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元离楚后, 并未着急奔赴秦国,而是转道经由齐魏周游。
待崔元出魏入秦,及至都城咸阳, 已是秦王政七年, 也即公元前240年末。由于秦时尚信奉颛顼历,并将十月一日看作新历元朔, 因而崔元等人得入咸阳时, 天气仍算不得冷。
暂时借宿于逆旅之中,崔元将张良与阿芜安顿好后,方回屋合门, 静思今后叵测前路。
未入秦时,崔元放任自己沉浸于途中的青天明月、碧海孤烟, 流连于齐魏两国的风土人情、温柔缱绻, 他一度以为自己会这样毫无负累地继续洒脱下去, 可当他瞧见那些疫病折磨下的人群,那些饱受饥苦天灾的农户,以及那些被战事夺去亲朋挚爱甚至生命的可怜人, 他知道自己还是放不下。
他需要一个扬名立万的机会, 只有如此,他才能把自己心中的想法逐步化作现实。
眸中水雾静静散去, 崔元轻柔抚摸着大黄白绒绒的猫头,见它懒洋洋趴伏在自己双膝之上,大有继续饱睡一番的架势, 崔元垂眸笑笑, 又将晨时张良分给自己的饴糖递给一旁争宠的小黑, 小黑抱起手中糖棒, 懂事挪坐至角落乖乖舔舐品尝, 圆滚滚的背影透出几分莫名的滑稽与可爱。
自小黑处收回视线,崔元从案上翻出张白纸,心中想的却是,他该如何才能面见秦王?
如此想着,崔元开始提起毛聿于纸上简单勾画起来。
有一说一,关于求见秦王的有用途经,他如今只能暂时想到三种:
其一便是酒香不怕巷子深。崔元若能静下心来,专心致志搞发明,将自身名气提上去,秦王自会放低姿态,亲自请贤入室。可此行耗时耗力,并非聪明之举,再加之秦王如今尚未及冠,还算不得大秦真正的掌权人,就算他造出什么福泽万民的发明,那也只是为吕不韦锦上添花罢了。
可若等至秦王雍城加冠后再作筹谋,那便是坐待时机流窜,而不自知了。
其次则是制造偶遇。通过几番“偶遇”,被动加深秦王政对自己品性才能的欣赏,强化自己在秦王心中的完美印象,进而获得独自面见秦王,倾诉内心鸿图广志的良机。想法虽好,可秦王贵为一国之主,自己不过初来乍到,又要如何得知对方的行止动向?
除此二者,便只剩侧面打入一招。也即是说,若直接接触秦王无望,可以将目标分而化之,先求得秦王亲信的欣赏依赖,进而获得被推荐至秦王跟前的绝佳机会。
即是如此,秦王的亲信又有哪些呢?
据崔元所知,如今李斯与尉缭尚未归附于秦,无需考虑;姚贾虽有外交诸国之才,并为秦王特宠重信,可史笔中其有谗害韩非之嫌,崔元既与韩非私交甚厚,便断无亲近姚贾之理。
除此之外,王翦王贲父子虽衷心侍君、战功显赫,可奈何功高震主,秦统七国后,自身尚需急流勇退,更别提崔元这个“攀附”于王氏而崭露风头的后浪了。
若思及长远,细算下来,秦国之中倒是蒙氏兄弟最为合适一些。毕竟蒙氏三代侍秦、衷心可表,蒙毅与蒙恬又一文一武、内外相通,皆受秦王宠信。
若崔元能得蒙毅推荐,那便是再理想不过了。
可史书中蒙毅的记载并不算多,近乎可以用寥寥无几来概括,甚至提及蒙毅时,唯恐旁人不知,往往还要加述一句“蒙恬之弟”。就连蒙毅被秦王亲近,也被看作是秦王对其兄长蒙恬爱屋及乌的结果。但实际蒙毅执法严明、不惧权贵,就连内侍赵高都曾被其判为死罪。
因而如何接近蒙毅,又是个叫崔元头疼不已的难题。
为防无限套娃,崔元停笔起身,将大黄稳稳抱于怀中,想着将其带去街上散步吹风,醒醒脑中烦闷不已的愁思。崔元所居逆旅背靠城中贾市,开市后便喧哗不断,只听得人声嘈嘈、马蹄踏踏,崔元见早市未散,难得循声而至,挤进眼前的熙攘人潮里。
由于自晨起还未用食,崔元沿街远望,本欲寻家茶肆吃些早点果腹。
许是被周遭的吆喝叫卖声生生惊醒,崔元还未寻至茶肆驻脚,大黄便如受惊般浑身一抖,然后挣扎着自他怀中一跃而起,转眼消失在茫茫人海里。崔元也顾不得仪止形象,醒过神来后,忙提衣疾步去追,途中甚至还挤碰到哪家的公子姑娘。
没由来的,崔元脑中突然就忆起当年楚市初见大黄的情景。
那样漠然高贵,似乎对人世早已厌倦疏离的白猫,却甘愿踏进他手掌之中,同他漂泊万里,看日出日落,见人聚人散。比起随时都有可能离他而去的人,崔元更愿意将情感寄托在大黄这般可以长久陪伴在自己身边的宠物身上。
r />
眼眶忽而染上几分红晕,崔元一时不慎,竟被过往车驾剐蹭至肩膀,伴随着驭夫的吆喝怒骂声,崔元身姿不稳,直接朝后仰倒而去,眼瞧便要闷头栽倒于地。
&n bsp;孰料想象中的激烈碰撞没有来临,取而代之,崔元落入了一个异常温暖舒适的怀抱里。
对方俨然比他高出些许,因而只得俯身关怀道:“兄台可还安好?”
耳边是滚烫磨人的气息,鼻尖是淡袅清郁的香气。
感受到护在自己后腰处的遒劲力道,崔元紧悬的心神方落,在对方的搀扶下将将站稳身子,未及抬眸致谢,大黄就以闪电般的速度稳稳钻回他怀抱里,口中幽幽呜咽几声,倒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崔元终是安下心来,只见他温柔抚上大黄的软亮毛发,就算呵斥也是轻轻的,若不听内容,倒更像是宠溺的耳语才对。待大黄情绪逐渐稳定下来,崔元方得空去瞧那位护住自己的男子,谁知眼前只余往来不绝的匆匆路人,对方早已如泥沙入海般,半点寻觅不得了。
衣袍上还沾有那人的几许残香,熟悉莫名,崔元烦乱已久的思绪竟奇迹般彻底平复下去。想着即是无缘,崔元不欲再作停留,携大黄饱食过后,便欲回身朝逆旅处冉步而归。
只是还未走出多远,崔元便自耳边听得一声重物掷地的闷响。
好奇中凝神瞧去,原是有位匆忙赶路的老丈,因腿脚不便而伏摔于地,此时正颤颤巍巍撑起双臂,试图将自己风烛残年的脆弱身板缓慢挪离地面。崔元见状,直欲上前相助,大黄却焦躁不安地伸出两只滚白的雪爪,扒扯着他的衣服制止其进一步“犯傻”的动作。
崔元不解再望,那老丈艰难起身后,竟顾不得检查自身脏污,反冲向身侧那位锦衣高冠的男子身侧,继而惶恐伏地,连连求饶道:“小人腿脚伤残,无端污了公子华服,还望公子念在小人知错及时,打骂消气便是,莫要同小人计较赔偿之事。”
崔元终是明白大黄制止自己的意图,这位老丈跌倒本乃小事,可奈何天公不作美,昨日方下了连夜冷雨,其又恰因脚滑而摔于淤泥囤积之处,泥水四溅,好巧不巧,偏生溅在眼前那位如何看都掩藏不住满身贵气的男子衣袍上。
此时文士多讲究袍服端肃、行止得宜,对衣袍的整洁程度极为重视,更别提对方一瞧便是养尊处优惯了的世家公子,若对方因这泥点而怒揪不放,就算将这老丈掏空贩卖,怕是也赔他不起。
将大黄按回怀中,崔元抬步朝那二人处走去。
正思虑着如何安抚那公子情绪,谁知对方竟率先礼貌扶起眼前的颓然老者,手指轻轻掸去衣摆的点点水渍,轻声安抚道:“不过几处泥污罢了,老丈何以如此自责?”
崔元眸色微挑,倒是自己以貌取人了,这位公子虽为世贵,然谦和知礼、颇具风度,并非咄咄逼人之辈。即是无事,崔元本不欲再插手乱入,可脚步顿住,视线却仍旧凝在对方已然湿漉的苍色衣摆处。若让其如此“招摇过市”,恐比发肤之痛还要难忍百倍吧?
崔元微微叹出口浊气,继而阔步行至那位锦衣公子跟前。对方将老丈送离后,视线便直直凝着自己染脏的衣袍,一时竟叫他瞧出几分手足无措的窘迫。崔元忍不住温和出声道:“在下如今正暂宿于街前逆旅之中,兄台若是不弃,我可取来车驾送兄台回府更衣?”
对方闻声抬眸来望,瞧见崔元的瞬间,却忽而愣滞在原地,倒像是曾有相识一般。崔元再次出声询问,对方这才清醒过来,直接顺水推舟道:“如此,蒙某便先行谢过了!”
蒙某?崔元眼皮微跳,该不会是他想象的那个蒙某吧?
崔元喉中忽而涌出几分干涩,“鄙人赵国崔元,还未请教兄台名讳。”
对方闻声,忙如梦初醒般拱手见礼道:“崔君有礼,在下蒙毅。”
崔元:“……”
这就是传说中的白给文学
·
浮云掠影、日色正盛。
崔元偕同蒙毅一道回至逆旅之中,使其于堂中暂歇,自己则快步上楼,将大黄交予阿芜好生看顾后,方唤张良取来牛车亲自相送。张良惯来勤勉伶俐,小小年纪便已精通君子六艺,驭术更是尤为突出。放心将车驾交由张良驭驶,崔元侧身而立,示意蒙毅率先上车落座。
瞧着面前饱经风霜的朴素牛车,蒙毅心中忽而涌上几分杂陈之味。
倒不是嫌弃这牛车过于质朴简陋,他只是由此推想到崔元过往的丰富经历。毕竟从这架牛车不难看出,它怕是早已随同自己的主人见惯途中的大漠孤烟、落日长虹。回想起自己数年如一日的平淡生活,蒙毅突然就有些羡慕眼前的年轻公子。
可人生在世,总是万般不由己,他肩上的千斤重担,容不得自己有分毫错乱。
崔元并不知晓蒙毅心中所想,见对方怔然停滞于原处,只当其担忧车驾的质量问题,因而先行进入厢内,随后含笑邀请道:“蒙兄?”
蒙毅闻声回神,继而借力上车,同崔元一道厢内共坐。
车驾悠悠晃荡而行,崔元早已适应毫无减震措施的行车旅程,因而坐稳身形后,便欲寻些话题暖场畅谈。谁知崔元尚未出声,蒙毅便已自帘外驭车的小巧身影处回眸,言语间多是赞赏之意:“恕蒙某眼拙,不曾想崔君之子已生得这般年岁?”
崔元顺利喉中一哽,原来在旁人眼中,张良竟是自己的好大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