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列斯离开教堂的时候, 时间已近傍晚。
初初坠下的落日晃晃悠悠地挂在天际的一角,昏黄的光芒让整个世界都显得格外荒芜。秋天傍晚的凉风吹拂着西列斯的面颊。他瞧见街道上的一些落叶被风卷起,随后漫无目的地散下。
马车与人群从他的身旁穿梭而过;世界也是如此。
西列斯乘坐上公共马车, 在沉默中回到了拉米法大学。他的心中满是困惑与不安, 想到了阿瑟顿广场边缘那名画家的画。阴沉沉的天空与精美的拉米法城建筑。
他感到仿佛有无数双手伸向这个看似固若金汤的城市。
……不过生活还是要继续。
西列斯在拉米法大学的食堂吃了顿饭,然后回到了宿舍。到二楼的时候, 洛伦佐打开门, 睡眼惺忪地与西列斯打了声招呼。
“下午好。”
西列斯瞧了他一眼, 顿了顿, 说:“晚上好。”
洛伦佐瞧了瞧窗外的天色, 露出一丝震惊的表情,嘟囔着说:“都已经这么晚了。”他朝西列斯挥了挥手,“那我去吃饭了, 正好明天休息……”
“明天周一。”
洛伦佐不可思议地望着西列斯,然后倒退了两步:“哦,那我还是继续睡吧。”
西列斯:“……”
他无言以对,与洛伦佐告别, 然后回了三楼。
日常的洗澡洗衣服之后, 他坐到书桌前, 将从往日教会带回来的两样物品拿了出来——班扬的盾牌碎片,以及《卡拉卡克的日记》抄本。
短期来看,这块巴掌大的盾牌碎片,就如同格伦菲尔赠送给他的那枚胸针一样, 必定成为他随身携带的物品。
好在这块金属装饰物整体只有巴掌大, 即便放在便服的口袋里也并不显得累赘。
随着十月集市和神诞日的临近, 西列斯感到拉米法城正逐渐变得混乱与危险;人人都仿佛别有谋算。更不用说, 还有许许多多拥有神秘力量的人参与其中。
西列斯伸手碰触着金属上的划痕与磕碰后产生的凹痕。那是战斗的痕迹。
/> ……在这一瞬间, 西列斯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半个月之前,最后的那一节入门课程,他们在那栋公寓楼里与欧内斯廷守卫的意外遭遇。
在那名守卫开枪的时候,西列斯使用【流动的风】这个仪式,让风吹迷了他的眼睛,导致枪口偏转。
但西列斯十分清楚,他当时还有另外一个选择——使用骰子进行一次判定。
现在骰子的判定有三种使用办法。
第一是他自己,西列斯·诺埃尔这个大学教授的身份。骰子会在他遭遇到超凡力量相关事件的时候,自动跳出判定,这是强制性的,并且西列斯也无法控制结果。
第二是原先跑团剧情中的角色卡,比如班扬骑士长、切斯特医生等。当他们与西列斯进行对话的时候,骰子会进行强制判定。这个判定的结果同样是西列斯无法控制的。
第三种情况,是西列斯从未尝试过的——主动对某人进行一次判定。
他的心中始终萦绕着那种预感,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慢慢有了一种清晰的了悟。他意识到,在这种判定的情况下,他甚至可以控制骰子的点数。
这种主动判定的结果,是可控的。
越是毫无力量的普通人,西列斯能够控制的骰子点数就越多;越是掌握超凡力量的启示者或者旧神追随者,西列斯能够控制的范畴就越是少。
就拿他们在那栋旧公寓楼里的遭遇来说,在枪手开枪的那一瞬间,西列斯可以对他的开枪行为进行一次判定,判定的属性也是由西列斯选择的。
假如西列斯选择判定枪手的体质(这个属性中包含了视力,也就对应了子弹的精准度),其体质是30。
在判定的过程中,西列斯的面前就仿佛会展开从0-100的全部数字。
如果枪手是个完全没有任何超凡力量的普通人,那么西列斯可以从这么多数字中任意选一个。他可以轻松地让骰子投出超过30的点数,导致这一次的体质判定失败,进而让枪手的子弹无法命中目标。
如果枪手是个启示者,那么这些数字中很多都是灰色的,他无法选择,只能从剩下的里面尽可能挑选对自己有利的。
如果枪手是一个强大的启示者,那么这些数字可能就只留下十几个、几个,甚至唯一的那一个选择。
……尽管有缺陷、并非万能,但是这样的力量也已经足够强大了。
西列斯心知肚明,当自己的力量增长,那么即便在面对强大的启示者的时候,可供选择的数字也会越来越多,他的面前会展开越来越多的命运轨迹。
如此强大的力量。但是西列斯却使用了【流动的风】这个简简单单的仪式。
西列斯微微闭上眼睛,捏了捏鼻梁处——在意识到夹鼻眼镜会给鼻梁留下一道红印的时候,他就产生了这个习惯。现在,这个动作能让他保持冷静。
他不怎么愿意使用骰子的力量。一方面这种力量的来源不清不楚,让他感到警惕;另外一方面,这种力量本身及其使用方法,让西列斯感到了危险。
他的确可以在那个时刻选择判定枪手的动作。那是一个普通人,他的确可以轻轻松松地让那一次开枪没法命中目标,甚至直接哑火。
他甚至可以操控命运,投出一个大失败,导致枪支走火直接打死那个枪手……那都是可以做到的。
但是过于强大的力量会带来一种无与伦比的诱惑力,好像他真的可以操控人类乃至于这个世界的命运一样。但事实上,他只是一个刚入门的启示者而已,一个普通人。
西列斯从不认为自己“理应”操控他人的命运。他甚至清楚自己也是个普通人类,他担心自己沉浸于这样简单而强大的力量,他担心自己迷失其中,变得傲慢自负、目下无尘。
所以,他宁愿使用【流动的风】这种难堪大任的平庸仪式。
但是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西列斯也仍旧将这份力量铭记于心。他不愿意主动使用,但是如果真的碰上需要使用这份力量的时刻……
那么西列斯也不会矫情到真的束手就擒。
西列斯睁开眼睛,将班扬骑士长的馈赠放到一旁,然后戴上眼镜,打开了《卡拉卡克的日记》抄本。
墨迹与纸张看起来都很新,似乎是最近一段时间才刚刚抄写出来的。
这是卡拉卡克这名流浪者的人生最后十年。他始终在萨丁帝国流浪,最后也死在流浪的途中,如同那些注定死在异乡的流浪诗人。
在他的日记中,他在不同的城市停留,遇到不同的人:马戏团、乞丐、□□、酒馆老板娘、小摊贩、港口搬运工、流浪诗人、商人、贵族的管家、仆人、马夫……
整体来说,他的日记中描绘了不少萨丁帝国底层社会的风貌。如果让阿方索·卡莱尔看见这样的资料,那他指不定能兴奋得满眼放光。
不过对于西列斯来说,也就只是让他饶有兴致地读上那么几遍。
他注意到了卡拉卡克日记中的某些要素。
比如,在萨丁帝国的底层社会,人们对于神明的信仰带有一种朴素的、平常的“希望神明让我脱离苦海”的想法,却未必能有那么虔诚。
有时候,他们甚至会在口头上开神明们的玩笑。
而这种态度,与萨丁帝国本身的风尚文化、沉默纪神明纷纷陨落、底层居民对神明的力量了解知之甚少等等原因分不开关系。但是起码,这已经算得上是一种非常明显的趋势。
大众文化层面上,神的要素已经越来越少,人们越发关注实际的日常生活。经济纠纷、家庭矛盾、日常工作、娱乐活动等等,这都慢慢取代了“赞颂神明”的地位。
这反哺了沉默纪文学中的相关趋势。
再比如,流浪诗人实际上并不是卡拉卡克长达十年的流浪时间中,唯一见到过的,神神秘秘的群体。
在马戏团中,他遇到了一位自称可以看清星辰运行轨迹的女占星师;在小巷子里,他遇到了一家贩卖可以让人保持理智的酒水的小酒馆。
在港口做临时工,帮忙搬运一些来自海上的货物的时 候,他曾经遇到过一些奇奇怪怪的海洋生物和古董,那都被某些特定的客户收走了。
卡拉卡克在萨丁帝国的某个港口当了三个月的临时搬运工。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在哪座城市的什么港口。他流浪的时候从未注意过城市,除非是一些有名的大城市。
而他那一次抵达的港口,显然是个小城市中的小港口,日常的货物吞吐量并不是很大,卡拉卡克时常能休息。趁这个休息的时间,他就会写下一些在港口搬运货物时候的经历和想法。
他抱怨着货物的沉重和奇怪气味,他抱怨着那些神神秘秘的客户的古怪要求,比如让他们在搬运的时候都得穿上厚重的衣服,不能直接接触到货物,也不能偷偷摸摸查看箱子里的货物究竟是什么。
这事儿让卡拉卡克记得很清楚,主要还是因为有一个搬运工控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真的看了箱子里的货物是什么。
一开始这人还没什么异常,甚至得意洋洋地说他看到了,那是一种来自深海的奇怪生物。但是当天晚上,这人就疯了。
西列斯看到这一段的时候,心中不由得生出寒意。他似乎隐隐明白了那些货物究竟是什么,但是又有一种古怪的感觉。
……来自海洋的货物?生物?
这个世界上唯一与海洋有关的神明就是战士与海盗之神阿莫伊斯,硬要说的话,高山与河流之神翠斯利也算得上搭边。
但是,这两者似乎都与描述中的货物没什么关系。
不过……西列斯想到,起码在康斯特公国,他似乎从未听到过与海洋有关的消息。似乎这是一个极度内陆的国家,与海洋隔得很远。
但也有可能是因为,迷雾阻隔了康斯特公国对外探索的道路,让他们只能停留在原本的土地上,苟延残喘地发展着。
西列斯不由得一叹。
另外一个让西列斯比较在意的地方,就是关于卡拉卡克的家乡。
正如西列斯曾经猜测的那样,卡拉卡克的家乡的确是被迷雾覆盖了。而他也正是因为这样,才不得不背井离乡,在萨丁帝国的各地流浪。
迷雾覆盖其家乡,实际上发生在卡拉卡克还年轻的时候。所以,在卡拉卡克生命最后十年的日记中,他没怎么提及这事儿,只是不断地说起两个元素。
“在那件事情发生之前,我不停地做噩梦,就像是一种奇怪的征兆。”“对于蚂蚁窝来说,即便是幼小的孩童,也可以轻易地毁灭。”
噩梦。孩童。
西列斯不由得微微一怔。
此前他拿到的仅仅只是卡拉卡克与流浪诗人接触的那部分资料,其中只是提到了孩童和蚂蚁窝这个比喻。
但是现在,当他真的拿到全部的内容,看到卡拉卡克提及噩梦与孩童这两个元素的时候,西列斯却猛地想到了画家利昂的手稿,和他的梦境。
迷雾、海面。孤岛、人偶。星星、红泥。
西列斯几乎下意识抬头,望了望窗台上的木制人偶。他仍旧清楚地记得,在他也曾经梦到这个画面的第二个夜晚,他对于那个人偶的印象就是:一个小女孩。
而卡拉卡克提及的噩梦……
在梦境与虚幻之神阿卡玛拉陨落之前,祂让整个世界的人类做了三天的噩梦。
西列斯心中琢磨着,卡拉卡克的噩梦与阿卡玛拉的陨落有关系吗?如果有,那么在噩梦之后降临的迷雾与阿卡玛拉的陨落有什么关系?
神明陨落会带来迷雾?还是相反,迷雾使得神明陨落,那是一种攻击神明的方式?
如果迷雾和神明的陨落没什么关系,这两者的出现只是巧合,那么迷雾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世界的不同地点?
西列斯心中困惑不解。他想,或许他可以去查找一下阿卡玛拉确切的陨落时间,这样他就可以和卡拉卡克开始流浪的时间做个对比。
不过与此同时,他也开始怀疑,他居然又一次遇到了可能与阿卡玛拉相关的事情,那今天晚上他会不会又梦到那个奇怪的场景?
……他衷心希望自己不要。
即便格伦菲尔说那可能是神明的“纯粹力量”,甚至西列斯本人就有可能掌握那样的力量,但是他仍旧觉得,他现在对于神明的力量、启示者的力量的了解还是太少了。
以西列斯的谨慎而言,他其实不太想现在去探索所谓的“神明的纯粹力量”。
但是这事儿似乎也不是他能够决定的。
他的思绪短暂地走偏了一会儿,然后继续专注于卡拉卡克的日记。
他在心中估算着时间。
流浪诗人出现在萨丁帝国,是沉默纪的第三百到四百年。而卡拉卡克差不多也就是沉默纪370年左右开始生命最后十年的流浪。
在某种意义上,他们共同陪伴了彼此的最后时光。
西列斯微微叹息一声,然后将这本日记合上。阅读这本日记带给了他意外的一些收获,比如,神明陨落似乎就若有若无地与迷雾扯上了关系。
迷雾出现、神明陨落。这两件事情都发生在沉默纪。沉默纪的开端就是一位神明的陨落。
这个时候,西列斯突然产生了一个问题。
在已知的信息中,所有人都公认,神明全都陨落于沉默纪。这是一种被世人认可、形成了公共记忆的事情。
如果有人问起,“沉默纪之前是否有神明陨落”,那么他可能得到的是一个莫名其妙的眼神,以及一句带着点情绪的回答,“可是谁都知道,神明是在沉默纪陨落的”。
然而事实是,有不少神明都在阴影纪的时候就已经销声匿迹,比如李加迪亚、比如露思米。并且,许多神明的陨落时间都是不确定的。
祂们为什么会销声匿迹?又真的全部都在沉默纪陨落吗?为什么神明的陨落不会发生在阴影纪?
西列斯想了片刻,又觉得自己这么空想并无意义。他可以去了解一下神秘的阴影纪的相关历史。他记得……凯洛格的专业就是阴影纪的历史。
这位来自堪萨斯公国的学生,之前就已经帮过西列斯不少忙。或许这次西列斯又得去请她帮忙了。
西列斯这么想着。
等他抬头,恍然从卡拉卡克的日记世界中脱离出来的时候,时间已经十点多了。窗边寂静的夜色显示出一种寂寥枯冷的氛围。
窗微微开着,偶尔刮进一阵凉风。西列斯摘了眼镜,起身去把窗户关拢,随后就收拾好东西,洗漱并且入睡了。
令他意外的是,他并没有做梦,更没有梦到那奇怪的迷雾中的海面。
西列斯在床上卷着被子发了会儿呆,然后想,或许格伦菲尔说的第一种可能才是真实的?或许,他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并且因为利昂手稿过度紧张了?
不知道是因为欣慰还是因为失落,西列斯松了一口气。
他早早地起床洗漱,生物钟一如既往地让他的起床时间稳定在早上七点。
这是周一的清晨。周一他没有课,而且自从完成了历史学会的入门课程之后,周一下午他也没有安排了。这让他的空闲时间变得多了起来。
西列斯在洗漱的时候想了想自己今天的安排。除开写小说、写论文、看学术杂志这些事情之外,他一时半会儿居然没想到什么自己能做的事情。
隔了片刻,当他在书桌前翻看自己的草稿本的时候,他才突然想到昨天因为卡拉卡克的日记内容而产生的一个问题:阿卡玛拉的确切陨落时间。
这不算太难找,西列斯认为图书馆中与沉默纪有关的历史专著必定会提及此事。
于是,他去食堂吃了顿早饭,之后就直奔图书馆。
他询问朗曼夫人沉默纪的历史专著,而朗曼夫人给他指了二楼的借阅区。西列斯在二楼,一本厚重的大部头中找到了自己需要的东西。
“梦境与虚幻之神,漂亮的彩虹泡泡,阿卡玛拉。祂陨落于沉默纪的356年,一个万物开始凋零的秋冬之交。”
356年。西列斯怔怔地想。
而卡拉卡克开始流浪,也正是356年的年底!
西列斯隔着玻璃镜片,静默地注视着自己指尖碰 触到的,那个小小的“356”。他想,这好像也说不上是什么大发现,但是却意外地令他感到震撼。
如果阿卡玛拉真是陨落在卡拉卡克的家乡附近,而如同西列斯曾经想的那样,卡拉卡克的家乡离康斯特公国不远,甚至就在康斯特公国,那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