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贾之事平息不久, 崔元正同韩非商量着游说韩王归秦的可行之策,毕竟天下征伐不断, 七国百姓苦于兵乱已久,崔元想做的便是在加快统一的进程中,尽量少作杀戮。
哪怕多活一人,都是功德无量的事情。
谁知两人针对此事还未求出最佳定论,便已自朝堂上听得韩王惧怕于强秦屠戮,因而早做打算,向赵国谋求联合抗秦的消息。秦王闻之当朝震怒, 韩王求救于谁都可以,只唯独不能是赵国, 那个自己单单只是想起便已忍不住要挥军直入的地方。
直接点内史腾出列领命,秦王脱口而出那句“即日伐韩”之前, 眼角余光还是忍不住落到了那位官服磊落的隽秀青年身上,他知道崔元在伐韩之事上是有所顾虑的, 对方与韩非情同手足,自然也就希望韩非的故国能免遭兵祸之灾,可秦王还是狠狠心,当场下了命令。
他想知道在崔元心里, 比起韩国、张良与韩非, 自己到底排在什么位置?更想知道崔元会不会始终站在自己身后, 甚至甘愿放弃他那愚昧的准则,为他驰骋天下?
崔元同韩非一道离开咸阳宫时, 韩非步履极慢,心情亦是晦暗沉重。崔元担忧地凝视着对方, 谁知温柔如韩非, 都忍不住攥进笏板, 狠狠叹息一声:“愚蠢。”
崔元闻声不知该如何劝慰,索性闭口不语,慢悠悠行在他身侧。
两人一道乘车返家,捱至黄昏,方自遥遥廊道处瞧见成蟜挺拔如松的身影。彼时崔元尚在思索伐韩之事,想着自己能否同韩非一样,逃过“荆轲刺秦”的既定结局。
成蟜离得近了,却只矮下身子同他一道在院内静坐,直至夜华初上,隐隐似有星河绚丽。
见崔元自沉思中回过神来,成蟜笑一笑,“明日我便需南下,替王兄视察水患一事。”
水患?崔元不及细想,忙先叮嘱道:“近来气候多变,南部又多虫蚁,你还需多多注意身体。”
话罢又觉自己太过热意,这些事情本不需自己这个么外人来嘱咐细托。如此想着,崔元成功默了片刻,见成蟜还不欲走,便催促道:“时间急迫,长安君还不回府拾整行装?”
好歹也该提前筹备一番。
成蟜也不说话,只噙着淡淡笑意,沉沉凝视着崔元的方向。发觉崔元带了些薄怒的水眸后,方自然抬手,同他随意散放的手指交握在一处,“劳哥哥记挂了。”
崔元的耳根不自觉红地通透,夜风袭过,心尖忍不住轻轻颤抖几下。
胡乱道了声“天冷”,崔元起身便朝寝室走去,踏进门中后,还未及转身去看成蟜是否跟上,腰腹处便已缠上对方那双修长漂亮的双手。他的下巴亲昵搭在自己肩窝,略略蹭一蹭,磨得他一阵酥麻战栗。感受着对方火炉般的温度,崔元的心跳忽而剧烈起来。
见他并未使力挣脱,而是眼睫微微颤抖着,手指还不自觉握住自己雪白的袖边,成蟜贴得更是紧密,烙铁般滚热的肌肤透过衣料火热热烫在崔元心上。
崔元明知这样不对,可他的身子却像是暂时失了控制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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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内史腾出兵伐韩,秦兵势如破竹,韩国则节节败退。
从眼前古籍中回过神来,张良瞧着身前恭然跽坐的少年身影,对方的漆黑脑壳随着博士讲课的步伐而适时摆动,气质清润、仪姿端整,半点也瞧不出当年初见时的狡黠顽劣。
许是感受到张良的注视,扶苏回身来望,谁知见他有动作,张良竟提前收起视线,进而将目光牢牢追逐在朗朗而谈的博士身上。扶苏目色略有不悦,张良近来听课时常有恍惚失神之态,课罢后也不同以往那般多留些时刻,只急匆匆便要回府离去。
单单如此倒也罢了,谁知张良昨日竟忽略他好不容易想出的笑话,直接闷头回府。
纵使张良不说,他也能感觉出对方情绪的异样,他总是善于把情绪藏在心底,面对旁人时便总会挂上一副温和谦恭的模样,仿佛那颗心脏加装了一道铁门,任谁也别想随意踏入。
就像如今,张良面色虽淡静如常,可扶苏却能隐约瞧出他隐藏的几分困惑愁绪。
正想着,扶苏忽觉脑门一痛,回神去望时,便见先生正捋着胡须,蹙眉与自己对视。连忙收回跑偏的视线,扶苏重新投入到课业中去,待课罢师退,方起身去瞧张良。
张良像是不曾发觉他的视线,只自顾自在那儿收拾案上书籍,仔细观察下不难看出,对方近来应是消瘦了几分,就连下颌线都比以往要鲜明好看,更别提那双骨节分明的玉手。
见扶苏好整以暇地默默瞧着自己,张良也不着急离开,而是难得走到扶苏面前,自袖中取出一沓装订工整的书册,先是郑重塞进扶苏手中,等他认真接过,方笑着解释:“这是近年来我为公子伴读时整理编纂而成的书册,今后公子若有 疑问,不妨多翻一翻,总有裨益。”
扶苏尚有些发怔,想着张良此时将这册子交给自己到底是何用意。
谁知张良不待他反应,便已继续掏出一只汤婆子,然后趁热直接塞进扶苏怀里:“近来春寒,此物名唤‘汤婆’,届时注入灼水,誊抄字帖时总能暖着手脚。”
扶苏惯来体寒,冬日里抄个字帖都能冻得手脚冰凉,张良寻思着此物有益,这才求崔元教他做出一个,送给扶苏就当还个人情也好,感谢对方对自己另眼相看一回。
扶苏终是反应过来张良的意图,见他缩手欲回,忙按住他尚留在汤婆子上的手指,声音忽而透出几许恨铁不成钢的诚挚:“你明知道我最需要什么……”
明知道我最需要的是什么,却还是狠心想将他彻底夺走。
张良似乎当真在想他所需之物,闻声笑道:“公子不足双十,烈如雪吟自不能让孩子饮用。”
孩子?自己在他心中还只是个——孩子?!
扶苏先是嗤笑一声,随后忽又猛地倾身靠近,那张清俊到极致的面上却半分情绪都没有,眼底像是蕴着浓郁的、化不开的瑞雪,让张良光是看着便已有些微微失神。
怎会有人长得这般惊心动魄?也对,秦王比他应是也毫不逊色,只是自己从来不曾得机欣赏。张良如此想着,也便轻声笑笑,觉得少年人素喜意气用事,自己本该同他好好讲些道理。
谁知见他笑了,扶苏更是危险凑近一些,索性将他困在自己双臂之间。
明明是这样暧昧的距离,扶苏的眸子里却冷清到没有丝毫暖意:“可是想好了?”
想好了背离崔元,背离秦国,只为在那弱小母国残喘之际,拼一朝声名尽显?
虽是问出了声,可扶苏还是不难猜测对方的答案。毕竟张良虽表面上柔软可欺,可他内里却极为坚固执拗,他可以屈居于世间一隅,做个不为人知晓的公子侍读,也可以运筹帷幄,在这乱世求得无限声名。只要他想,这些都不难实现。
发觉自己的心思被扶苏直接看穿的瞬间,张良还是忍不住吃了一惊,他只以为扶苏讨厌自己,所以曾经才会屡屡戏弄于他,可谁知短短几年,扶苏对自己的了解竟已到如此地步。
是的,他作为韩国贵室之后,既然曾经享受过无限殊荣的家族地位,就断没有抛弃亲友故国任人欺凌的道理。相比起韩非的谦恭内敛,自己到底还是年轻气盛了一些。
或许从他跟随先生踏入秦国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注定了今日的结局。
可他不该连累崔元,更不能连累其他不相干的任何人。
沉默不语便是默认,扶苏狠狠咬住后槽牙,双手握住他的肩膀,他想将对方喊醒,想听他亲口承认自己的打算,想听他坦言久居秦国到底是何意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