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想要搞垮竞争对手,那么整件事情就更应该小心行事,免得露出什么马脚。
所以,事情发展到昨天那个程度,是两个怀疑对象都不可能希望发生的事情。也就是说……有什 么事情,出了岔子。
具体是什么事情?西列斯不禁思索起来。
是有第三方参与其中,浑水摸鱼?是美食小镇的火爆让幕后黑手也猝不及防?是他们误打误撞开启了什么宏大而不可思议的仪式?
西列斯这么想着,又觉得如此空想,实在是没有任何意义。
他根本找不到什么证据。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即便他找到了证据,他也没法对抗可能的幕后黑手。他只是在这儿分析,妄图找到一个真相罢了。
西列斯暗自叹息一声,在迈步离开出租马车的那一瞬间,就放下了心中所有的思虑。
还是好好研究自己的论文吧。那直接关系着他的学术任务。
在食堂吃过午饭,西列斯回到宿舍之后,就打开了此前从卡尔弗利教授那儿得到的两本书。《旅途之上》和《诗人的命运》。
这两本书都是他此前未曾阅读过的。在看到标题的时候,他猜测前者是游记,后者是传记,而打开之后,他发现果真如此。不过内容与他想象中的稍微有些偏差。
《旅途之上》的作者雅各布·法利,并非来自当代,而是遥远的帝国纪。他是离家与旅途之神李加迪亚的忠实信徒。
在书籍勒口的介绍中,雅各布终身未婚、无妻无子,在世界各地流浪,将自己的经历编撰成一本书籍,名为《旅途之上》,并且在书中提及了许多与李加迪亚相关的想法与领悟。
不过,由于时代过于久远,在漫长的历史中,这本书的许多部分都遗失了,最后只剩下这薄薄一本,被当代的出版商集结成册,最终出版。
由于缺失的部分太多,所以这本书尽管可以被称之为时轨,但是并不会造成什么重大的影响。此外,遗失的部分让现存的文字中的许多部分都变得含糊不清,根本不清楚作者在指向什么。
这种种遗憾,并没有掩饰西列斯阅读这本书的兴趣。
旅途对于李加迪亚的信徒来说,就像是一种习惯。他们习惯踏上陌生的土地、习惯驻足从未目睹过的风景。他们的生命中带有一种不熄的、对外界的好奇与探索欲望。
基于这种执拗的信仰,所以任何一个李加迪亚的信徒,都会踏上探索异域的路途。在这本书中,雅各布就非常详细地描绘了自己去过的土地的风景。
因为许多部分已经遗失,所以西列斯无法知道,这些土地具体的位置。这的确是一个遗憾。
其中尤为让他注意到的,是与大海有关的描述。
“……
“海边有灯塔。灯塔上的住民告诉我,海上有雾,雾深处有巨蛇,巨蛇栖息在一条鲸鱼变成的岛屿,岛屿是北方乐土。北方乐土不受寒风的侵袭。
“……”
这短短几行字让西列斯琢磨了许久。
灯塔是为远航的渔民指引方向的建筑物。换言之,灯塔上的住民应该就是灯塔的看守者,他关于海上的消息是从渔民那儿得知的。
雾中蛇栖息的岛屿是不受寒风侵袭的北方乐土。西列斯心想,这是受到洋流的影响?
说真的,他挺想借用一下自己高中的地理知识分析一下这个世界的洋流与季风。然而遗憾的是,高考之后他就忘光了。
……互联网啊互联网。西列斯感叹一声。他多希望这个时代快进到网络时代。信息遍布,伸手拾取就好。
这近乎神话一样的传说故事让西列斯有了一些兴趣。他想知道雅各布之后是否踏上了寻找北方乐土的路途,然而遗憾的是,后续的部分缺失了。
这一点大大影响了西列斯的兴致,让他不由得想到原身曾经研究过的那位作者——科南·弗里蒙特。他的作品也同样遗失了许多。
不过……他的想法突然转了个弯。
现存的弗里蒙特的著作,是残本、手稿和他人抄录拼凑而成的。但是,这只是明面上来说。世界上说不定还有一些私人收藏家,会得到科南·弗里蒙特作品的其他部分。
比如,卡尔弗利教授?
西列斯想,或许他之后可以以这个名头拜访一下卡尔弗利。与一位藏书家的友谊是值得好好维系的。
在阅读完《旅途之上》之后,西列斯对于帝国纪李加迪亚的信徒有了更多的了解。这是一本完全可以放进论文参考文献中的著作。
但是,他想,从帝国纪探索世界不同角落的虔诚信徒,到沉默纪落魄贫穷沉迷喝酒的流浪诗人。这样的差别与转变,未免也过于夸张了。
阴影纪到底发生了什么?李加迪亚在那个时候销声匿迹……是因为什么?
詹·考尔德曾经在那本玩笑一般的《阴影下的神明与信徒》中,提到李加迪亚在那个时候去旅游了。西列斯反倒真的希望,这个看起来不靠谱的说法是真的。
起码那并不显得过于残酷。
西列斯最近长久研究与李加迪亚及其信徒有关的文字与作品,又因为自己本身就是离家远行的异乡人,所以不可避免地对这位神明产生了些许的感慨。
旅途之上的行人的庇佑者。这是人们对于李加迪亚的想法,也带有一种朴素的、诚挚的愿望与祈求。西列斯并不会信仰神明,但是他知晓这种简单愿望的存在。
如果李加迪亚的力量真的仍旧存在于这个世界,那么,西列斯倒也希望祂能庇佑一下自己——起码让他在费希尔世界的旅程能够一切顺利。
另外一本书,《诗人的命运》,就与《旅途之上》的内容截然不同了。
这本书的作者阿奇博尔德·乔恩,是康斯特公国的居民,出生于雾中纪的第一百年,现在早已经入土为安,但是这本书的内容却仍旧显得……过于苛刻。
与雅各布·法利平和、缓慢的文字氛围截然不同。
阿奇博尔德的用词辛辣、讽刺,并且显而易见,他并不喜欢诗歌与这些诗人。他将他们形容成“浪费空气与食物的矫情废物”和“整天吟诵着陈词滥调和风花雪月的花花公子”。
这话让西列斯感到了哭笑不得。
阿奇博尔德在书中提到了几位不同的诗人,而其中一位让西列斯格外关注——奥尔德思·格什文。
这正是《卡拉卡克的日记》中提到的那位流浪诗人,同时也应该是西列斯手头两首诗的作者。西列斯没想到居然能在这本书中看到与奥尔德思有关的文字。
他立刻专心阅读起来,并且记录着其中一些有效的信息。
按照阿奇博尔德的说法,他之所以知道奥尔德思·格什文的存在,是因为他有一位朋友来自堪萨斯公国,并且这位朋友的家族从这个国家还仅仅只是一个城市的时候,就已经存在了。
因此,这个家族中收录了不少与堪萨斯城那个时代相关的资料文件。
这种古老家族在费希尔世界屡见不鲜。不过从堪萨斯迁移至康斯特的就较为罕见了。当然,也并不是没有,比如布鲁尔·达罗的家族。
虽然布鲁尔当时没有明确说自己的家族为什么会迁徙至康斯特公国,但是西列斯对此有所猜测。
这个世界同样有着安土重迁的风俗,并且与那块土地根植的还有家族的荣誉与传承,因而很少有家族愿意与原先的故土彻底断开联系。
如果有家族选择迁徙,那必定是在原籍地发生了什么重大的变故。
阿奇博尔德在书中也没有对这位朋友进行过多的介绍。他只是说自己与其从小就相识,因此常常在这个家族的藏书馆中阅读书籍,无意中就发现了一本未经出版的谈话录手稿。
谈话的双方,其中一名是这个家族的某位先祖,另外一名就是奥尔德思·格什文。
这名先祖似乎是一位对底层居民颇为好奇与感兴趣的贵族,于是在当时时常会跑去一些酒馆,与平民喝酒或者聊天,并且了解他们的生活。
这本谈话录就是在这样的氛围中诞生的。
对于彼时的萨丁帝国来说,诗人以及文学家同样是一个值得尊重的身份。因此,一名穷困潦倒的底层诗人,就引来了这位贵族的注意。
或许他本意是希望将这本谈话录出版的,但是不知道由于主观还是客观因素,这本尘封几百年的谈话 录手稿,最后被阿奇博尔德发现,并且反而利用在一本略微戏谑、嘲讽语气的诗人传记上。
西列斯对于雾中纪的文学了解不算太多,但是一些基本理论还是了解的。对于阿奇博尔德为什么会对诗人群体留下这种奇怪的偏见与印象,他或多或少有一些见解。
在雾中纪的一开始,当人们从消散的迷雾中逐渐重新拾起对生活的信心的时候,他们就不自觉恐惧、反感过往发生的一切。
他们专注于重建文明的事务之中,始终——也不得不——保持一种对生活和工作的极端投入。因为他们需要在那个时候生存下去。
过去的事情始终笼罩在层层迷雾之中。对于普通的城市以及乡村居民来说,他们并不是那么乐意谈论无烬之地、迷雾,以及那些被迷雾覆盖着的土地和他们曾经的文明。
那些事情是被抛下的过去。
基于这种情绪,许多文学作品也因此被打入冷宫。
在近一两百年,随着人类生活的稳定与逐渐发展,人们才重新以正常的、客观的态度审视过去的一切。恐惧也好、绝望也好,迷雾的确就曾经那么发生在这个世界上。
阿奇博尔德的讥讽语气,以及对于诗人不务实事的反感,恐怕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雾中纪初期的这种心态。
不论如何,不同时代的人们有着不同的观念与想法。西列斯只是希望从这本书中得到他想要得到的东西,并且对过往某一刻一位作家的心态投去好奇的一瞥。
奥尔德思·格什文与这位知名不具的先祖的谈话,发生在诗人四十岁那年。按照谈话录中的一些说法,此时奥尔德思已经在堪萨斯城呆了将近五年。
“……所以你为什么会来到堪萨斯城?”
“因为……命运的指引?”诗人说,“我将此地选定为我的坟墓所在地。我的爱人也沉眠于此。”
“诗人说话总是这么神神叨叨的吗?”
“或许你不用将我当成诗人。我每天和你做的事情也没有什么区别。”
“比如?”
“喝酒。想念我的爱。吃饭。睡觉。在酒馆和人聊天。除了我的爱,你恐怕也拥有其他一切的活动。”
“那确实。不过你不想要换一种生活方式吗?”
“我在无尽的时光中怀念着我的爱。生活方式只是一种累赘。我的灵魂清醒地知道我想要做什么,以及等待着我的未来。”
“……我还是将你当做一名诗人吧。”
“你是一名贵族。你为什么整日来这种地方喝酒?”
“因为……我想要看看与我不同的人的生活。”
“结果是?”
“似乎也没有太大的不同。只是我们的生活水平……”
“哦,这里的人全都穷困潦倒。你应该看得出来。或许我们在同一时刻喝酒,你喝下去的价值千金,我喝下去的,倒进河里的废水也无伤大雅。”
“你想喝什么?”
“不、不用你请客。河里的废水对我来说也津津有味。”
“……所以你是怎么赚钱的?”
“有些人——比如你,乐意请客。有时候人们听完我的诗,会觉得写得不错,就给我一些钱。”
“你不觉得……”
“生活对我毫无意义。生活本身,才是意义。”
“……为什么?”
“我的爱希望我过上正常的生活。不过,对于我们来说,在不同的地方流浪才是生活的意义。我们会选择自己的坟墓所在地。我的爱死在这里,所以,我也将死在这里。”
“这算得上是正常的生活吗?而且……你们?”
“我们。是的,我们。我们是一个……群体。如果你知道一些生活在这个国家之外的部落的话,那么你就可以理解了。挑选自己的坟墓所在地是我们的习俗。而我们注定死在异乡。”
“我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注定漂泊流浪,并且死在异乡。”
“哦,你是贵族。你当然看重你的家族荣誉。你生于此长于此,你的亲人、你的朋友、你的事业、你的快乐、你的悲伤……你所有的一切都在这里。你是本地人。”
“的确如此。”
“而我们。我们不一样。我们没有家乡。所以我们只能选择流浪。流浪就是我们注定的命运。我们注定来自异乡。”
“可这世界上总该有你们的容身之处。你们的部落呢?”
“……我们的……祂抛弃了我们。”
“……抛弃?你是说,你们信仰的神明?”
“不仅仅是信仰。也不仅仅是抛弃。我不能就这件事情多说什么。无论如何,我们仍旧在践行我们的准则。自祂离开……”
“以这种流浪,并且选定自己的坟墓的形式?我无法理解……”
“我们信仰的并非神明,而是我们心中的规则。或许我该这么说。我意图望见我未曾望见过的风景;我意图踏上我未曾踏上过的土地。”
“你渴望新奇?”
“不仅仅是新奇。那是……异乡。只有去到了异乡,你才能真正明白,你究竟来自哪里。就比如你想来看看这些与你不同的人。你看到了我们,才会意识到,你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
“或许是这样。但为什么非要死在异乡?”
“……神的乐园……仅仅收留……那些,死在异乡的灵魂。”诗人喝得半醉,含糊地说,“这是,神的……要求……”
看到这里,西列斯猛地怔住。
神的乐园仅仅收留那些死在异乡的灵魂。
神的乐园……是什么?
抛开这一句话,奥尔德思·格什文与这名贵族的谈话也交代了许多信息。
他几乎可以确信奥尔德思·格什文以及其他流浪诗人,都来自于同一个部落,并且那个部落受到李加迪亚的庇佑。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
当然,他没有找到什么直接的证据,因为奥尔德思·格什文没有明确说出李加迪亚这个神名。只不过西列斯如此猜测,并且确信。这世界上总不可能有第二个与李加迪亚神格类似的神明。
奥尔德思的话语中透露了许多信息与理念,足够西列斯在论文中进行分析与对比——感谢阿奇博尔德,他将谈话录中的许多部分直接摘录了下来。这让西列斯得到了巨大的便利。
除却对于论文的帮助之外,谈话录中关于李加迪亚的隐隐讨论也得到了西列斯的关注。
奥尔德思说李加迪亚抛弃了他们。这种说法是基于神明陨落,还是别的?
可惜的是,历史上从未有李加迪亚陨落的确切时间记载,这就让西列斯有些无从下手。他希望得到更多与奥尔德思的部落,以及李加迪亚有关的信息。
……如果可以的话,他多希望能直接得到这篇谈话录的完整手稿。西列斯叹了一口气,有些异想天开。
他走马观花地将《诗人的命运》其他部分全都浏览了一遍。等到天色昏沉,他将两本书放到书柜里,摘下眼镜,静静地站在窗边,眺望着远景。
他想,神的乐园。
这种说法实在不同寻常,让西列斯情不自禁地联想到了许许多多的可能性。
就如同地球上人们常说的天堂、地狱。这种“乐园”似乎也就像是信徒们期盼自己死后能够抵达的地方,不然奥尔德思不会说“死于异乡是神的要求”。
但是,“神”的乐园?
这个神是特指李加迪亚,还是一种泛指?“神的乐园”这四个字拥有特定的指向性,还是说,除了李加迪亚之外,其他的神明同样拥有“乐园”?
比如……西列斯曾经在梦境中去往的,那个坐落在无尽海面之上的孤岛?
旧神已经陨落,那么祂们的乐园,还依旧存在吗?西列斯如此猜想,却很难得到一个确切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