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
西列斯一时间略微惊讶, 不明白又有谁给他写信。他加快了脚步,从洛伦佐手中接过那封信。他瞧见信封上的来信地址是往日教会中央大教堂,一时间产生了一个猜测。
洛伦佐则困扰地望了望, 尤其是那枚胸针:“你怎么……打扮得这么……”
他露出一个复杂的表情。
西列斯没怎么注意他的神情,他举了举手中的信封, 说:“等我一会儿, 我把信放到楼上。”
洛伦佐耸耸肩:“你去吧。”
西列斯便又一次上楼。他拆开了那封信, 不出所料就是他提供叛教者行踪的报酬。
他飞快地扫了一眼信中公式化的用词,然后将注意力放到了报酬的数额上。
十张百币钞。
西列斯飞快地换算了一下——二十个月的工资。
西列斯:“……”
往日教会果真财大气粗。
西列斯在心中真诚地感谢了一下安缇纳姆,然后将这笔钱收进了抽屉底层。他总算是感到自己的钱包没有那么干瘪了,一时间整个人都有了底气。
这直接导致他在请洛伦佐吃早饭的时候, 撺掇洛伦佐多吃点。
洛伦佐狐疑地瞧着他,说:“我感觉你的心情不错。”
“的确如此。”西列斯没有笑, 但是他目光从容、姿势优雅,整个人看起来就有一种……轻松愉快的感觉,“我解决了一个非常大的难题。”
“什么?”
西列斯随口给了一个解释:“今年的学术论文的选题。”
“哦,忘了你还是一位正式教授。作为助教, 我可没什么严格的学术要求。”洛伦佐随口伤害了一下自己的室友, 然后问, “你打算写什么?”
西列斯沉默片刻,然后给出了一个答案:“萨丁帝国的流浪诗人。”
“哦!”洛伦佐有些惊讶, “很有意思!我挺喜欢那群流浪诗人的。”
西列斯问:“你了解他们?”
“有些了解。你知道这些年史学界开始对历史上的那些普通人的生活感兴趣了, 钻研的东西都十分深入和细致,所以以往的一些文物古籍也被重新整理研究了一下。”
西列斯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清楚这一点。
“所以, 我们就找到一份与流浪诗人有关的档案。”
西列斯眼神一亮, 不禁说:“可以借阅一下吗?”
“当然, 就在图书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份档案应该叫……”洛伦佐回忆了一下,“《堪萨斯城人口阶层调查报告》。”
西列斯听着这个意料之外的标题,问:“这是萨丁帝国官方的报告?”
“似乎是。不过当时的堪萨斯城并不在康斯特公国境内。也可能是民间调查机构吧。”洛伦佐说,“里面提及了一些堪萨斯城的流浪人群,包括流浪诗人、马戏团、商人之类的。”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向洛伦佐道谢。
“不用谢。”洛伦佐笑着说。
吃过早饭之后他们就分开了,洛伦佐得去邓洛普教授的课堂那儿。而西列斯先去校外的马车行寄出信件,随后就回到了四楼的办公室。
距离约定的十点还有挺长一段时间,西列斯将西装外套的扣子解开——考虑到【沉静的心】这个仪式,他就没有脱下外套。幸亏室内不算炎热。
他坐在那儿,却无暇顾及温度变化,只是回忆起自己刚刚那一段路上注意到的一个小细节。
在仪式时间中,他可以通过启示者独有的蓝色光辉,发现他们的存在。其他启示者的仪式时间似乎不会出现这样的事情,只有西列斯会如此。
而他刚刚就在主城堡准备上课的学生中,无意中瞥见了一个拥有蓝色光辉的身影。
……一名启示者?还是学生?
西列斯有些好奇,不过他也没有刻意去寻找对方,只是感到这个世界中的启示者,似乎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隐秘和稀少。
他在办公室里坐了片刻,感到仪式时间加上【沉静的心】的双重影响,让他整个头脑都显得非常清晰。
他干脆将教案拿出来,继续备课。
开学前的一个星期,西列斯没能把所有的课程全部安排得当,只是优先将前几节课的教案写出来了。开学之后他又忙得厉害,完全没时间坐下来好好整理一下教案。
现在他趁这个机会写教案,进展居然十分顺利,并且还重新整理了一下今明两节课的课堂内容。
他花费了一个多小时的功夫,将教案往后推进了一大截。
上午十点,朱尔斯与多萝西娅一同走进办公室。
“上午好,教授。”多萝西娅首先打招呼。
“上午好,教授。”朱尔斯紧跟着她的话。
西列斯抬头看了他们一眼,微微一怔,然后低沉地说:“上午好。稍微等我一会儿。你们的书单和助教申请表已经放在茶几上了,可以先看一看。”
两个人应了,随后坐到沙发上埋头填写资料。
西列斯写完一节课的教案,回头看见两个人有些别扭地俯身在茶几上写字,便若有所思,问:“这样写字是不是不太舒服?”
两名学徒都抬起头,朱尔斯还在支支吾吾的时候,多萝西娅已经说:“是的,教授。不过也还好,需要写字的时候并不多。”
西列斯不置可否,只是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他把椅子推到茶几附近,让他们先把助教申请表填好。随后,他指了指书单:“这就是你们未来一段时间的作业。
“一个学期里面,你们会得到三份这样的书单;我不要求你们在多短的时间里看完,你们可以自由把握时间。
“但是,我要求你们必须得在每一个周四的时候,反馈给我一部分书单阅读之后的想法。我会实时跟进你们的进度。
“另外,在第二份书单放在你们面前的时候,我希望你们就已经想好了这个学期的论文课题。”
两名学徒都认真地点了点头。
西列斯便说:“好了,接下来你们可以看看这份书单。有什么问题可以在这个时候提出来。”
多萝西娅首先看完了书单,便问:“教授,这些书我们都可以在图书馆里找到吗?”
这上面有许多她没看过的书籍与论文!
“是的。”西列斯说,“论文的查找可能要麻烦一些,你们可以向图书馆的管理员索要期刊的目录。”
“我明白了。”多萝西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她突然想,面前这位教授——曾经的学长,的确十分优秀和出彩。图书馆里纷繁复杂的书,他究竟看过多少?记得多少?
多萝西娅感到自己自信心受到了些许的打击,随后是更多的斗志。
而朱尔斯的语气则有些小心翼翼:“教授,这上面……都是,沉默纪相关的书籍吗?”
西列斯沉吟片刻,然后点了点头,说:“是的。朱尔斯,我希望你明白一点,尽管安缇纳姆相关的文学仅仅在雾中纪才出现,但是——文学这件事情本身,是源远流长的。
“而任何文学中‘人’的部分,都不可能绕开沉默纪文学。”
“我明白,教授。”朱尔斯连连点头,他鼓起勇气说,“我的意思是,您希望我在论文中多大程度地涉及到沉默纪文学呢?”
西列斯稍微有些意外地听见这个问题,他回答说:“这还是得看你的论文题目。安缇纳姆相关文学中‘人’的部分……我认为,这只是选题,而非论文的题目。”
朱尔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连忙说:“我懂了,教授。我会更加细化这个选题的。”
西列斯微微笑了一下,他在这个话题上稍微多说了两句:“朱尔斯,你想要研究‘人’的部分,并不代 表着简单将那些涉及到人类的部分罗列出来就足够了。
“你需要去探讨,为什么安缇纳姆相关的文学中会出现这些文字,他们根植于哪些思想、哪些理念之中,过去为什么没有出现这些描述和想法……
“无论怎么说,文学是一门与社会、经济、文学、政治都分不开关系的东西。
“神诞纪、信仰纪、帝国纪是什么样,阴影纪和沉默纪是什么样,现在我们所处的雾中纪又是什么样……不同的时代会孕育不同的文学作品。”
朱尔斯和多萝西娅都专心致志地听着。
他们可能曾经从种种渠道隐约明白这一点,但是现在,他们却从西列斯的话语中直接得出了这个答案。
这当然就是导师的作用。
多萝西娅忍不住问:“教授,按照您的说法,从‘神’的文学到‘人’的文学,这是注定的事情吗?”
西列斯在这个问题上沉吟了片刻:“我不能说……注定这种话。首先,沉默纪中神明的陨落,这是谁都没有想到的。这一点你们应该也很清楚。”
两人都点了点头。
西列斯又说:“不过,我仍旧可以说,‘人’的文学的出现与增长,是注定的。”
“为什么?”多萝西娅困扰地说。
西列斯望着这个年轻的女孩。他想到这个学生的论文选题——赞美诗。他不禁想,这果然是一个对于神与信徒的关系十分感兴趣的学生。
西列斯在心中微微一叹。
以他在地球的眼界,他可以从许许多多的角度来探讨这个问题,但是那就太超过他现在这个身份了。他只是一个普通的文学史教授。
于是西列斯就从自己的专业领域中给出了一个解答:“不要忘了,有一些资料能够表明,早在帝国纪,就存在着睡前故事之类的虚构文本。
“此外,外出的旅人们围坐在篝火旁,各自讲述着或真或假的故事,他们的讲述中会出现编造、虚构的成分。这也是在许许多多的作品中出现的一个意象,并且这种虚构性,是公认的。”
多萝西娅微微一怔,突然感到了些许的不知所措。
“文学在一开始诞生的时候,就有着这样的功能与作用。那些文字所指向的东西,并不实际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西列斯制止了多萝西娅的反驳。
他说:“我的意思是——举一个例子来说,比如你在描述手边的某个物品。”他随手拿过了桌上的一支铅笔,“比如这支铅笔。”
多萝西娅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明白。而朱尔斯专注地望着那支铅笔,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西列斯说:“你用了种种办法来描述这支铅笔,外形、细节、写感。总之,你尽可能让这支铅笔贴合它的实际。”
两名学徒听得十分认真。
“但是,对于你的读者来说,他们真的能够知道,你所描绘的,就是这支铅笔吗?”
多萝西娅微微一怔。
而朱尔斯则脱口而出:“他们又看不见这支笔!”
“是的。”西列斯赞赏地说,“读者们不可能来到你的身边,真的望见这支笔。而这支铅笔,在之后的使用过程中,也会逐渐磨损,不再是你当时描绘时候的样子。”
多萝西娅怔怔地说:“所以,我们永远不可能——”
“我们所描绘的,只是出现在那个文本空间中的,那支铅笔。”西列斯说,“这就是文学。任何的文学都是拥有虚构性质的。即便是传记、新闻,那也存在着某种虚构性,只是你们认为它们描述了真实。”
不知道为什么,多萝西娅因为西列斯的这句话而颤抖了一下。
她向来自信张扬、神采奕奕的面孔,也因为西列斯的这一连串话语而变得有些苍白。
她咬着牙,突然问:“那么,文学中‘神’的部分呢?”
西列斯微微一笑,回答了这个问题:“描述‘神’的文本,又与神何干?”
多萝西娅因为西列斯这残酷的话语而颤抖了起来。
西列斯的语气变得温和了一些。他说:“你以前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是吗?”
多萝西娅沉默了片刻,表情变得缓和了一些。她看了看朱尔斯,对方似乎不太明白多萝西娅的反应为什么这么严重。
多萝西娅就点了点头,说:“是的。我从未考虑过……人对神的赞美,都本质上居然与神无关。”
西列斯也点了点头。
多萝西娅陷入了沉默之中,过了片刻,她突然说:“教授,我可以从这个角度理解您的意思吗?”
西列斯望向了她,朱尔斯也是如此。
多萝西娅咬了咬嘴唇,看起来有些不安,但是她最终还是说:“人类,用文学,挑战了神的话语权!”
办公室陷入了长久的沉寂之中。
最后,西列斯突然笑了起来。他说:“多萝西娅,我很欣慰你能够想到这个角度。你是一个出色的学生。”
多萝西娅得到了称赞,但是又有一种难以言说的胆怯情绪在心中蔓延着,就好像刚才那句话一说出口,就让她心中的某些东西枯萎了一样。
隔了片刻,她缓缓说:“那是因为您的引导,教授。”她真心实意地说,“仅凭我自己,我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想到这一点的。我总是认为,文学就是文学。”
西列斯说:“你可以保持自己的观点,多萝西娅。每个人的道路都是不同的。”
多萝西娅摇了摇头,她简单地说:“您说服了我,教授。”
于是西列斯也没有再说什么。
朱尔斯左右看看,不明白他们究竟在讲什么高深的话题。
西列斯深深地望了多萝西娅——望了她身上的蓝色光辉一眼——然后看向了朱尔斯:“朱尔斯,你明白我刚才用铅笔举例的意思吗?”
朱尔斯沉思了很久,最后才试探性地说:“因为,文学在诞生的时候,本质上就是人类释放自己的……”他在选用这个词语的时候卡了很久,最后他说,“意志?所以人的文学是注定占据上风的。”
西列斯几乎下意识想到了跑团的意志属性——而他也的确依靠这个属性抵抗了失控的时轨。
于是他微笑起来:“是的,朱尔斯。这同样也是你在撰写论文的时候,需要去注意和思考的一个问题。
“安缇纳姆相关文学中为什么会出现那么多‘人’的要素?
“这恐怕是让你想要去研究这个现象的,最根源的困惑,并且你以为,这个问题的根源在安缇纳姆以及雾中纪。
“但是人类在文学中蕴藏自己的意志,是从很早很早以前就开始的,并不是从安缇纳姆、从雾中纪开始的。
“文学,不管是很久很久以前铭刻在石壁上的符号与图案,还是现当代那些书店里精致纸张,在本质上,那都是一个一个人类在思考、在书写、在记录。
“那些曾经高高在上的神明,也是他们记录与描绘的对象。”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之前那句“与神何干”更加振聋发聩,但是在这一节课结束之后,多萝西娅反而对西列斯这句温和的,“神明也曾经是人类记录的对象”印象更为深刻。
她带着一种出神的、思索的情绪,与朱尔斯一同告别西列斯,离开了西列斯的办公室。
时间将近十二点。
西列斯稍微提早了一些时间下课,让两名学徒早一些去吃饭。随后,他才稍微放松了一些。
尽管在课堂上侃侃而谈,但是那几乎可以说是……某种应激反应。并且他认为自己在课堂上的反应和语气也的确有些过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