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列斯微怔。
乔恩说:“诺埃尔教授,您的‘复现自我’的仪式,实在是在启示者内部引起了一番轰动。就我所知,一些启示者甚至已经在私下尝试这个仪式,并且卓有成效。”
西列斯皱眉,并且说:“那只是一个雏形,并没有那么完备。”
“不管怎么说,许多人都因此对您抱有善意。”乔恩微微笑着,“您受到历史学会内部某些人的敌视,实在令人惋惜。”
西列斯深深地望了他一眼,忽略了乔恩语气中某些暗示与诱导的成分——他突然想,此前乔恩跟他提及自己已经退出了历史学会,是否就有这层意图?
他只是说:“我才刚刚踏 上启示者道路没多久。”
乔恩摇了摇头,并没有说什么。他与西列斯道别,然后离开了。
在安静的贝恩书店的三楼,西列斯若有所思地垂下了眼睛,下意识捏了捏鼻梁。
他不知道侦探乔恩的说法是真是假。听起来挺符合常理的,因为西列斯的那个实验,所以他早已经听闻了西列斯·诺埃尔这个名字,也自然知道“教授”这个称呼。
但是……既然如此,那他为什么不早点说?为什么不更加坦诚一些,反而非得等到西列斯自己想到问题所在?
此外,乔恩对于历史学会那若有若无的敌意与反感,西列斯能够理解;但是他语气中那种同仇敌忾的拉拢意味,却让西列斯有些意外了。
他希望这一切只是他想多了,不过……乔恩·曼斯菲尔德。这位年轻侦探的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秘密?又是否的确藏着一个秘密?
西列斯想着想着,突然轻轻叹了一口气——为什么他这个守密人,反而是最不了解这些角色卡秘密的人?
他坐了片刻,就起身走出了贝恩书店。
他正打算回到拉米法大学,突然想到一件事情,琢磨了片刻,就果断叫上一辆出租马车,又一次返回了警局。
警局仍旧灯火通明。西列斯走进去之后,找到一位警员,询问他们是否曾经去调查过十月集市的马戏团。
“哦,您说那个马戏团。”警员说,“我们调查过,并没有发现什么问题。”
说着,他怀疑地看了看西列斯。
西列斯微怔,随后说:“那个小帐篷呢?”
“什么小帐篷?”警员有些不耐烦起来,“那似乎是他们堆放物品的地方吧。我很抱歉,我并没有亲自去探查此事——您知道拉米法城每天能产生多少具无名尸体吗?
“我们没太多时间去调查一个古古怪怪的马戏团,在他们没犯下什么大事之前。”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向这名警员道谢,没有再继续追问。他走出了警局,在夜晚的狂风中感到一阵冰冷的寒意。
警局的确调查过十月集市的马戏团,却没发现什么意外。要么是有人提前通风报信,要么是……事情被人为掩盖了下来,于是这位没有亲自前往拱廊街区的警员什么都不知道。
不管是哪种可能,那都意味着,格雷森食品公司的谋算仍旧在进行中,并且……很有可能收获一个令幕后黑手感到满意的结局。
西列斯想了片刻,就摇了摇头。他现在等待着奥斯汀侯爵夫人那边的调查结果,看看格雷森是否真的成为了神诞日前夜晚宴的供应商。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在某种程度上,他们终于追上了这幕后阴谋的脚步。
时间已经六点多了,西列斯饿极了,便在附近找了家餐厅吃了晚餐,随后搭乘出租马车回到了海沃德街6号。
洗澡的时候,他回顾了一下今天一天的经历,然后感叹这可真是漫长的一天。
一天的奔波让他有些疲惫。洗过澡,他擦干头发,看了一会儿报纸,就很快陷入了沉睡之中。第二天清晨,他仍旧准点醒了过来。
醒是醒了,可寒冷的空气让西列斯忍不住在被窝里多呆了片刻。他盯着天花板发呆,想到未来很有可能发生的许多事情,才终于在紧迫感的危险逼近之下,慢吞吞地起了床。
洗漱过后,他换上衣服,出门去食堂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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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其实正常来说,西列斯也做不到这么良好的作息。只不过,阿卡玛拉的力量庇佑着他。
他想,就事论事来说,神明的力量就只是力量,就如同武器终究不过是武器。使用这份力量的人,才是真正决定其善恶的存在。
在这个旧神已经陨落的时代,人类似乎还没有找到自身的定位。许许多多人,似乎宁愿回到神明犹在的时刻,安然而懵懂地蜷缩在神明的庇佑之下,不问世事。
人类总是不愿意长大,是吗?人类总是很难——很害怕——自己掌控自己的命运。可命运如果真的被每一个人亲手掌握,那才是最大意义上的平等与自由。
……西列斯咽下最后一口热牛奶,然后告诫自己,在这个清晨,他似乎想到了太多不相干的东西。
这个世界与他曾经的母星不尽相同。他不应该一概而论。
吃完早餐,他去往了拉米法大学主城堡侧面的医务室。
切斯特·菲茨罗伊医生已经在医务室中了。他是校医,哪怕现在学校已经放假了,但是他还是尽职尽责地待在校医院里面,以防有学生、教授或者其他职工受伤的时候,找不到人。
他有些意外地迎接了西列斯的到来:“诺埃尔教授!发生了什么事?”
他担忧地打量着西列斯。
“没什么事。”西列斯说,他从口袋里掏出之前班扬骑士长给他的眼镜框,并且说,“我希望将我的镜片改装到这副镜架上,你看可以做到吗?”
切斯特接过镜架,又接过西列斯原先的那副眼镜,仔细对比了一下,然后说:“没问题。不过镜片需要打磨一下,您稍等。”
西列斯心中松了一口气,便点点头,说:“那麻烦您了。”
切斯特起身,去到身后的仪器那儿操作。一阵机器打磨的声音过后,他将镜片装到那副镜架上,仔细瞧了瞧,又清洗了一下,然后递给西列斯。
西列斯戴了戴,感到正合适,便向其道谢。
他迟疑了一下,便说:“切斯特医生,您知道,我打算冬假的时候前往无烬之地游历,事实上,我已经买好了前往无烬之地的火车票。
> “我想问的是,您有推荐什么适合随身携带的药品吗?以防我在无烬之地遭遇不测。”
这个问题他早就想知道了,他对这个时代的医学水平……不是那么信任。但是除却切斯特,他似乎也没什么很好的询问对象。
不过,他真的应该询问切斯特这个问题吗?
切斯特怔了怔,似乎是想说什么,但是又想到了别的什么。片刻之后,他跌坐在椅子上。
隔了一会儿,切斯特突然抬起头,近乎不安地望着西列斯,并且说:“药品……您觉得,我应该和您一同去吗?一位医生总比死板的药品好用,不是吗?”
西列斯吃了一惊,说:“不,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我能明白。”切斯特笑了一下,那笑容显得有些苍白和犹豫,如同他这些时日正在思考的问题一般,“我曾经同您说,我此生都不愿意再回到那个鬼地方,可是……”
他沉默了片刻。
“过去几天,我的大脑中不断浮现那个画面。我想到,他的双腿变成了雕塑,可他明明还活着。或许我能够救他,我的导师曾经和我说过截肢手术的操作办法……”他喃喃说着。
西列斯微微皱眉,说:“您不应该继续责怪自己,不管怎么说……”
“不管怎么说,我都没能拯救他。”切斯特低声说,“而我居然仍旧坐在这安逸的校医院里,享有着不菲的薪水,逃避那荒芜的土地与遭我背弃的伤患。”
西列斯沉默着,他一时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甚至认为自己或许不应该在切斯特面前,提及自己即将出发的事情。
……不,他就不应该来找切斯特。
切斯特突然笑了笑,说:“请让我思考一下,好吗?这应该由我自己来决定。请让我想想。从某个角度来说,我起码曾经去过无烬之地,而您却没有。
“我不能眼睁睁望着您去往无烬之地,而我却无动于衷。或许您会受伤,而您却找不到医生。而我本可以跟随您的脚步,成为您这一次旅程的同伴……”
西列斯简直哭笑不得起来了。他真不知道应该如何劝慰切斯特医生。
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他竟然觉得,让切斯特医生去往无烬之地,说不定真的救治了一名伤患之后,他就能逃离这个心魔了。
如果他们不那么主动地靠近一些危险,保持谨慎和理智,那么无烬之地也未必有那么危险。
但是西列斯还是说:“我想您也知道无烬之地的危险之处。我不希望您仅仅因为担心我的安危,就抛弃曾经的想法,主动让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
“不,并非全然为了您。”切斯特较为坦诚地说,“那是我的……梦魇。我肩膀上的负担。我终日思索并沉浸其中的噩梦。而我……”
他望向西列斯,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寻求认同。
他说:“您觉得我应该在未来几十年里,始终背负这样沉重的东西吗?”
西列斯骤然失语,隔了片刻,他低声说:“您都快将我说服了,医生。”
切斯特医生苦笑起来,他说:“这也正是过去几日中,我拼命思考出来的东西。”他顿了顿,“之前向您坦白的我,是一个多么怯懦的形象啊。
“我居然始终恐惧。整整七年之久,我都不愿意去面对那场……发生在荒原之中的噩梦。逃避、逃跑、逃亡……这就是我所做的一切。可那终究会追上来,终究。”
&n bsp;他喃喃说着。
西列斯在心中叹了一口气:“我周四出发。医生,您可以再犹豫一段时间。”
切斯特缓慢地点了点头。
于是,当西列斯走出医务室的时候,他收获了已经装配好镜片的【阿卡玛拉的眼镜架】,却没能收获本该拥有的旅途药品清单,而是收获了一位很有可能加入旅途的医生同伴……
四舍五入,赚了?
不,西列斯想。
想到切斯特医生的精神状态,西列斯难言轻松或者满意。他只是感到,许多人即便生活在安逸的国境之中,却仍旧被无烬之地的迷雾笼罩心头。
这真是令人感到担忧的事情。
离开医务室之后,西列斯前往了十月集市。
这是周一的上午,他打算逛逛集市,买点自己需要的东西,以及送给母亲的礼物。此外,他今天打算拜访卡尔弗利教授,自然也需要带点礼物过去。
拱廊街区一如既往的热闹,即便天气阴沉、空中飘雨,但玻璃天棚下方,人们仍旧在愉快地购物与花钱。
路过格雷森的甜品铺子的时候,西列斯注意到,店内似乎聚集了一些年轻的女性客人,并且桌子和柜子上放了一些书籍。她们正热烈地谈论着什么。
这让西列斯略微有些困惑。他本来想进去观察一下,但是店内的客人实在太多了,西列斯便遗憾地放弃了,只是隔着玻璃模糊肮脏的橱窗看了两眼,注意到那些书籍的装帧似乎有些眼熟。
不只是甜品铺子,格雷森旗下的其他店铺也全都是这样一副热热闹闹的场面,似乎是在宣传接下来的折扣活动。这让西列斯心中产生了许多的不安。
他尽量让自己保持平静,并且告诫自己,他们已经在调查过程中了,不要着急。
因为瞧见了格雷森店铺这般热闹的场景,所以西列斯没急着去购买自己想要的东西。他首先去了拱廊街区西北角的表演区。
他注意到,马戏团仍旧在活动,并且那大小两个帐篷仍旧伫立在那里。
这让西列斯不由得微微皱眉。他思索片刻,便走到了大帐篷的门口。小丑正无所事事地蹲在那儿,看见西列斯,便露出了一个小丑标志性的大大笑容。
“您!我见过您!”小丑说。
“上午好,小丑先生。”西列斯说,“请问那位占星师女士在吗?”
小丑歪了歪头,他抛了抛手中的纸牌,像是在练习平常时候的表演,然后摇头晃脑地说:“她……消失了。好久没看见了。”
西列斯微微一怔,随后轻轻叹了一口气。
西列斯认为那位占星师了解不少内情,但是现在她却消失不见了。是与马戏团闹翻了?西列斯产生了这样一个猜测。
小丑神神秘秘地说:“您——先生,您想知道什么?占星吗?预言未来吗?”
西列斯问:“真能预言未来?”
小丑怔怔地望着他,突然一下子闭上了嘴,他嘀嘀咕咕地说:“不……不能告诉你……起码不能现在告诉你……”
说着,他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大帐篷的深处。
西列斯有些莫名其妙地望着他的背影。随后他摇了摇头,没有对此事上心——他知道小丑就是这样一个疯疯癫癫的形象,如同他在舞台上表演的时候。
想着,西列斯便在心中微微一叹。他本来指望从马戏团这儿获得一些信息,但却无功而返。他想,总不可能事事顺心。
于是西列斯便离开了左上角的表演区,顺势便开始游览十月集市的摊位与货品。
他买了一条羊毛围巾,按照富勒夫人的建议,准备送给妈妈。此外,他为卡尔弗利教授挑选了一款颜色沉稳而优雅的墨水——钢笔就算了,他现在对于这些物件有些不安。
据说这款的墨水来自遥远的异国,盛放墨水的玻璃瓶子显得别致而精巧,西列斯忍不住给自己也买了一款。他的新小说已经在筹备过程中了。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对吧?
十月集市上还有一些贩卖衣物的商铺,西列斯特地购买了一些耐脏、防风防水的便服,以供在无烬之地的时候穿着。颜色都是黑色或者棕灰色。
他还购买了一个大一些的旅行双肩包和一个单肩斜挎包。他是去游历,并非真的旅行,携带行李箱就显得不太方便了,这种背包反而更合适一些。
还有其他一些零散的东西,比如一些让他觉得有些独特的食物——当然,他十分小心地避开了格雷森的店铺——一些精巧的生活用品,刷毛更加柔软的牙刷等等。
当他离开拱廊街区的时候,他恍惚感到自己被浸在生活的繁琐浪潮之中,遗忘了那潜藏其下的危险与暗涌。好像他只是在普通平常的一天,突发奇想,来到这奇特的街区肆意购物一番。
西列斯不禁摇了摇头,带着自己购买的物品,不得不搭乘出租马车回到海沃德街6号,一番整理过后,他去了食堂吃过午餐,这才前往北郊的卡尔弗利宅。
卡尔弗利教授的宅邸仍旧安安静静地藏在树梢之间。这座宅子其实离奥斯汀侯爵庄园并不远,但却仿佛对昨天发生的事情丝毫不知,仍旧显得静谧安稳。
仆人将西列斯带到了卡尔弗利教授面前。这一次他直接来到了三楼的书房。
卡尔弗利教授仍旧坐在轮椅上,披着厚重的大衣。壁炉熊熊燃烧着,整个书房中的温度甚至让西列斯感到了些许的热。
“中午好,诺埃尔教授!”卡尔弗利教授十分热情地说,“没想到您居然这么快就来拜访了,实在令我受宠若惊。”
“您客气了。”西列斯礼貌地说,“我对您准备的书十分感兴趣。”
卡尔弗利教授了然地笑了一下。
西列斯将带来的礼物交给了卡尔弗利,并且说:“一款漂亮的墨水。”
卡尔弗利教授用羽毛笔蘸取了些许墨水,试写了一下,然后满意地说:“的确,颜色十分漂亮——一款适合冬天的棕红色,瓶身也十分漂亮。
“您不觉得现在的墨水厂商都喜欢使用这种漂亮的瓶身吗?”
西列斯说:“那总能第一时间吸引人们的注意力。”
“包装!”卡尔弗利说,“的确如此。在市场上,商人们需要这种东西。”
西列斯斟酌着说:“商人们会将这些额外的成本,转嫁到购买者的头上。不过,我认为人们为自己喜欢的东西付出些许的金钱与精力,是值得的。”
“只要不过度。”卡尔弗利的声音突然低沉了下来。
西列斯静静地倾听着。
卡尔弗利教授突然说:“您觉得,我花费这么多年,收集这么多书籍,到老却无妻无子,无人陪伴……这值得吗?”
西列斯微微一怔,然后说:“您问我这个问题,那么我的回答只有一个:当然值得。”
卡尔弗利不禁笑了笑,感叹说:“是啊……您也喜欢书籍。您也觉得这值得。”他喃喃说,“我即将死了。您觉得我能活过这个冬天吗?”
西列斯说:“您看起来挺健康。”
“挺健康。”卡尔弗利低声说,“可我或许活不到那个时日了——收集到足够让自己觉得欢喜的书。人类总是欲壑难填,我也一样。”
西列斯沉默着。
卡尔弗利教授突然说:“真糟糕,我不该和您提这么多没劲的话题。来说说书吧。我借阅了那本《卡拉卡克的日记》,其中提及的许多事情,都让我感到很有意思。”
西列斯说:“的确。那是沉默纪时候的人们。”
“沉默纪。”卡尔弗利教授说,“那正是您的专业所在吧?”
“是的。”西列斯点头。
卡尔弗利教授说:“您在研究沉默纪文学的时候,会有什么样的感觉?那与现在的文学差许多吗?”
西列斯沉吟片刻,然后说:“我应该这么跟您说。从神诞纪、信仰纪,到帝国纪,到阴影纪、沉默纪,到雾中纪,文学的整体发展趋势是神圣文本逐渐减少,世俗文本逐渐增多。
“而沉默纪恰恰就是那个转变最为频繁、最为多样、最为剧烈的时刻。因此,我不能说沉默纪文学与沉默纪之前、之后,相差许多。
“因为沉默纪的文学包含了许许多多的内容。”
卡尔弗利教授恍然,他像是开玩笑一样说:“我以往总是来者不拒,喜爱任何时代的书籍,但是您的话却让我感到,或许我以后可以多收集和了解一些沉默纪的文学。
“那仿佛,就像是胎儿仍旧在孕育之中。没人知道即将诞下一个怎样的生命。”
卡尔弗利的比喻让西列斯感到些微的不协调,但是他并没有否认这样的比喻。沉默纪是一个混乱却也安静的纪元,仿佛一切纷争的最后就只剩下大雪茫茫的冷寂。
而大雪过后,生机盎然的春日近在咫尺。生与死永远靠得最近也最远。
“瞧我,说了这么多,把最重要的事情给忘了。”卡尔弗利教授说,“我为今天您的到来特地准备了一本书。”
他将放在书桌案头的一本书递给了西列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