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希宁来到前院书房, 康熙坐在上首,纳兰明珠与纳兰容若依次坐在下首,几人见到她进屋, 都抬眼朝她看来。
纳兰容若脸上带着笑意,悄悄给了她个安抚的眼神。纳兰明珠神色复杂, 康熙则不动声色打量着她。
卢希宁不懂他们的眉眼官司,上前恭敬请安, 康熙手虚抬起来, 说道:“大家都是亲戚, 不用这些虚礼, 你也坐吧。”
谢恩之后,卢希宁坐在了纳兰容若身边。康熙神色探究,似乎迟疑了一阵,说道:“你看过了我的推算, 里面真没有什么错误之处?”
卢希宁规规矩矩答道:“回皇上, 奴才已经仔细看过,奴才认为皇上的推算很严密, 没有什么错处。”
康熙似乎松了口气,仔细询问了几句其中的步骤,见她都答得清清楚楚, 神情越来越愉快,微笑着问道:“你先前建议我将这份推理颁布出去,让西洋人也能看到我大清的数学水平, 以你看来,大清的数学水平, 与西洋相比如何?”
卢希宁愣住了, 康熙的野心与自豪, 她也能理解一二。但要说大清的数学水平比西洋高,她敢断定,就是她说出来,康熙自己也不会信,不然他跟着传教士学什么数学,只跟着大清的数学家学就可以了。
纳兰明珠瞧见她的犹豫,神色微变,忙恭敬地道:“皇上,奴才以为,西洋的数学有一定长处,大清却断不会输给他们。”
康熙听后,脸上笑容又多了几分,不过仍然盯着卢希宁,追问道:“你认为呢?”
卢希宁就是再蠢,也知道该跟着纳兰明珠的话恭维康熙。可她实在是不能违背自己的学术良心,沉吟片刻,坦白地道:“皇上,奴才以为比不上,而且落后太多。”
纳兰明珠神色紧张,急着刚要说话,康熙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抬手阻止了他,平静地道:“哦,你为何会这般说?”
卢希宁认真地道:“从西洋传来了很多的知识,皇上聪明盖世,只一看就明白大清与他们的差距,比如先前的解析几何题。西洋路途离大清遥远,最新的学术不能及时传到大清,也许,就在这两年,他们已经又有了新的发展。我们不能妄自菲薄,也不能骄傲自满。皇上学天文数学,比寻常人的要看得更远,我们不能自己骗自己,这样永远无法进步。”
康熙陷入了沉思,屋子里安静下来,一时间,大家神色各异。纳兰明珠动了动,最后耷拉下眼皮没有说话。纳兰容若端坐着,神色依旧自若。
卢希宁也没害怕,前面纳兰容若说康熙希望得到她的肯定,那就是认同她的看法。
如果她违心说了假话,康熙以后不再让传教士带来西洋知识,对潜心学习的人来说,是致命的打击。
大清都天下第一了,他们还用得着跟着西洋学吗?
康熙在圈椅里动了动身,开口打破了沉默,问道:“你觉着,大清以后能赶上西洋吗?”
卢希宁心中一动,直言不讳说道:“学问不应该有壁垒,也不应该成为某家的私藏。所有的知识,应该对所有百姓公开,天下之大,聪明人多得很,他们能一起研究,大清肯定会有赶上,甚至超过西洋的机会。奴才以前也曾说过,绝不能忽视启蒙学习,数学天文等知识,得从小就学起,也不能急,不出几十年,皇上肯定会看到满意的成果。数学天文等学科,绝对不是无用知识,奴才认为,这些知识才能让大清真正强大。”
康熙凝神沉思,片刻后迟疑道:“几十年太久远,不如昭告天下,召集所有的能人志士,将他们收为朝廷所用,好比翰林院那样,成立一个数学天文学院,只管让他们勤学苦读研究,朝廷亦不会亏待他们。”
卢希宁只暗自叹息,不过也没有多失望。她这段时日知晓了很多大清的现状,迄今为止,康熙都没能真正一统天下,到处都在打仗,想要他真正放开学术,她不会那么天真。
康熙凝视着她,问道:“你的学问不错,可愿意负责此事,管着数学天文学院?”
纳兰明珠惊讶不已,难以置信看向卢希宁,纳兰容若眼中闪过一丝焦虑,很快垂下了眼帘,掩去了里面的情绪。
卢希宁也瞪圆了双眼,康熙的提议对她来说,是好事也是坏事。
好的地方在于,她能发挥所长。坏的地方在于,她虽然现在进步了不少,可是对勾心斗角的政斗,她还差得太远。
她不是一个人,她有亲人家族,世上无新事,汤若望与杨光先也还没死几年,她不能冒这个险,因为她拖累了他们。
“奴才多谢皇上看重,只是奴才说话太直,还有性格实在是不宜当官,让奴才管着他们 ,奴才实在是无能为力。不过奴才愿意无条件,无偿帮助他们,他们有任何不懂的地方,都可以来问奴才。不过奴才也不敢打包票什么都懂,只能说与大家一起学习。”
康熙眼里溢满了笑意,说道:“你倒对自己认识得够清楚,罢了,我也不勉强你了。不过也不能让你白做事,你一直想去观星台,以后那里你可以随时去,与南怀仁他们交流。你可还有别的想法,尽管提出来,我不会责怪你。”
卢希宁思索之后,郑重地道:“皇上,奴才以为,学识归学识,皇上成立的学院,不能让其他人参与进来,任何官员都不能伸手,只由皇上亲自统管。而且所有的争议,都在学术范围之类,不能牵扯到朝政。”
康熙顿了下,眼里慢慢浮现出赞赏之意,爽快地道:“你说得对,读书就该心无杂念,这点你不用担心,其他人敢乱来,朕砍了他的头!”
卢希宁脸抽了抽,康熙看到她的反应,不自在咳了咳,站起身说道:“好了,今天就到此吧,我也得回宫,就不多留了。”
纳兰明珠与纳兰容若将康熙恭送出府,卢希宁来到正厅,等着纳兰容若回来之后,再一起回南院。
没多时,两人一起到了正厅,卢希宁站起身福了福,准备与纳兰容若离开时,纳兰明珠叫住了她。
想起白日的争吵,纳兰明珠神色也不大自在,干干地道:“你先前没有应下皇上许下的差使,这件事你做得很对。不过,以后你要虚心谨慎,说话更得委婉些,不能太过直率。既然你在皇上面前打了包票,若他人有不懂之处,都来向你请教,以后要多勤奋学习,免得你到时候你答不出来,辜负了皇上的一片苦心。”
虽然纳兰明珠说的话很有道理,不过卢希宁对他还是很不爽,只面无表情应了。
纳兰明珠见到她的态度,虽然懊恼,却只得硬生生咽下了这口气。纳兰容若看了眼卢希宁,也没多问,带着她一起告退。
走出花厅,外面的寒意扑面而来,纳兰容若拉开大氅,将她裹了进去,笑着问道:“宁宁为何不开心了?”
卢希宁鼓起脸颊,气咻咻地道:“我不喜欢你阿玛。”
纳兰容若一愣,卢希宁吸了吸鼻子,怏怏道:“我好饿,等回去吃完饭,我再仔细告诉你。”
回到南院用完饭,坐在暖阁里吃茶消食,卢希宁说了今天白日发生的事情。
“他是你阿玛,而且他对你很好,你我的立场与感受不一样,你不用受我影响。我知道这样算是不孝,可是我真的没办法勉强自己尊敬他。”
纳兰容若神色黯淡下来,亲着她的额头,说道:“宁宁,对不住,让你受委屈了。阿玛想要重振纳兰氏族上的荣光,要位极人臣,要多子多福。宁宁,我也不是为他辩解,他作为夫君来说,勉强做得还算好。世情如此,如你我还有大哥这般之人,如凤毛麟角少之又少。不过宁宁,皇上看重你,我真的很替你高兴。你不计名利,这点更令我钦佩。”
卢希宁笑嘻嘻地道:“我其实也没有你说的那么好,我也有自己的小算盘呢。你听我说啊,我不真管事,显得我品性高洁,以后遇到有争议的事情,比如我支持某人的学说,其他人才更没有话说。不是我吹牛吧,我觉得自己够得上权威,能纠正引导他们,才能真正实现我心中的想法。一切学术的事情,都归做学术,不要被各方派系势力干扰。不然你看,就一个天文上的小事,都能牵扯到好几条人命。”
纳兰容若叹息一声,说道:“宁宁,你真比阿玛看得还清楚明白。在史书上能留下一笔的臣子,大多都几起几落,能得善终的也没几人,后人就不用说了。有人是身在其中的看不开,也有人是无可奈何,退无可退。你的选择很好,既然潜心学术,就不要牵扯到权力争斗里面去,纯粹去做你想做的事。只是宁宁啊,你这般好,我怕自己配不上你。”
卢希宁飞快摇头,急着说道:“你太谦虚了,在我眼里,你很好啊,比如人情世故上,我拍马也追不上你,这也是一种能力,好多人都不能与你比。还有,你不但会写诗词,会读书,字也写得好,你哪里都好。”
她的手往下,双眼亮晶晶的,笑靥如花说道:“这里也好,哎哟,铁棒!”
纳兰容若神色愉悦又痛苦,低吟道:“宁宁,你别动那里,嗯!”
年后纳兰容若要参加殿试,过年时也没有出门吃酒应酬,关在家里勤学苦读。觉罗氏得知了康熙前来之事,卢希宁也没有隐瞒,将前后经过全部告诉了她。
觉罗氏半句都没有责怪卢希宁,反而喜笑颜开地道:“还是你厉害,以后啊,我看那老不休的,还敢不敢给老大塞小妾。宁宁你聪明,像我一样,生出来的孩子才聪明,别人生的啊,我呸 ,就是一堆破桃烂枣!你只管着读书,能不去吃的酒席,我都给你推了。”
卢希宁得了觉罗氏的支持,与纳兰容若一起,过了个清净又温馨的年。
年后天气一天天变暖,庭院里的海棠花露出花苞时,春闱结束放榜,殿试很快开始了。
卢希宁一大早就起了床,陪着纳兰容若用完饭后,上了马车将他送到了神武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