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目光扫过霍雷肖身上浓郁的蓝色光辉。这个年轻学生身上的蓝色光辉是西列斯有史以来见过的,最为浓郁的。
……50%的纯净度。仪式时间还将持续12个小时。
他不禁想,这可真是令人惊异的纯净度和持续时间。克拉伦斯·德怀特还真是下 了血本。
可是,他就这样将自己的孙子扔在这里,用作看门人?
霍雷肖死死地咬着自己的嘴唇,最后,他艰难地说:“不、不……抱歉,教授,我不能放你们进去。”
侦探乔恩饶有兴致地问:“但是,你心知肚明,他们正在做什么,不是吗?那并非什么好事,即便如此,你还要拦着我们?”
霍雷肖面无人色,却说:“我不能让你们进去。这是……爷爷告诉我的事情。”
他显然知道即将发生什么,甚至自己也十分恐惧和紧张。但是,他仍旧坚持着,始终听从他的长辈的嘱咐。
西列斯陡然想到什么——家学渊源,是不是?他早该在看见霍雷肖的那一刻就明白过来的,这个学生,同样是,或者说,不自知地成为了布朗卡尼的信徒。
他坚定、自持、自我约束,活在自己为自己限定的一套规则里。西列斯不能说这样的生活方式和人生信条有什么错,至少平日里不会出什么问题。
可是,遇到现在这种情况……他便实在感到遗憾。
西列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霍雷肖。”
“教授。”霍雷肖目光愧疚,但是动作坚定,始终站在后厨那扇精致的门前,一动不动,如同一个忠诚的守卫。
西列斯一言不发,单手打开了口袋里窒息药水的瓶盖,然后直接泼在了霍雷肖的手背上。
霍雷肖惊异地望着西列斯,又困惑地望了望自己手背上的液体。大概隔了一两秒,他突然呃了一声,面色痛苦地摸着自己的脖子,不安地瞧着西列斯。
西列斯对乔恩说:“把他打晕。”
乔恩依言行事,伸手一掌劈在霍雷肖的后脖颈,却说:“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自己动手。明明你都已经让你的学生遭遇了这种痛苦。”
西列斯伸手接过晕倒的霍雷肖。昏迷之后,他的呼吸看起来已经恢复了。西列斯便轻轻松了一口气,将他放到了一旁。
西列斯瞥了乔恩一眼,冷淡地说:“因为我并不知道怎么把人打晕。”
乔恩顿时一噎,嘟囔了一句什么。
西列斯心想,难道不知道怎么把人打晕很不正常吗?他当然不知道!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伸手握住了那精致的铜雕门把手,然后说:“我开门了。”
乔恩深吸了一口气,活动了一下手指,说:“开吧。”
西列斯毫不犹豫,将门把手压下,顿了顿,然后猛地推开。
一阵浓郁的肉香顿时弥漫在他们的鼻端。可当他们仔细瞧见门内的场景之后,那肉香就骤然成了催命符一样的东西。
那可怕的场景令西列斯后背一阵发凉。
皇宫中的厨房当然也是极为宽阔漂亮的,光线明亮、灶台整洁。
一半的厨师忙忙碌碌,继续为客人们准备着美味佳肴,并且时不时将餐盘递给一旁等待着的侍从;他们对另外一半空间发生的事情仿佛熟视无睹。
那是极为血腥和可怕的一幕。
一旁堆积着无数尸体,而有人正进行着刻板地行动,将那些尸体一具一具放进绞肉机。绞肉机轰鸣作响,人体进入,肉沫离开。
有一台绞肉机正倒在那儿,爱德华·贝洛站在那儿,颤抖着,似乎正是他使用某种办法推倒了这台绞肉机。这或许就是他们听见的那声巨大的轰响的来源。
更远处一些,血和肉和骨,和康斯特公国的公爵币,正混杂在一起,共同汇聚成一座肉山。天花板上贴着那张奇怪的、带着厨师帽的男人的画像。
肉山的一侧,一些人贪婪地进食着,将那些肉块贪婪地放进嘴里;肉山的另一侧,一些人躺在地上,将自己蜷缩起来,似乎在默念着什么。
肉山的前方,站着一瘦一胖两个男人。他们都背对着入口处,似乎十分专注地凝望着前方的场景。
“……发生了什么?!”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西列斯下意识侧身望了过去,发现是多萝西娅和安吉拉。她们大概同样是听到了声音,于是从宴会厅跑出来查看情况。
但是这样的情况……或许她们还不如不来。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望着那一座高至天花板的肉山。而肉沫还在不断往那边堆积。肉山右侧那些未曾进食的人们,时不时就会膝行至绞肉机的出口,将那些肉与骨慢吞吞推到肉山的下方。
那肉、那血腥的味道、那白骨、那人类的嘴……
西列斯闭了闭眼睛,感到一阵晕眩。
“哪来这么多尸体?!”乔恩不可思议地低声说。
是他亲口说出拉米法城每年有无数具无人认领的尸体,而现在,也是他如此惊异、不敢置信地说,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多?!
突然地,一名厨师完成了自己的菜肴。他长舒了一口气,然后摘下了自己的厨师帽。他将身上的衣服一件一件脱下,然后坦然地走到绞肉机旁,目光欣喜而平静,就要迈步走进去。
西列斯听见安吉拉发出了一声惊叫。
“够了!”爱德华·贝洛大喊着。
他手中激发了一样什么东西,西列斯只看见一道蓝色的光辉飚射而出,穿透了那名厨师的左肩。他跌落在地,一时间没了行动能力,却还在蠕动着往那儿去。
西列斯定睛一瞧,发现爱德华手中是一枚小巧的箭头。那恐怕就是他所习惯使用的时轨。手握这枚时轨,就像是手中握着一把弓箭一样。
“这就是你们正在做的一切?”爱德华愤怒地说,“这就是你们——克拉伦斯·德怀特,博林·埃尔加,这就是你们正在做的一切?!”
克拉伦斯·德怀特没有回答,他仍旧站在那儿,望着那肉山。
而博林·埃尔加,那个肥硕的男人,却转了个身,说:“的确,贝洛先生。这正是我们在做的一切。”
他笑眯眯地,并且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块硬糖,就像是习惯一样,扔进了嘴巴里,津津有味地嚼了起来。
“你们妄图复活贴米亚法和布朗卡尼?”西列斯往前走了几步,问。
“啊!诺埃尔教授。”埃尔加像是突然注意到了西列斯的存在,于是大笑着称呼西列斯,“多亏了您。要知道,这年头正需要您那部著作啊!”
西列斯皱紧了眉。在来到这场晚宴之前,他还没有想过,他的小说恰巧贴合了这群人的图谋。
……也难怪《玫瑰的复仇》卖得那么好。西列斯总觉得那有些奇怪,但在此之前,他始终以为,那只不过是他另辟蹊径,所以恰巧迎合了这个时代某些压抑的风气。
事实证明,没有什么是“理应”如此的。任何事情的发展都有其源头和轨迹。显然,是有人在暗中推广着西列斯的作品,并且无意中铸成了西列斯那响亮的名声。
可惜的是,在此之前,西列斯未曾发觉。
他就当自己没听见埃尔加的话,只是说:“你们真的能够复活神明?”
埃尔加收敛了笑容,他说:“为了今日,我们已经谋划了整整十四年。”他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虚幻的幸福感,“十四年前,大公登基,更换了皇宫内的工作人员。
“我趁这个机会进入了皇宫,成为了这里的内务官。我建立了一家食品公司,但始终等待着、等待着——而今年!枯萎荒原开发计划!多么令人惊叹的时间点!
“每个人都为此心旌摇曳,每个人都妄图获得更多的利润。人类!这就是人类!我们心中的贪欲沸腾,我们心中的欢喜澎湃。吾神啊,这正是吾神所钟爱的东西!”
埃尔加脸上露出一阵幸福的红晕,他像是陶醉在这样美好的梦境之中了。而现在,美梦成真。
西列斯一边听着,一边观察着整个后厨的情况,试图找到一个突破点。他们必须毁掉那座肉山,以及天花板上的那张画像。
十四年。他又想。那正是黎明启示会的会长,夏先生离开的那一年。
埃尔加突然大笑了起来:“十四年了,我们终于等到了这个合适的机会!”他说,“我不会给你们任何破坏这次行动的机会!”
他说着,突然伸手推了身边的克拉伦斯·德怀特一把。克拉伦斯侧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情况下,直接一跃纵入了那仍在运转的绞肉机。
“啊!”
“该死!”
一阵令人起鸡皮疙瘩的吱嘎声音过后,新的肉沫出现了。
埃尔加跪了下来,他呢喃着说:“吾神贴米亚法。吾神布朗卡尼。虔诚的信徒为您捧上新鲜的血肉,虔诚的信徒为您送上苦行的成果……消逝多年却仍残存的力量,请回应我们这般的付出吧……
“生死已经成为我们最不重视的东西……我们仅仅只是想要得到您的回应。这么多年过去了,死亡的气息无法笼罩您的意志。就连死亡本身也是神明的囊中之物……
“您将会是最伟大的!您将会是最古老的!您将为世界所瞩目!我们在此,在这个纪元的第四百年,期待着您的重新降临…… 您将融合,将重铸,将再生……”
他说着一些谁也听不懂的话。
“打断他!”西列斯无暇思考这些话中透露出的意思,他大声说着,自己也已经大步向前,打开了窒息药水,往埃尔加身上泼了过去。
此刻,其余人也同样在使用着自己的办法。
安吉拉同样拿出了窒息药水,她还顺便从随身的手包里抽出了一把小刀,用力地投掷了过去。
多萝西娅没有使用窒息药水,她拿出了一个模样古怪的时轨,看起来像是一支小巧的画笔,对准了埃尔加艰难地描绘起来,似乎是想要控制埃尔加的行动。
乔恩摘下了手上的一串手链,目光严肃地扔向了埃尔加。那似乎可以直接束缚住埃尔加。
爱德华的位置比他们都要近一些,他也比任何一个人都更早出手。那蓝色的羽箭几乎在西列斯出声的那一瞬间,就已经到达了埃尔加的位置。
“砰——!”
巨大的声响一瞬间炸开在他们的耳边。埃尔加的身周猛地复现出一层薄薄的血雾,那血雾不仅仅抵挡了他们的攻击,更是将一切的攻击全都反弹了回去。
电光火石之间,西列斯看见乔恩被自己的手链束缚、爱德华胸口没入蓝色箭支、多萝西娅猛地倒在地上、安吉拉的裙摆泼洒上大片的药水并被小刀割破。
西列斯的面前同样洒过来一片药水。他猛地将一直握在手中的盾牌碎片抬了起来。蓝色光辉组成的盾牌将药水完完整整地挡下。
“那是什么仪式!”同样倒在地上的乔恩大声叫着。
埃尔加大笑起来,他高声说:“任谁都无法破坏吾神的祭祀典礼!这是吾神对于虔诚信徒的庇佑!”他一边说着,一边匍匐在地,艰难地朝前挪动着。
另外一边,厨师们仍旧自顾自制作着精美的菜肴。
乔恩无法行动;爱德华生死不明;多萝西娅昏迷在地;安吉拉腿部受伤,并且沾到了些许药水,此刻正拼命地喘息着。
西列斯面沉如水,大步走向前。他在心中无数次思索自己有什么能够解决目前情况的办法。
启示者的力量?时轨?仪式?
埃尔加的手已经碰到了那可怕的、堆积的肉山。一阵炽烈的红色光芒的爆发了出来。浓郁的食物香气令西列斯都不由得恍惚一瞬。他听见身后同伴们的艰难的喘息声,随后是一片沉寂。
西列斯回身看了看,发现他们全都昏倒在了地上,似乎是因为那红色光芒的影响,让他们精神在一瞬间陷入了崩溃的边缘,于是身体的自我保护机制让他们昏了过去。
而西列斯却仅仅只是感到些许的恍惚。他冷静地想,95的意志果然足够高——高到可以抵抗神明的意志侵袭。
周围突然安静了下来。厨师们停下了自己的工作,绞肉机也是。那些正在进食和正在禁食的人们,不知何时已经昏迷了过去。天花板上,那奇怪男人的画像上,祂似乎眨了眨眼睛。
厨房的门口,一个男人不知何时出现在那儿。他的目光饶有兴致地凝视着西列斯的背影。
西列斯并不知道他的出现,他已经静静地转过身,目光坚定地望向博林·埃尔加。这也是厨房里除了西列斯之外,另外一个未曾昏迷过去的人。
此刻的埃尔加正喃喃说着什么,似乎在赞美神明,似乎在哭诉神明为什么这么长时间没有出现,似乎在说自己十四年来的筹划与谋算。
在西列斯的视角中,他可以看到一种奇异的红色光芒,将埃尔加的大脑与天花板上那奇异画像的嘴巴链接在一起,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吞吃着埃尔加的灵魂。
有什么东西正在阴暗处蠢蠢欲动。有什么东西正在黑暗之中酝酿并将要发生。
……他该做什么?
“判定。”西列斯孤独地站着,听见自己低沉而平静的声音。这是他最后的手段,也是他唯一的手段,而他必须这么做。
这是一次对命运的赌博。而幸运的是,他正是这场赌局的荷官。
可他该赌什么?
西列斯仅仅只是犹豫了一瞬,随后便冷静地说出了自己的选择。
“判定博林·埃尔加的灵性属性。”
【守密人,博林·埃尔加(内务官)正在进行一次的灵性判定。】
【灵性:78/……】
不出西列斯所料,埃尔加的灵性果然很高。此外,出现在西列斯面前的选项不算少,有五六个。西列斯略微诧异地发现,其中甚至有一个“97”。
他不假思索地直接选中了97。
【灵性:78/97,大失败。】
【直面神明的力量不是一个好选择,除非你是命运的宠儿。而这位在黑暗中独自忍耐了十四年的内务官呢?他显然没能领悟命运带给他的启示。过高的灵性会成为一种诅咒,这是真的。】
西列斯带着些许诧异和困惑,解读着骰子的这些说明。
不远处,博林·埃尔加呆呆地抬起头,目光痴迷而虔诚地望着天花板上的画像。隔了片刻,他突然说:“吾神……我明白了…… 您的想法。”
他站了起来,目光中带着一种恍惚的笑容与欣喜的意味。在路过西列斯的时候,他投来了一个带着莫名意味的眼神。
他恍恍惚惚地说:“祂们终究是一体的……曾经如此,终将如此!”
西列斯微怔,不明白这句话究竟有什么含义。那似乎只是埃尔加在癫狂之中的呢喃妄语,又似乎带着某种别样的意味。
他正想要提问,但是埃尔加已经投入了绞肉机。
“吾神!我将投入您的怀抱……啊!”博林·埃尔加痛苦地尖叫着,但很快,声音便消失在绞肉机的轰鸣作响之中。
疯狂的信徒终将被自身的疯狂吞噬。
西列斯怔了片刻,然后侧身望过去。他想,一切就算是结束了吗?
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然瞥见厨房的门口似乎站着一个人影。他下意识望过去,却只瞧见一头略长的灰白色的头发,如同幻影一般消失在西列斯的视野之中。
流动的风似乎带来了一个男人低沉的轻笑声。
西列斯微微皱起眉,他想,有人看见了他刚才为埃尔加做出判定的那一幕?
他无暇多想。
在埃尔加自杀之后,那血红的雾气也消失了。西列斯瞥见天花板上的奇怪男人闭上了自己的眼睛,祂似乎重新陷入了沉睡。
但是当西列斯抬头望过去,他却发现那画像上带着厨师帽的男人,就仅仅只是如同往常那样,静静地观看着整个世界的运转,仿佛那贪婪、那满意、那血腥的渴望,都只是西列斯的错觉一样。
周围传来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厨师、仆人和那些如梦初醒的信徒,好似什么都不知道一样,此刻发出了惊恐而震骇的大叫。
西列斯的同伴们也慢慢醒来。侦探乔恩拿下了身上的手链,站了起来,四下张望一番,然后望向了西列斯。他说:“谢谢您,诺埃尔教授。我该感谢我自己对您的信任。”
安吉拉咳嗽着,但忍不住笑了起来。她的身边,多萝西娅叹了一口气,低声呢喃:“我该怎么和爷爷解释,那些蛋糕的问题……”
西列斯的目光扫过他们,确认他们平安无事,然后注意到仍旧躺在地上昏迷不醒的爱德华·贝洛。他心中一紧,赶忙走过去,确认爱德华的状况。
直到他确认爱德华只是胸口受了点伤,不致命,西列斯这才松了一口气。
门外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多米尼克和其他一些西列斯不认识的启示者,以及一些身穿盔甲的士兵,纷纷走了进来。
他们快速地接手现场的一切,并且将一些伤员带了出去。
西列斯将同伴们安置好,然后快步走到多米尼克身边,低声问:“你们过来的时候,有遇到什么人吗?”他顿了顿,“一个男人,头发是灰白色的。”
“男人?”多米尼克略微惊异地说,“抱歉,教授,我们过来的时候,并没有发现什么陌生人。”他顿了顿,然后低声说,“那边的晚宴,还在进行中,但是……
“在你们这边解决之后,那些食物……甜品、饮料和肉……就露出了本来的面目。现在那群贵族,还有外面的许多居民,都在恶心地吐着呢……”
西列斯露出了一个微妙的表情。
有人高声叫着多米尼克的名字。
“我来了!”多米尼克大声回应,然后匆匆对西列斯说,“不管怎么样,诺埃尔教授,您这次帮了我们大忙。有什么事儿我们之后再聊,我会跟您说一说调查进展的。”
说完,他就大步离开了。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慢慢走到了厨房的门口,然后转身,望向里面混乱的场景。隔了片刻,他低声呢喃:“你看见了吗?那一次的判定。”
他想到那个男人的轻笑声,然后轻轻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看来是看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