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这是什么?”琴多饶有兴致地问。
西列斯盯着锅里一堆东西, 沉默了片刻之后:“番茄炒蛋?”
“嗯……您放了几个鸡蛋?为什么这看起来更像是……”琴多沉吟片刻,说,“番茄鸡蛋饼?”
西列斯陷入了沉默, 目光缓慢地挪向了垃圾桶。
下午, 他来到洛厄尔街32号, 打算做个番茄炒蛋。他买完面粉就后悔了——来自地球的小说家除了吃过妈妈亲手包的饺子之外, 就只吃过冰箱里速冻的饺子。
要是有个饺子皮还好说……面粉?
他明智地把在集市里买的面粉当场捐给了街边的慈善角。
当然, 番茄炒蛋他觉得还是可以尝试一下。哪怕煮成番茄蛋汤也没什么问题, 但是……
他想, 面多加水水多加面,番茄炒蛋蛋炒番茄。
番茄鸡蛋饼。西列斯默念了一下这个词,然后想,琴多, 你真是个耿直的男人。
他不禁叹了一口气, 把锅铲放了下来,关了火, 然后转身看向琴多。琴多那双翠绿色的眼睛满是笑意——胆大妄为的信徒, 在他的神明下厨的时候嘲笑神明的烂厨艺。
“所以,不想吃吗,琴多?”西列斯问。
“当然……想吃。”琴多往前踏了一步,十分诚实地说, “毕竟是您做的。”
“那么, 你吃我做的, 我吃你做的。”西列斯说, “番茄鸡蛋饼。你命名的东西, 你该吃掉。”
琴多耸了耸肩:“听您的。不过……”他突然凑近到西列斯的面前, 在番茄鸡蛋饼的香气中, 轻柔地在西列斯耳旁说,“我吃您的?”
西列斯:“……”
他甚至没有第一时间明白琴多在说什么。
而在他反应过来之后,琴多已经若无其事地把“番茄鸡蛋饼”抄起来,放到盘子里,然后说:“好了好了,我该做点您喜欢吃的了。”
西列斯瞧了瞧那过量的鸡蛋,沉默了片刻之后,突然说:“琴多,今天布莱特教授给我推荐了一个可供参考的住宅区。”
琴多说:“我明白了。或许我们过几个月就可以搬过去了。”他突然望向西列斯,并且有点得意地说,“看起来,您和我差不多着急了。”
西列斯怔了一下,然后笑了起来。
他想,也并非那么着急。热恋中你来我往总是令人沉迷,他也无法免俗。可是,当他意识到琴多有这么着急的时候,他反而感到心软了。
琴多像是只缠人的小动物,努力地扒着他的裤脚想往上爬,时不时还轻轻拍他一把。他怎么能不动容地、主动地,把这只小动物抱起来呢?
西列斯在琴多这儿呆了一下午。
他跟琴多提及了春假学者访问的事情,不过并没有对这事儿抱有太大的希望。
“不过,米德尔顿的确是一个十分神秘的国度。”西列斯说,“他们至今为止仍旧信仰阿莫伊斯,是否有可能保留一些相关的档案资料?”
“也许会有。”琴多说,不过他也提醒说,“您现在需要看的资料已经够多了。”
西列斯一怔,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是的,的确如此。
光是卡尔弗利教授的遗产馈赠,就已经数不胜数,更不用说还有普拉亚家族的资料、学术上的一些参考书籍、为学徒和其他学生们准备的参考书目等等。
这些阅读已经填满了西列斯的生活,而他还在妄想着其他的书籍。
他果断将这事儿放下了。
“况且,不出意外的话,明天新的一批普拉亚家族的档案就会抵达了。”琴多说,“这一批里头有不少是堪萨斯文字的,或许需要我给您进行翻译。”
“那就太好了。”西列斯不禁说,“之前我也得到过一些来自堪萨斯的文字资料,不得不求助于一位来自堪萨斯的留学生。现在有你就方便多了,琴多。”
琴多耸耸肩,凑到他面前亲吻了他,这才狡猾地说:“我很高兴我能为您做点什么,希望这能让您更喜欢我、更离不开我。”
西列斯不由得一怔,然后微微笑了笑。
这就是琴多。琴多总是如此。他张扬地在西列斯面前展现着自己,希望能得到西列斯的喜爱。
r /> 可是,他早已经得到了。
周一的夜晚,西列斯回到海沃德街6号,点燃火炉,在温暖的火苗旁边逐渐把自己“解冻”。随后,他去盥洗室洗漱、洗衣服。他有点担心这衣服干不了。
或许可以用火炉烘一烘。他这么思考,但是又谨慎地觉得那说不定会让他的衣服烧起来。
……他该向认识的朋友打听打听这个世界的做法,而不是抱着自己地球的观念默守陈规。可当他这么想的时候,他也意识到,他正逐渐融入费希尔世界。
灵魂的底色。他想。他不可避免地被这世界的色彩所沾染、所描绘、所覆盖。或许迟早有一天,当他人问及他的家乡,他也会不假思索地说出费希尔世界,而不是……他的地球。
他那遥不可及的地球。
这想法在寒冬给他带来了一丝悲伤与无奈。
可他又想到,毕竟他已经知道了许多。时间才过去了多久?他不应该这么着急。
这么想着,西列斯也就慢慢平静下来,将那些突然漫溢上来的情绪再一次轻柔而坚决地压了下去。他这个时候多期待琴多在他的身边。
可惜这是海沃德街6号,而非他近来已经逐渐习惯的洛厄尔街32号。
这么胡思乱想着,时间一点一点过去。晚上八点,西列斯坐到书桌前,在桌子上小心翼翼地摊开了一本书。
《一个名叫科南·弗里蒙特的男人的一生》。他今天晚上打算阅读第七卷。
之前的几卷他已经阅读完了,让他对于科南·弗里蒙特有了更为深入的了解。
科南·弗里蒙特,他出身优渥,是死亡与灾厄之神撒迪厄斯的信徒。
从他的这部自传来看,年轻时候的弗里蒙特是个颇为骄纵、浪荡的人,由于家世良好,并且早早信仰撒迪厄斯,所以他对待“活人”颇有一种傲慢的鄙夷劲儿,觉得死亡才是最酷的事情。
但是生活是最好的打磨人的办法。
大概在临近三十岁的时候,弗里蒙特家中出事,一夜之间破产。作为独子,他不得不背负起家中产业的相关职责。
在他好不容易还清了债务,娶妻生子,并且也得到了一个较为美满的生活,可以以一种十分坦然的态度面对死亡的时候,撒迪厄斯却突然陨落了。
那一瞬间的打击对他而言是十分强烈而惨淡的。
在撒迪厄斯陨落之前,弗里蒙特生活的终极目标,就是以一种更为圆满的姿态面对衰老与死亡。那就像是为他年轻时候的莽撞赎罪一样。
可是,当他真的即将老去,准备深吸一口气让那死亡的冰冷寒意浸入自己的灵魂的时候,撒迪厄斯却死亡了——怎么说,死亡却把他给抛下了?
《一个名叫科南·弗里蒙特的男人的一生》。不算序,这本书一共有十二卷。
第一卷到第三卷,讲的是弗里蒙特年轻时候的事情。
第四卷到第六卷,讲的是他被迫承担起家中重任,从一个少年真正成长为一个男人的故事。
第七卷到第十一卷,漫长的五卷,讲的是撒迪厄斯陨落之后,弗里蒙特逐渐从一个信徒的身份,转而从事文学创作,以及至他死亡之前的一些事情。
在此之前,这五卷内容始终不知下落,隐藏在神秘的历史迷雾之中。对于不少人来说,这都是一个巨大的遗憾。
至于最后的第十二卷,那是一卷总结,大体复述了科南·弗里蒙特的一生,以及一些对他造成巨大影响的人与事情。
不过,不知道是否是弗里蒙特自身的想法,又或者是后人在重新整理编撰的过程中进行了筛选,总之,在这一卷中,弗里蒙特的“信徒”身份被大大地削弱了。
仿佛他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生活在沉默纪中的男人。从出生、到成长、到衰老、到死亡,仿佛神明的陨落对他的生活没造成什么太大的影响一样。
可实际上,有那么一会儿,弗里蒙特距离撒迪厄斯是那么接近。
“……
“我有时候感到,吾神是位与信徒十分接近的神明。祂并不喜欢离人们太远,因为死亡这事儿离人们很近。
“当然,我十分清楚,这话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年轻的时候,吾神还在的时候,我不敢让人知晓我的想法;现在我也没必要遮遮掩掩的。
“反正也不会有人找我麻烦,毕竟,吾神的那些信徒我都认识。代行者我都知道好几个。他们都像是普通人,活在我们身边,只是死亡的时候, 他们才会与我们分开。
“死亡。死亡。
“我常常想,死亡会是一件什么样的事情……经历?或许应该用这个词来形容。我有段时间想死不能死,差一点死了也没能躺进吾神的怀抱,再往后一点,我咬着牙让自己不能死。
“再往后一点,比如现在,我也不能让自己轻易死了,因为我已经活了这么久,总觉得就这么死了有些不甘心。况且,我再也没有那个机会前往莫沙彻丘陵了。
“我的确听闻一些吾神的信徒正在寻找丘陵。如同其他陨落的神明的信徒一样。他们都想找到‘乐园’,并且认为那里可能会存在一些与神明陨落相关的信息与线索。
“我不怎么赞同他们的意见。可能是因为我曾经对莫沙彻丘陵投去遥遥的一瞥。我总是想,即便神明陨落,但是,为什么死亡就要打扰那片‘乐园’呢?
“……
“今日听闻了一个消息,聊作文中补充。当然,我为这事儿做了些粉饰。
“总之,听闻一位虔诚的信徒在今日逝世。他的家人却与人吵了起来,因为不晓得去何地出殡。往常都是在他所信仰的那位神明的教堂,可是,神明陨落,教堂自然也没什么人在。
“于是这尸体一直放在家里,现在天气又十分炎热,邻居闻到了臭味,便与他的家人吵架,让他们尽快下葬。可——下葬?又要葬到哪里呢?
“这神明陨落之后的世界啊,满是无奈与凄惨的哭诉,可已经没有神明会回应这些话语了。这世界以沉默回应一切。这就是沉默纪。”
沉默纪。西列斯微微一怔。
他想,从某种程度上说,这的确也是用以解释这个纪元名称的说法。
这些纪元之所以被这样命名,很多时候都是由神明与祂们的信徒牵头的,毕竟这世界拥有神明,而神明也曾经掌握着最大的话语权。
神诞纪、信仰纪、帝国纪。随着人类文明逐渐发展与壮大,神明的信徒也掌握了一些权利。他们能够给神明提供一些建议。帝国纪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被命名的。
人类的史学家,认为那个纪元的主舞台不再属于神明,而属于人类的帝国。当然,在那个时代的观念之下,那同样也是属于神明的国度。天平在不知不觉中产生了倾斜。
阴影纪、沉默纪、雾中纪。似乎有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袭击了这个世界,于是原本欣欣向荣的世界发生了转折。阴影、沉默、迷雾,世界的本来面目被一层厚重的面纱覆盖了。
据西列斯所知,阴影纪与沉默纪的命名几乎是同时决定的,也就是在酒水与享乐之神埃尔科奥陨落的那一年。
绝大多数的神明似乎共同做出了这个决定——过去的一千年名为“阴影”,将来的年份名为“沉默”。普通人顺其自然地接受了这个纪元的称呼。
并不是没有人奇怪过这两个名字的怪异之处。明明神明纷纷陨落,为什么这个纪元却名为“沉默”?明明谁也不知道阴影纪发生了什么,但为什么那个纪元偏偏被称为“阴影”?
名字似乎隐藏了什么秘密。但是,名字也终究只是一个名字。没人追根究底,也没人在那兵荒马乱的日子里真的得到答案。
于是,阴影纪就是阴影纪,沉默纪就是沉默纪。
至于雾中纪,那是在安缇纳姆出现之后,人们才逐渐这么称呼。因为这世界的确处于迷雾之中;而往日教会也默认了这个称呼,于是这个称呼就慢慢成了官方的用法。
现在,人们也在往日教会中举行葬礼,在往日教会的安排下将亲人安葬。无论如何,那曾经不知道去哪儿出殡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这段文字中另外一个让西列斯有些在意的地方,就是弗里蒙特对于“神的乐园”的态度。
他似乎并不认为,神的乐园中隐藏着旧神陨落的秘密。
这并非不可能,但弗里蒙特理所当然的态度让西列斯感到一些奇怪。弗里蒙特为什么这么肯定这一点?是因为……
是因为,即便旧神陨落,旧神的力量却仍旧存在着?所以,旧神的乐园也仍旧可以维持下去?
想到深海梦境、神秘农场,西列斯不得不承认,这是很有可能的。神的乐园似乎是一个较为独立的存在,即便“神”已不在,但“乐园”仍存。
他静静地思索着这个概念,然后恍然惊醒,意识到时间已经不早了,便合上书本,摘下眼镜,然后熄灭火炉,准备睡觉了。
阿卡玛拉的力量始终庇佑着他,让他享受着愉快的睡眠。
第二天上午,当西列斯踏入专选课课堂的时候,他习惯性地扫了一眼学生,然后突然感到些许的不对劲——少了一个人?
安吉拉·克莱顿帮忙将安妮特·梅尔文的请假条交了过来。
安妮特·梅尔文是班中成绩最好、也最为努力的那个学生。她是少有的读过西列斯那篇关于科南·弗里蒙特的论文的学生。
以她的刻苦与勤勉,西列斯不认为她会无缘无故请假。
西列斯不由得皱了皱眉,问:“她怎么了?”
安吉拉摇了摇头:“只说是家中的事务。”
教室内十分安静,学生们都等待着西列斯处理这事儿。
西列斯点了点头,将请假条放到自己的文件袋里,然后说:“我知道了。我们可以继续上课了。”
课上西列斯便提及了科南·弗里蒙特的相关知识。卡尔弗利教授给他那套书帮了他很大的忙,甚至让他修改了教案中的某些方面。
不过,西列斯也并不想惹祸上身,也不打算显露自己拥有这套书全集的事实。他只是尽可能修改了一些不引人注意的瑕疵部分,主要还是因为他自己不喜欢这种疏漏的地方。
课堂上,一名学生问:“教授,您提到弗里蒙特是撒迪厄斯的信徒。那么,其他旧神的信徒有像弗里蒙特这样从事文学的吗?”
西列斯斟酌了一下,然后回答说:“当然有。从一开始,文学就有‘神圣文本’和‘世俗文本’的差异。信徒们赞美、歌颂神明及其追随者,这种作品在最初的文学中屡见不鲜。
“这种记录当然也是一种文学。从神诞纪到雾中纪,这种神圣文本始终存在着,并且始终有人深入钻研。
“弗里蒙特的特殊性就在于,他亲历了旧神陨落的那个阶段。从信仰到信仰破碎,他的转变、他的人生际遇,以及他的文字,都被赋予了时代的深邃光辉。”
学生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安吉拉问:“所以,您的意思是……这些文字,本质上是与那个时代的‘人’有关的?”
西列斯琢磨了一下安吉拉的这个说法:“文字与时代……的确如此。虚幻的故事终究建立在真实的世界之上。”
说到这里,他突然怔了怔。
虚幻……与,真实?
有那么一瞬,他感到自己仿佛明悟了什么。
不过学生们的问题很快就打断了他的思路。西列斯也没有再思考,只是将这个问题随手记录在笔记本上。
下课之后,学生们正陆续离开的时候,西列斯突然想到什么,便叫住了安吉拉·克莱顿和米莉森特·奥斯汀。
他朝着米莉森特点了点头,并且说:“奥斯汀小姐,我听闻,你对植物颇有了解?”
米莉森特有些惊讶地点了点头。在奥斯汀侯爵死后,这个原本怯弱、内向的女孩,在最初的彷徨与绝望过后,却仿佛慢慢走出了自己内心的阴霾,肉眼可见地变得开朗了一些。
当然,被教授下课的时候叫住,米莉森特还是显得有点紧张。
西列斯便问:“既然如此,我想请教一下——”他的措辞似乎让米莉森特更加紧张了,所以西列斯不由得顿了一下,“玫瑰除了‘爱情’之外,是不是还有其他的象征意义?”
“玫瑰?”米莉森特不由得怔了怔。
安吉拉也好奇地旁听着,她嘟囔着说:“我只知道玫瑰象征着爱情。”
米莉森特想了一会儿,然后说:“玫瑰……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玫瑰也与人的命运有关。八瓣玫瑰意味着重生与更新,七瓣玫瑰意味着包容、理解和秩序。
“还有一些人认为,玫瑰象征着平衡、承诺与新的希望……嗯,还有人觉得玫瑰象征着神圣的女神……对了,还有,在一些古老的书籍中,人们认为玫瑰泡茶可以带来预言梦境。”
“……预言梦境?”西列斯不由得一怔。
安吉拉惊讶地说:“米莉,你还记得吗?我们之前找金盏花相关的说法的时候,也有人说金盏花可以产生预言梦境。”
米莉森特小幅度地点了点头,似乎在教授面前有些拘束。她小声说:“是这样的。不过,植物总是有很多种象征意义,人们的解读也各不相同。”
“真有意思。”安吉拉不禁感叹说。
西列斯便说:“我明白了,谢谢你的帮助, 奥斯汀小姐。”
米莉森特紧张地摇了摇头:“不、不用谢,教授。”
随后,安吉拉和米莉森特便与西列斯告别,一同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