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在……装不熟?
崔元眸色微挑, 压下心中的汹涌思绪,见蒙毅躬身答是,崔元亦跟着起身叩拜道:“王上谬赞, 崔元不才,实担不得俊贤之称。”
秦王本是容色冷峻, 仿佛藏了座永不融退的冰山,可听闻崔元声息的瞬间, 面上的肃然之色竟瞬时淡了几分,虽有旒珠遮掩,还是不难让人瞧出些愉悦温醇之意。
倒像是……春日初融的冰河,透着不合时宜的冷傲与温和。
崔元本还在思索对方到底是何用意, 谁知秦王却已沉声开口道:“蒙卿常言崔君剑术非凡,上次祓禊时更是轻松拔得骑射头筹, 如此才俊, 不若纳入禁卫之中时时护卫于孤?”
纳入禁卫?
崔元不禁愕然抬眸, 要知道秦时的禁卫军份量极重,算是皇权的重要组成部分。若是他没记错,李信如今亦当此职, 秦王将他置于这般位置,定是有他的后续打量。
如此想着, 崔元恰与秦王投来的视线相对。
崔元眸中尽是一派澄明纯粹, 仿佛是文是武, 何官何职, 对他来说都只是朝饮暮炊般的寻常小事。他从不在意,也从不求取, 这样的人合该来自烟霞之外, 让人猜不透也看不穿。
秦王眸底微黯, 视线越过崔元,进而落在淡定吃瓜的李信身上:“李卿于禁卫中磨砺已久,勇猛有信、累积功果,今日逢孤加冠之喜,便擢李卿为卫尉之职。”
李信猛然一顿,咽到中途的枣核成功卡在喉中:“承蒙王上厚爱……信定当竭力以赴!”
众人的目光重新聚焦在李信身上,崔元得以神隐后,先是抬眼望了望嫪毐与赵姬神色,见嫪毐眉峰紧蹙,俨然一副大难临头之态,崔元心中了然。众人皆知,当前的卫尉本乃嫪毐羽翼,如今秦王大权新握,便已有大刀阔斧之兆,如此爽利之风,嫪毐又当如何心静?
怕是对方心中早已起草好百种逃命策略?抑或是……借机谋反?
见秦王瞬息之间提拔两位心腹,诸位公卿大臣本是面面相觑,不知如何站队开口,反是吕不韦率先圆滑恭贺道:“王上双喜临门,实在可贺。为表微意,吾自齐地千里请得齐人衡,使其为王上与诸位公卿鼓瑟同乐,不知王上可愿一听?”
齐人衡?崔元闻声再次环顾席上,他倒想瞧瞧对方到底有多出类拔萃。
许是看出他迫切之色,秦王难得眉色上挑,“不知齐人衡现在何处?”
吕不韦淡笑不语,只抬手示意秦王共同移步殿外。见秦王起身离席,诸人更是随之鱼贯而出。门外已是浑如墨色,但见月影星辉下、漫漫灯河里,隐约现出一道皎若清风的身影。对方随性而坐,简单拨弄着手中细弦,渐渐和着节拍鼓瑟而歌。
很奇怪,明明从未听过齐瑟演奏,此时此刻的崔元,却没由来心弦一紧。
借着朦胧光影,崔元只能瞧清对方那修长玉色的十指,映在冷光潋滟的齐瑟上,好看到近乎迷人的地步。周围人亦是屏息不语,就这般阖眸聆听着,唯恐稍有动作,便要打破这片刻的唯美。
崔元突然就有些明白,书中常言高山流水,到底是何种意境。他仿佛能瞧见乐声中,那位倚红偎翠的惊艳少年,在看惯了透明澄静的海、冰凝无际的雪与明秀夭丽的山之后,逐渐成长为丰神朗俊的翩翩公子。
美玉明珠与瓦砾泥尘,往往只在一念之间。
待曲终了,崔元忍不住地想,自己要如何才能合理与他相交?然未及深思,耳边便已传来众人抚掌而叹的啧啧称奇声响,秦王更是兴甚相邀:“不知公子可愿留作秦宫乐师?”
若他愿意,就算是将太乐丞送给他做,似乎也并无不可。
齐人衡却收起齐瑟,浅笑推拒道:“我惯来闲云野鹤,若是拘于一处,灵感怕是也随之匮缺。”
言外之意,就算得到他,届时也只剩一具没有灵魂的残躯。
秦王终是摆手作罢,见众人皆立于殿外,复将齐人衡一并招入席中款待。
齐人衡不再推拒,随在众人身后踏进正殿之内,继而坦然落座于末席之处。崔元突然就有些懊恼,自己方才为何要听从侍者安排,偏偏落座于蒙毅旁侧?
懊恼之余却又感慨,原来渴望与人相交,竟是这种心情……
许是见他心神不宁,蒙毅举杯饮酒之际,不忘附耳询问:“崔兄何以兴致不佳?”
崔元自不愿将心事同他分享,因而只得胡诌反问:“为何今日不见长安君身影?”
见他问及长安君,蒙毅的声音自觉压得更低,“长安君正禁足于咸阳,故而不在雍城。”
崔元若有所思地点头称是,蒙毅只当自己解决了崔元疑惑,因而也便再次沉浸于宴饮之中。
酒过三巡,筵席将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