出了海浦火车站就有人加价30%全部收走了。
出差一趟倒卖服装赚的钱,相当于他两个月的工资。
连服装都这么赚钱呢,可想而知捣腾电视机和录音机这样的稀罕货会是何等暴利了!
苗玉兰瞧着那磁带,心里有点打鼓,“前进那孩子不会搅和到里面了吧?他可别去帮人家走私啊!”
“应该不是他,他这段时间都没回村里来,咋可能干这个!”
其实项英雄心里也没谱。
他这个侄子前些年着实荒唐过一阵子,尽管如今有了正经工作,但那小子看上去就不是啥正经青年,整天吊儿郎当的。
项远洋安慰道:“就算他参与走私了也没事,我早打听过了,这跟投机倒把不是一回事,有些单位还买水货手表呢。要是被工商的抓住了,大多数就是罚款和没收货物,情节特别严重的才会坐牢。”
项英雄:“……”
你打听这些做什么?
更不放心了。
他板着脸教训了儿子一顿,威胁他要是敢走旁门左道,就把他撵出家门。
得到儿子绝对不会胡闹的保证后,这老头子借用闺女的收录机听了两首流行歌曲,便拿着那盘磁带去了贾支书家。
宋恂瞧一眼心事重重的丈母娘,提议道:“娘,你们今天在这边吃饭吧?”
“哎,我现在哪还吃得下呀!咱们队里要是真的出了走私的事,那可是大事。”
他们这个大队有社员将近两千人,当然不可能清一色全是好人,偶尔也会有些寻隙滋事小偷小摸的情况发生,但大家在思想上普遍是比较淳朴的。
苗玉兰上一次听到走私这个词还是在二十多年前,当时县里搞批判大会,很多人都去看了,其中有一伙人就是去广东上海走私洋参的,据说获利好几万。
那些人是被如何处罚的,她已经记不太清了,不过牢狱之灾肯定是避免不了的。
他们瑶水村还从来没有坐过牢的人呢……
项小羽安慰老娘说:“就算真的有人走私也不怕。船是队里的,查到人以后,不让他承包就得了,有大队干部和公社领导操心呢!”
然而,队里调查走私的进展却并不顺利。
贾支书和项英雄喊上民兵排的民兵在海边连续蹲守了好几天,也没见到什么可疑船只。
他们不知道人家的走货时间和走货规律,当然就不可能抓到人。
项英雄接连给侄子打了三个电话,告诉他队里发现了走私线索,公社的孙公安已经在暗中帮着调查这件事了。
叮嘱他千万别搅合到黑市的生意里去。
否则顺藤摸瓜,一撸就是一串,到时候他在制衣厂的工作也保不住了。
*
瑶水村的麻烦还没解决,宋恂这边也被麻烦找上了门。
这天他正要去会议室开党委会,敲定冷冻厂厂长的最终人选,孙翊却一脸为难地敲门进来说,地区工商行政管理局的同志想要见他。
“说了是什么事么?”宋恂回想了一下公司近期的动向,不觉得有什么事能被工商局的人盯上。
“据说是咱们公司开设的一个小食店被举报了。”孙翊也颇觉莫名其妙,他们公司根本就没开过什么小食店。
宋恂让他将人请进来。
渔业公司没开过,但是以前水产供销公司下属的很多部门和工厂都有自己的国营饭店和小食店。
没准就是哪个厂的小食店出了问题。
果然,工商局市场科的两名同志进来以后,就客气地跟他道明了来龙去脉。
“宋经理,我们地区工商局接到举报,渔业公司下属冷冻厂开办的国营港口小食店,存在非法倒卖原料的情况。收到举报以后,我们立刻派出同志前往港口小食店进行了调查,不过,该店的负责人非常蛮横,嚷嚷着自己是公司领导的小舅子,拒不配合调查。根据我们目前掌握的信息来看,这个店存在倒卖猪油和大米的情况,如果他们再不配合我们的工作,可能就需要公安部门介入了,所以我们要提前来跟您知会一声。”
宋恂没想到小小一个小食店居然还能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砚北港不但每天的货物吞吐量很大,往来的客流量也是很可观的。
所以不少单位在港口码头附近开设了国营饭店和小食店。
冷冻厂下属的这个小食店应该就是给往来旅客服务的。
如果让公安介入的话,事情可就闹大了。
整个渔业公司都得跟着他们吃挂落丢人。
他拿起桌上的电话,打给了冷冻厂的老厂长和副厂长周向晚,简单说明了小食店的问题,便放下电话对工商局的两位同志说:“我们公司向来是对违法违规的问题零容忍的,如果港口小食店确实存在倒卖原料的情况,无论他是哪位领导的亲戚,我们都会严肃处置。至于让公安部门介入,我觉得现在还不是时候,等咱们查明了这家店的具体情况,情节确属严重的,再转交给公安也不迟。我已经让冷冻厂的厂长和副厂长去小食店了,到时候会配合你们工作的。”
工商局的两位同志并不是必须要公安介入调查,既然渔业公司肯出人配合,他们也就不再纠缠了,与宋恂告辞便重新去了那家港口小食店。
孙翊进来问:“经理,会议室那边已经开始了,你还去吗?”
宋恂拿上笔记本起身。
当然得去了,赶紧把冷冻厂的厂长确定下来,他也就能从这些杂事上解脱出来了。
*
周向晚被确定为冷冻厂的新一任厂长。
公司为了打消某些人“聘任厂长比任命厂长低一等”的偏见,在冷冻厂礼堂举办了隆重的选聘厂长就职仪式,并邀请了好几家报社记者和电台记者对此次聘任过程进行报道。
郭志勇在接连的闪光灯和快门声中,正式将聘书发给周向晚,当众给职授权。
并且当着所有职工的面,再次明确了厂长的责任和奖惩规则。
就职仪式是热闹的,然而热闹繁华过后,周向晚要面临的第一个问题,就是拿下港口小食店的负责人。
这个负责人不是别人,正是刚被宋恂撸掉的钱育财的小舅子。
从去年起,地区的餐饮行业开始实行“完成定额利润给奖”,上面为了激励各国营饭店、小食店、冷饮店,定额的标准设定并不高。
砚北港附近的几个饭店和小食店基本都能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