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德丽的旅馆位于三楼。从“酒杯碰碰”走过去, 大概需要六七分钟的时间。
不过,整个营蓬的内部面积有些超乎西列斯的想象。
他原先将这里的布局类比为地球的商业广场,但是在琴多的带领下, 他们绕来绕去, 却总能柳暗花明又一村。这让西列斯感到黑尔斯之家果然名不虚传。
作为无烬之地东南方向最大的驿站, 黑尔斯之家必定有与其名声相匹配的深厚底蕴。
从吃早餐到前往三楼, 整个过程中西列斯都显得十分沉默。直到他突然意识到营蓬内部空间的庞大的时候,他才恍然抬眸,从那复杂黏连的思绪中抽身出来。
琴多也适时地开口:“有想出什么结果吗?”
西列斯想了想,说:“不算什么结果。不过……”他突然停了停脚步, 站在布质栏杆的边上,瞧着一楼中空地带马戏团的帐篷,“我只是感到我们似乎误解了什么。”
“什么?”
“我们在试图寻找真相。”西列斯说,“而真相总是复杂的。但事实上, 我们现在更需要解决这个事情。”
琴多琢磨着他的说法,随后问:“事情的真相与事情的解决……有什么区别吗?”
“我一直在思考真相到底是什么,神明是否吞食彼此, 信徒是否真的被欺诈, 黑尔斯之家在这个局面中扮演着什么角色,‘不存在的城市’究竟是真是假……”
西列斯这么说。
当然, 这些问题在过去一段时间里,实际上困扰着他们每一个人。
琴多说:“但是你现在觉得……?”
“我觉得我想不出来真相。”西列斯无奈地说, “或者说, 我可以按照自己的理解将一切都勾连起来。但是,没有证据。”
琴多点了点头, 说:“这事儿真够复杂的。”
“确实。”西列斯低声说, “十分复杂, 复杂到……”
他突然沉默了下来。
他想,卡贝尔教授与默文助教的失踪、德布利斯夫人的通信、胡德多卡信徒的手稿、变成雕像的人们、不断死亡的探险者、神庙建造者的夜晚惊魂……
追寻“不存在的城市”的伊舍伍德、十年前不为人知的幸存者、出现了先知概念与跨时代钢笔技术的神秘部落遗迹、阿方索和伊曼纽尔所说的“秘密”和“错误”……
星之尘矿脉与神秘失踪的工人、身份不明的约瑟和莉拉、黑尔斯之家的传闻、神明陨落的可能性、不明抄本中的隐喻……地图……
太复杂了。他想。
复杂到他至今未能找到那个,将一切串联起来的,最关键的线索。
琴多疑惑地看向他。
“我们该暂时放弃追查真相了。”西列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们该去找罪魁祸首,和他们算账,然后,从他们嘴里,问出真相——真正的,发生在过去四百年里,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真相。”
他不想再继续困在这个巨大、复杂的谜团之中了。他不想再跟随着罪魁祸首的脚步,他不想再如同无头苍蝇一样,这边查查,那边查查,找到一些无关紧要的线索,却离真相仍旧相差甚远。
他想按照自己的步调,去调查、去解决这件事情。
而实际上,他的目的地早已经十分明显了。
“下午我们去一趟附近的星之尘矿脉。”西列斯果断地说,“没必要继续拖时间,继续在黑尔斯之家调查了。”
琴多惊讶地望了望他,然后说:“当然可以。不过,诺埃尔教授——”
他的语气意味深长,并且还有些低沉,让西列斯不禁侧头看了看他,有些不明所以。
而琴多突然将面孔欺到他的面前,那双翠绿色的眼睛如此近距离地凝视着西列斯。琴多说:“我越来越喜欢您了,诺埃尔教授。”
西列斯沉默着。
“您能在这个时候表现出如此果决的行动力——真的,我感觉我现在的心脏是为了您而跳动的。”琴多低声笑着。他握住西列斯的手,将其贴在自己的胸口。
“感受到我对您的爱了吗?”
而西列斯仿佛也真的感受到了琴多的心跳声。
……心脏。胸口。心跳。
等等……!西列斯突然一惊。
“你刚刚说什么?”西列斯突然问。
琴多一怔,表情迅速从戏谑变得专注最后变得无奈。他干巴巴地重复:“我的心脏正为您跳动着。”
西列斯沉思起来。他甚至忘了自己的掌心还贴着琴多的胸口。
琴多就百无聊赖地把玩着西列斯的手指。
西列斯随他去,他只是陷入了沉思。
在那一瞬间,他收获了一种十分奇妙的灵感。
心脏、跳动……心脏。
这个世界的人类与地球人差不多——趋同演变,地球的生物学大概是这么说的。西列斯想。
总之,心脏也的确位于人类的左侧胸腔,正常情况下。当琴多握着他的手,放到左侧胸口的时候,西列斯的感觉却是,他正朝着右下方伸手。
……右下方。地图的东南面。心脏。
在博内特版本和琴多·伪·普拉亚版本的地图上,无烬之地的东南面,黑尔斯之家下方偏右一点的位置,有一座心型峡谷,名为……
科伦娜。
科伦娜峡谷。
……阿尔瓦的博内特祖父和……科伦娜祖母。
西列斯在那一瞬间怔住了。他想,这会仅仅只是一个巧合吗?
曾经的博内特在绘制地图的时候,以妻子的名字命名了一座心型峡谷,这听起来也不是不可能。但是,如果……
“你想到了什么?”琴多终于忍不住问,“诺埃尔教授,我正跟您表白呢,您能别这么煞风景吗?”
西列斯回过神,瞧了琴多一眼,然后收回了自己的手。他说:“别开玩笑。”
“我不是在开玩笑。”琴多说,“而您也明明知道我不是——”
“旅馆到了。”西列斯说。
“……您就非要这么转移话题吗!”琴多冷冷地说,“您很忙碌,我当然知道。但我希望您也不要……”
“不要用敬称称呼我。”西列斯说,“还有,如果真要表白,那就挑选一个合适的场合、合适的契机,用合适的语气把你的想法表达出来。
“不要以为拿一种戏谑的、半真半假的态度来试探我,就能让我把你的话当真。你很清楚,琴多,我不是这样的人。”
琴多怔住了,他专注地凝视着西列斯。
西列斯犹豫了一下。
周围没什么人。应该说,探险者们还不急着在这么早的时间里出门。
所以,西列斯最终说:“我是个古板的人,如果按照这里的说法。起码在恋爱这件事情上是这样的。”
他平静地看了琴多一眼,然后转身离开了。奥德丽的旅馆只在他们的三步之遥。
琴多骤然从发愣的状态中清醒过来,他追上了西列斯,说:“抱歉!抱歉……我……我只是……”他说,“西列斯,我只是感到我们像是两个世界的人。”
西列斯突然被这话逗笑了。
琴多本来还想说什么,但是西列斯目光中浮现出来的笑意让他怔住了。他困惑地看着西列斯:“你笑什么?”
西列斯心想,因为他们确实是两个世界的人——呃,至少在客观意义上,琴多说的没错。
他没回答琴多的问题,只是说:“好了,该做正事了。”他的语气突然低沉下来,“等会儿,我还有一件事情要问阿尔瓦。你知道科伦娜峡谷吗?”
琴多颇为不快地看着了他一眼,然后说:“当然知道。那个传得神乎其神的心型峡谷。”
“神乎其神?”
“你知道有些传闻中,神明和神明也会存在某种……情人?夫妻?这种类似的关系。”琴多说,“而那座心型峡谷,实在是过于规整了。有些人就怀疑,那是一位神明向自己意中人表白的办法。”
西列斯默然片刻,随后用一种十分复杂的语气说:“那听起来还真是浪漫。”
琴多怔了怔,然后问:“你喜欢这种表白方式?”
西列斯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啼笑皆非地说:“不。不是。我的意思是……”他顿了顿,说,“我怀疑那就是‘地图上的错误’。”
琴多眯了眯眼睛,一瞬间就明白了西列斯的想法。隔了片刻,他感到些微的不可思议,然后说:“这有些……奇异。”
西列斯不置可否,说:“只是一个猜测。”
他踏进了奥德丽的旅馆。
柜台后面,老板娘就站在那儿,一脸昏昏欲睡的样子。见到有客人进来,这位看起来三十多岁、风韵犹存的老板娘打起精神,露出微笑:“上午好,客人们,请问……”
“请问,你知道阿方索·卡莱尔和伊曼纽尔吗?”西列斯十分直接地问。
老板娘的表情顿时变了变,她警惕地望了望西列斯,又突然反应过来:“您是西列斯·诺埃尔先生?”
西列斯心想,看起来,这位老板娘和阿方索、伊曼纽尔的关系更为亲近一些, 相比较那位酒馆老板安迪来说。至少安迪并不知道西列斯的名字。
西列斯点了点头,开门见山地说:“我是西列斯·诺埃尔。他们去了哪里?”
“我不能直接告诉你。”老板娘面色黯淡地说,“他连我都不带上……”
西列斯一怔,有些尴尬地沉默了片刻,然后他若无其事地说:“那您能提供什么线索吗?”
老板娘调整好了心态,站起来,将旅馆门口的布帘垂下。原本理应变得黑暗的房间里慢慢亮起了不明的光。西列斯确信那是从布料上发出的。
不过,老板娘和琴多看起来都见怪不怪,似乎这就是营蓬的常态。
在老板娘的带领下,他们来到了一间十分安静的接待室。老板娘端来了三杯清水,一人一杯。她看起来像是一个干练、理智的人,除却刚才那一句话透露的情绪,之后就始终保持着非常冷静的态度。
她坐下来,沉思片刻之后,语出惊人:“他们去一个地方送死了。”
送死?
西列斯一瞬间甚至没明白老板娘的意思。
过了片刻,他说:“送死的意思是……他们去的地方十分危险?”
“不。我的意思是他们的行动徒劳无功。”老板娘摇了摇头,“你应该知道,他们是在十月初抵达这里的,随后到处寻找与伊舍伍德、弗雷德曼有关的线索。”
从老板娘的口中听闻这两个名字,西列斯才确信,这位奥德丽果然十分了解阿方索他们正在做的事情。
他静静地聆听着。琴多就坐在他的身边,同样保持着安静,并且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奥德丽。
老板娘继续说:“他们找到了当初那个幸存者。他们也找到了那个名为卡尔的探险者。他们也意识到了自己曾经错失的线索——尽管我并不清楚他们究竟找到了什么线索。”
西列斯想,当初的幸存者,应该就是指伊舍伍德那个幸存的同伴。十年之前,他们与那位幸存者错过了。但是十年之后,他们却幸运地找到了这个人。
而卡尔……去年这个时候,名为“卡尔”的探险者在黑尔斯之家兜售藏宝图。那正是将弗雷德曼引向死路的藏宝图。
弗雷德曼被商人兰米尔所救,将游记交给兰米尔。随后,游记因缘际会来到了西列斯手中,西列斯找到伊曼纽尔作为游记的翻译……也由此真正让阿方索和伊曼纽尔下定决心回到无烬之地。
……这些事情是西列斯早已经知道的。
事实上,他对这些事情的后续发展也有所猜想。不过,那都是与“真相”有关的。在此之前,西列斯便已经下定决心,首先“解决”这件事情。
不过,他仍旧继续耐心地听着老板娘的话。
“我不知道他们与那名幸存者、与探险者卡尔究竟聊了什么。”老板娘说,“这话我得先和你讲清楚,诺埃尔先生。我只是知道他们找到了这两个人。”
西列斯点了点头,低沉地说:“我知道。他们恐怕不怎么希望我参与进这件事情。”
“或许是的吧。”老板娘缓慢地叹了一口气,“他们总说,那是他们肩上所负担的重量。所以他们现在愿意去送死。但是……”
她陷入了沉默之中。
西列斯接话说:“但是,我们也已经牵涉其中了。”
老板娘点了点头,随后,她的情绪像是突然崩溃了。她猛地闭上了眼睛,然后又睁开,她说:“十年之前,其中一名死去的探险者,是我的亲弟弟!
“我们在无烬之地相依为命,而他们带着他去送死!他们回来了,而我的兄弟再也没有回来!事情就是这样,而现在,他们仍旧想要将我排除在外!”
西列斯微怔。
他突然明白了面前老板娘的身份。
她的兄弟是阿方索和伊曼纽尔十年之前的同伴。伊舍伍德失踪之后,一意孤行的伊曼纽尔想要找到自己的兄长,而他的同伴也跟随着他一起行动。
最后,他们的确找到了一个部落遗迹,但是,其他同伴都死了,只有伊曼纽尔和阿方索活了下来。他们最终也没能找到伊舍伍德。
……而死亡。死亡也只是一串数字。
西列斯的心头压上了沉重的分量。他不禁往后靠了靠,靠在椅子冰冷的椅背上。
琴多侧过头看了他一眼,然后伸手握住了他冰凉的指尖。西列斯反手与他十指相握。琴多不自在地动了动身体,换了个坐姿。
西列斯的心情慢慢平静了下来。
他说:“奥德丽女士,我们可以做到我们能做的一切。”
奥德丽闭上了眼睛。泪水在她的脸颊上划过,随后被她自己擦去。当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她已经恢复了冷静。
她说:“我唯一能提供的信息是,他们是在马戏团找到那个幸存者的。”
西列斯一怔:“马戏团?”
“是的。”奥德丽说,“过去十年间,那个男人似乎就厮混在马戏团的帐篷里,自暴自弃。直到阿方索和伊曼找到他。他们三个似乎一起离开了。”
西列斯略微棘手地皱了皱眉,随后他说:“奥德丽夫人,问题是——今天早上,马戏团的团长死了。”
奥德丽一瞬间露出了十分惊恐的表情。那表情夸张到让西列斯感到马戏团团长的死亡仿佛另有隐情一样。
西列斯顿了顿,最后问:“您知道马戏团的团长?”
奥德丽迟疑片刻,然后说:“马戏团……”她的声音很轻,“是特殊的。”
西列斯停顿了一下,说:“的确如此。”
“马戏团如果……不运营的话,”奥德丽说,“黑尔斯之家会出事。那些疯狂的探险者……他们都依靠……依赖着马戏团。”
西列斯这才明白过来奥德丽为什么会露出惊恐的表情。显然,在马戏团出事之后,黑尔斯之家的探险者会陷入格外疯狂的境地。
尽管马戏团做着一些不够合法、不够体面的生意,但是那毕竟……在某种程度上,吸纳了黑尔斯之家的黑暗。那是个藏污纳垢的地方。
就像是一个垃圾桶。现在垃圾桶翻了,于是那些恶臭的、脏污的垃圾,都要跑出来了。
……所以,西列斯想,说到底,米基怎么会死?
如果“雕像事件”的幕后黑手与黑尔斯之家有关,那为什么与黑尔斯之家隐隐扯上关系的马戏团会出事?
这似乎又是某种奇怪的“失控”。
事态的发展已经超出了幕后黑手的掌控。又或者,恰如其分地朝着他们想要的局面发展下去?
西列斯的思绪陡然转了个弯。
如果幕后黑手就是需要这样混乱的局面呢?
倾倒的垃圾散发着恶臭。而胡德多卡,似乎就恰好象征着这种恶臭。
西列斯怔了片刻,然后突然皱起眉:“看起来我们需要尽快去调查一下马戏团的事情。”
奥德丽点了点头,她轻声说:“祝你们好运。”
“希望之后一切顺利。”西列斯说,“我还有两位同伴,一名医生和一个年轻人。如果之后出了什么事,那我会让他们来通知您。”
“我明白了,请您放心。”奥德丽说。
这实际上也是一种暗地里的托付。比起兰米尔安排的向导玛丽,西列斯在一定程度上更相信面前这位旅馆老板娘。
毕竟,奥德丽与阿方索、伊曼纽尔交情深厚,但他们对玛丽却没什么太多的了解。
与奥德丽告别之后,西列斯与琴多一同下楼。
“有什么新的想法吗?”琴多问。
“你呢?”
琴多想了片刻,最后说:“看起来,黑尔斯之家才更像是他们选中的舞台。”
“是的。”西列斯喃喃说,“不,应该说,祭台。”
琴多露出一抹嘲讽的笑,他说:“这群旧神追随者还真想做点什么。距离沉默纪已经过去了四百年,但是他们仍旧妄想回到过去那个年代。”
“不管是城里还是无烬之地,这样的人都不在少数。”西列斯说,“有时候我感到一点费解。”
“什么?”
“为什么非要回到神明的年代。”西列斯说,随后顿了顿,又解释说,“我认为人类未必需要依靠神明。”
“神明只是他们的寄托。”琴多说,“即便没有神明,他们也可能找到其他的东西来美化自己的行为,并且形成这种执拗的疯狂。”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正确性’。”
琴多有些意外地看了看西列斯,然后笑了起来:“是的。神明就是他们的正确性。”他忍不住说,“西列斯,你比我想象中更加了解神明与信徒的关系。”
西列斯说:“毕竟我研究沉默纪的文学。文学总能反映出很多东西。”
“的确如此。”琴多说,“你甚至从文学的角度,发现堪萨斯那群流浪诗人就是李加迪亚的信徒。”
西列斯想了想,最终决定纠正琴多这个想法:“不,其实不能说是从文学角度。我觉得那其实十分明显,李加迪亚的神格本身就非常特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