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列斯向安东尼问起刚才发生的那场小冲突。
而原本已经冷静下来的安东尼就立刻愤怒起来, 他十分不满地说:“那真是一个疯子!我真搞不懂……他说了一个特别莫名其妙的价格,只到成本价的十分之一!他以为我是个慈善家吗!”
西列斯思索了一下,问:“他为什么说你默认了这个价格?”
安东尼怔了怔, 然后抓了抓头发,有点茫然地说:“我也……我也不知道。我没有默认, 我应该……应该是拒绝了他的价格。”
看到他这样茫然的、不知所措的,甚至有点迷糊的表现,西列斯与埃里克对视了一眼, 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个可能。
西列斯是因为本来就知道那个中年人是启示者,所以怀疑他是否使用了什么仪式, 想要哄骗安东尼以一个超低的价格卖出那块皮毛。
而埃里克则是被中年人离开之前的反应吓了一跳,以为这个可能的旧神追随者用了什么奇怪的手段——比如神的遗蜕?或许安东尼的活性就被吸走了也说不定。
尽管卡罗尔曾经说过,普通人很难受到失控的时轨的影响, 但是现在, 紧张的埃里克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
安东尼费解地望着这两个大人:“你们为什么都不说话了?”
西列斯回过神, 想了想,说:“没什么,只是觉得那个人似乎有些危险。”
“可能吧。”安东尼嘟囔着,“怪不得我爸爸在我来到这儿之前, 特地提醒我注意安全。这地方真够古怪的。”
西列斯问:“你爸爸也来这儿了吗?”
“他在其他的摊位上。我只是拿了一点普通的皮毛过来贩卖一些,结果还没卖出去多少,就遇到了那个疯子。”安东尼毫不客气地说。
西列斯打量了他一下, 然后说:“学会一百以内的加减乘除了?”
安东尼的表情一僵。即便是在如此昏暗的灯光条件之下, 西列斯仍旧可以看到他额头上突然冒出来的汗水。
他咳了一声,说:“我在学了!”
西列斯不由得微笑了一下, 他说:“那得继续努力。”
他看了看周围, 发现因为刚才那场小冲突而聚拢过来的人们都已经离开了。他说:“你该回到你的摊位上了。”
安东尼猛地惊呼了一声, 赶忙回到自己的摊位,免得其他人顺手牵羊。
西列斯摆了摆手,与他道别,然后和埃里克一同走了出去。
埃里克忧心忡忡地说:“你觉得,这事儿真的是……”
“我不知道。”西列斯言简意赅地说,“不过,事情可能也没有我们想象中那么糟糕。”
“希望如此。”埃里克说。
“等会儿你不必陪我一同去。”西列斯说,“我本来就要回东城,正好顺路。”
埃里克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西列斯将话题扯回了他最早想要找到埃里克的原因,问:“我没在那边的摊位发现什么值得购买的东西。周三晚上会有更多有趣的物品吗?”
“一般来说是这样。”埃里克说,他又苦笑起来,“不过,我现在觉得,更加重要的是,周三晚上可能会更加的危险。
“为什么往年我没这种感觉?”
西列斯轻轻叹了一口气,同样点了点头。
他问:“你明天……”
他正要询问埃里克明天有没有空一起去一趟米尔福德街13号,突然地,他们身后的通道又一次传来了人们的惊呼,而其中还有一声痛苦的哀嚎。
西列斯和埃里克都吓了一跳,连忙往回走。他们都闻到了血腥味。
仍旧是那个摊位。仍旧是那两个人。而那个不知道从哪儿又绕回来的中年人,此时手持一把略带锈迹的小刀,目光疯狂地将刀刃放在安东尼的脖子上。
安东尼的左手衣袖已经被割开了,血液从手臂的伤口上涌出来。那正是他们闻见的血腥味的来源。
埃里克看了一眼就飞快地往外跑,只留下一句话:“我去叫守卫。”
中年人正大声地说:“东西呢!我的!东西!你拿了我的东西!”
安东尼动都不敢动,表情因为痛苦而扭曲了起来,他咒骂着,脸色青白,愤恨地说:“放屁!我根本不知道你说的……什么东西!”
“不可能!不可能!”中年人看起来已经疯狂了,“那不可能!我离开这儿的时候就消失了……!”
安东尼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他大声地尖叫着:“你跑走的时候不是跌了一跤吗!肯定是那个时候把东西落下的!跟我没有关系,你快点放开我啊!”
中年人表情一松,手上的小刀也掉了下去。他怔愣地站在那儿,放开了安东尼,茫然地呢喃着:“是的,我摔了一跤……撞到了……谁?!谁?!谁故意绊倒我?!”
他的目光带着一种极端的癫狂与空洞,在周围人的面孔上扫视着。
安东尼连滚带爬,下意识爬到了西列斯的脚边,急促地喘息着。他看起来怕得厉害,整个人都在瑟瑟发抖。
西列斯蹲了下来,脱了外套,按住了安东尼仍在不停流出血液的伤口。他不动声色地把自己的包藏在了安东尼的身后,而安东尼不知道是不是有意,也同样挡住了西列斯的面孔。
于是,扫视周围却一无所获的中年人,被随后到来的身材高壮的交易会守卫拖了出去。守卫的腰侧鼓鼓囊囊,看起来携带着某种震慑人心的武器。
周围已经是一片狼藉。血腥味、脏污的皮毛、混乱的摊位,还有空气中弥漫的那种汗水的气味,让每个人的身影都显得模模糊糊。
西列斯垂眸,冷静地看了看安东尼的伤口,然后说:“你得去看医生。”
安东尼喘着气,然后咽了咽口水。他看了看周围,发现人都散去了,于是轻声说:“那个东西在你这儿吧?”
西列斯微怔,随后说:“是的。”
安东尼登时得意了起来:“我就知道!我看那疯子那么在意的样子,我才不告诉他!你看,我没出卖你,看你以后还拿不拿一百以内的加减乘除来笑话我!”
西列斯感到一点好笑,又感到一点欣慰。
埃里克这个时候走了过来,语气中带着一点担忧:“伤口怎么样?”
“得去看医生。”西列斯回答。
埃里克赶忙说:“可是交易会这儿没有医生。我们得去外面。”
他正要说附近哪有诊所,更远一点的通道那儿传来了一个男人惊呼的声音。他们抬头一看,伯特伦·费恩正满脸焦急地朝这儿跑过来。
“我听说一个年轻男孩出事了……”他气喘吁吁,整个人的表情都变了,额头不停地淌下汗水,他一句话没说话,瞧见安东尼躺在地上的模样,登时惊呼,“安东尼!”
安东尼翻了个白眼:“没死呢,父亲。”
伯特伦骤然松了一口气。
西列斯与埃里克旁观着这对父子的对话,感到一点微妙的情绪。
西列斯想,上一次安东尼看见伯特伦的时候还怕得跟什么似的,这一次是经历了成长,还受了伤,所以有些有恃无恐了吗?
话虽如此,西列斯还是提醒说:“他的伤口得去看医生。”
“医生、医生……”伯特伦有些六神无主的样子,隔了会儿,他才突然说,“家里就有医生!”
西列斯怔了一下,不由得想,那名租客?
安东尼从地上站起来,脸色有点苍白,但是目光神采奕奕。痛苦好像都从他的身上消失了,因为他感到自己似乎做了件十分伟大的事情。
于是他说:“那还等什么,我们走吧!”
这会儿,一个年轻的男孩反而比大人们更加有主见。
西列斯身上也沾了不少安东尼的血液,好在他今天穿了一身深色的衣物,所以血液不怎么明显。
他闭了闭眼睛,感到这事儿搞得一团乱麻。他对伯特伦说:“你的摊位是什么?我们去帮你把货品收起来,等会儿去你家里。”
伯特伦连忙感谢,说了自己的摊位号,然 后迫不及待地带着安东尼一同里去了。
西列斯便和埃里克一同收拾了父子两人的摊位,将其打包好——货品还真的不少。这些货品都是要每天清晨带过来,每天深夜再带走,不能留在这儿。
欧内斯廷酒馆听闻这边出事了,于是赶忙过来献殷勤,让埃里克陪同西列斯一起离开,还特地派了一辆马车让他们把东西运回去。
“那个中年人呢?”西列斯问。
过来给他们殷勤安排马车的人,带着一丝尴尬,回答说:“他逃走了。我们本来想把他暂时关在厨房里,但是没想到……守卫只是一个恍神,他就消失不见了。”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也不怎么让他感到意外。
既然那个中年人是启示者,那么就必定有些特殊的能力,包括那未能说服安东尼的砍价。只不过,这事儿对于安东尼来说就纯粹是无妄之灾了。
西列斯其实还没能完全理清楚今天在交易会的这一连串事情。
他暂时不去思考,确认伯特伦和安东尼摊位上的皮毛和其他一些货品全都已经拿上了,于是提着自己的包,和埃里克一同上了马车,让车夫往米尔福德街驶去。
直到夜晚的凉意彻底拂去他们心中的紧张与迷茫,并且始终没有人来袭击他们,西列斯和埃里克才纷纷松了一口气。
“今天这个事情……”西列斯想了想,说,“阴差阳错。”
他们仍旧不知道那个中年人的身份,以及那个物品的真实用途;但是从他的表现来看,那可能是十分重要的东西。
“他来到交易会,说不定就是为了购买这个东西。”西列斯低声说,同时也在思考和理顺思路。突然地,他想到,“我曾经见过这个男人,就在那片购买文具的通道里。
“他的确是为了这个东西才来的!”
埃里克点了点头,不禁说:“既然已经买到了,那他应该早点离开,为什么……停在了安东尼那儿?”
西列斯想了想,然后提出了一个可能性:“你注意到他的衣服了吗?十分破旧。那可能不足以让他度过拉米法冬天的严寒,所以他想要趁这个机会,购买一些便宜的过冬皮毛。”
埃里克被说服了:“的确,交易会的皮毛也更加实惠。”
“然后他注意到了安东尼。”西列斯眯了眯眼睛,“一个年轻的男孩,足够好骗。”
“但是他没想到安东尼居然没被他骗过去。”埃里克说,“我有些不明白……他究竟是使了什么手段,才会觉得安东尼一定会同意他的价格?”
西列斯摇了摇头:“我也不清楚。这可能和他的身份有关系吧。”
埃里克说:“也许吧。他好像……”他琢磨了一会儿,“有些疯癫。他说自己明白了什么,说那是自己应得的……可那究竟是什么?”
“不知道。”西列斯直白地说,“他明白了什么,但是那反而令他陷入了恍惚之中,导致他丢了购买的东西。在一段时间之后,他发现自己弄丢了东西,于是匆忙回来寻找。”
“……他为什么会以为是安东尼偷了他的东西?”埃里克突然疑惑地问。
西列斯怔了怔:“的确。安东尼与他素不相识,他为什么认定是安东尼?”他停顿了一下,然后说,“因为他彻底慌了。
“他好像已经忘了那段恍惚的时间里发生的事情。他甚至是被安东尼提醒了之后才想起来,自己曾经摔倒了。所以,他只记得,自己买到那个东西之后,和安东尼起过冲突。
“他只能怀疑安东尼,因为他没有别的怀疑人选。”
“但那还是显得过于疯癫。”埃里克不由得说,“他的思维好像已经完全僵化了,像是一个疯子。”
西列斯想了想,就摇了摇头:“不管怎么样,我们现在似乎没法知道真正的来龙去脉。先看看安东尼的情况吧,希望他不会有什么大碍。”
他们在大概十五分钟之后来到了米尔福德街13号。
这栋建筑现在灯火通明。伯特伦在一楼等候着他们,看起来已经冷静下来了。
他接连向西列斯道谢,一直在说,要是西列斯不在那儿的话,真不知道安东尼会怎么样。
西列斯感到受之有愧,但是面对一个满心感激的父亲,他也没有多说什么,安慰了一两句。他们将货物暂时搬回家里。
西列斯问:“安东尼怎么样了?”
“没什么大事。”伯特伦说,却仍旧愁眉苦脸,他补充说,“在楼上呢。伤口已经止了血,但是医生说……那柄小刀上生了锈,所以要消毒。
“但是消毒太痛了……安东尼叫得太惨,我太太不忍心听,这会儿正僵持着呢。”
西列斯感到略微无言,只能说:“你把费恩太太带下来吧,这样也不行。”
“是、是。”伯特伦说,又摇了摇头,“走吧,你们跟我一起上去。”他看了看埃里克,“这位是?”
“他是我的朋友,埃里克·科伦斯。”西列斯说,“他在欧内斯廷工作。我之前说的,给你推荐的收租人和房屋管理人,就是他的太太。”
“那太好了!”伯特伦连忙说,“埃里克,我就这么叫你了。我听说是你当机立断叫来了守卫,才没能造成更大的危险。我信得过你,也信得过你太太,请她务必来为我工作!”
埃里克惊讶万分,他先是道了谢,然后又说:“我们先去看看安东尼的情况吧。”
他没有在这个时候特地为自己标榜什么。
三人一同上了二楼。
西列斯曾经在这儿生活过一段时间,这时候也感到一丝怀念。
不过从东面房间里传来的啼哭声,让他很快丢失了这种闲心。十六七岁的男孩哭起来不是什么好受的事儿,更别提他身旁还有一位母亲痛心而为难的低泣。
他们走了进去,西列斯闻到了血腥味和浓重的酒精味。安东尼坐在那儿,脸上满是泪痕,手臂裸在那儿。西列斯看了一眼,发现那伤口比他想象中更为严重一些,好在止血及时。
安东尼的旁边坐着费恩太太,他们的对面是那位医生。
这名医生大概三十岁左右,头发微长微卷,唇边始终带笑,看起来温和又好脾气的样子。他这个时候也的确是在好声好气地劝着安东尼和费恩太太。
费恩太太左右为难,而安东尼则沉着脸,整个人的表情都很扭曲。
三人的出现暂时打破了这个僵局。费恩太太无助地望向自己的丈夫,而伯特伦则上前,搀扶起自己的妻子,将她带走了。
安东尼坐在那儿,瑟瑟发抖,表情突然变得十分绝望。
妈!妈你回来啊!
医生微微笑了一下,在房门关起来的时候,把沾着酒精的纱布按在了安东尼的伤口上,轻柔地擦拭着伤口的边缘。
安东尼嗷地一声叫了出来。
“好了,安东尼,做个男子汉。”西列斯说,“一百以内……”
“你答应我不再提那个的!”安东尼眼泪鼻涕一起往下流,咬牙切齿地对西列斯说。
西列斯便轻轻咳了一声,说:“好的,安东尼。”
伤口最终清理干净的时候,安东尼整个人的表情都变得空白了。埃里克带着他往楼下走,而西列斯帮着那名医生整理房间里混乱的场面。
一切恢复平常之后,西列斯望向那名医生,主动说:“西列斯·诺埃尔。我在拉米法大学教书。”
“切斯特·菲茨罗伊。”医生自我介绍说,“我是拉米法大学的校医。”
“那我们是同事。”西列斯指了指楼下,“我得走了。或许我们以后有见面的机会。”
切斯特非常温和地笑了一下,然后又说:“不过,我并不想在我的医务室里瞧见你,诺埃尔教授。”
西列斯微微一怔,随后失笑。他说:“当然,我也不希望。”
西列斯离开自己曾经租住的房间,然后轻微地松了一口气。
就在刚才,切斯特为安东尼清理伤口的时候,西列斯的面前跳出了一个强制判定。
【守密人,切斯特·菲茨罗伊(医生)需要进行一次医术判定。】
【医 术:65/2,大成功。】
【那柄生锈的小刀上带有一些不太健康的成分。幸运的是,这是一位医术精湛的医生,他的谨慎与小心,让他成功剔除了更大的风险,也让那个莽撞的孩子以及他的家庭免于一场灾难。】
西列斯下意识松了一口气。
一个大成功(骰子点数0-4),并且这个结果也足够令人安心——那个中年人果然是个麻烦,即便是小刀也是如此。
那柄小刀后来被交易会的守卫捡走了。看来他还得叮嘱一下埃里克,让欧内斯廷的人别去随便碰那把小刀,最好直接销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