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学生们离开,西列斯才将缓慢地松了一口气——他想,他似乎知道玫瑰为什么会出现在那神秘的农场了。因为玫瑰恐怕就是阿卡玛拉的象征,正如同番红花是佩索纳里的象征一样。
而且,玫瑰和金盏花同时都有产生预言梦境的相关传言?这似乎也在某种程度上暗示了阿卡玛拉与露思米之间的关系。
此外,玫瑰与西列斯自己产生的某些关联,也令他感到十分微妙。
玫瑰与命运有关吗?他想了片刻。
他将这些想法记在自己的笔记本上,目光也不自觉望向了笔记本旁边的,刚刚在课堂上记下的那句话。
“虚幻的故事终究建立在真实的世界之上。”
……他想到自己刚才的所思所想,总觉得自己好像在无形之中过了一个灵性或者知识,然后得到了一些“启示”。
安格斯·凯斯。他想到。这位曾经的无烬之地探险者,因为《玫瑰的复仇》这个虚幻的故事,而真实的世界中踏上了属于自己的复仇之旅。
虚幻、真实、虚幻。虚幻的故事推动了真实世界中发生的事情,而真实世界中发生的事情,又倒转过来契合了虚幻的故事。
这件事情很有可能契合了阿卡玛拉的力量,进而让西列斯能够在深海梦境中搜索梦境,进而发现了深海梦境隐藏着的秘密。
此前西列斯认为,这可能是某种意义上的“化虚为实”。但是现在西列斯又感到,这事情没有那么简单,神明的力量不可能如此轻易地被掌握。
他似乎忽略了更重要的一步——让这种“化虚为实”的过程,再反过来契合神明的力量。
……化实为虚?
《玫瑰的复仇》推动了安格斯·凯斯的行动,而安格斯·凯斯的行动也的确符合了《玫瑰的复仇》中路德维格的做法。这是双向箭头。
虚假的故事终究建立在真实的世界之上。故事的力量,依靠“真实”。
此外……玫瑰。他挑选《玫瑰的复仇》这个书名的时候,只是以玫瑰这种通俗的意象来指代书中的女主角。可是,他却在无形之中契合了阿卡玛拉的力量的某些部分。
这也可以说是一种巧合。可是,又是巧合?
他在教室里沉思了许久,然后才突然回过神,意识到自己应该离开了。琴多正在办公室等着他,此刻说不定在批改作业,然后百无聊赖地等着西列斯过来和他一起吃饭。
西列斯收拾好东西,不过在出门的时候,又被人叫住了。
“……诺埃尔教授!”赫斯特教授出现在拐角,并且叫住了西列斯。
西列斯有些惊讶地望着他,没想到诺兰·赫斯特院长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拉米法大学的主城堡。他说:“中午好,赫斯特教授。”
与赫斯特教授打招呼的时候,西列斯便想到了昨天布莱特教授说的话,一时间对赫斯特即将说的话有了一些猜测。
“中午好。”赫斯特教授说,“没想到正好能在这儿遇到你。我看了你的那篇论文,那是……”
他斟酌了一下语气。
“你的发现是十分值得赞赏的。”他说,“一位旧神、一批旧神追随者。尽管那或许已经是被历史的尘埃掩埋的东西,可你却将它挖掘出来,擦拭灰尘,漂漂亮亮地展现在众人面前。
“那是十分伟大的事业,尤其你还如此年轻,有十分远大的前程,拥有足够漫长的时光来发掘更多的秘密。”
看得出来,赫斯特教授非常欣赏西列斯的那篇关于流浪诗人的论文,因此不吝夸赞,快要将西列斯夸成了学术尖端人物。
不过西列斯有这个自知之明。他只不过是选了个冷僻的课题,然后幸运地碰上了一批又一批合适的资料。琴多的出现更是意外之喜。
西列斯稍微谦虚了两句,不过也没表现得太过于谦逊。他已经了解了这个时代的一些潜规则,人们对于自己成就所得到的夸赞,应该礼貌而平静地接受而非抗拒。
赫斯特教授又与他交谈了两句,并且问他接下来要去哪儿。
“我打算去办公室找到我的助教。”西列斯说,“他应该是在批改作业。我有些事情需要交代他。”
当然这是个借口。西列斯想。
或许赫斯特教授想要与他吃个饭、慢慢聊,但是西列斯并不喜欢与陌生的领导在饭桌上沟通。他宁愿在这儿,在空无一人的城堡走廊上,听听赫斯特教授到底想说什么。
所以他特地提及了“助教”。
“哦……”赫斯特教授看起来有些意外,随后,他犹豫了一下,便直白地说,“诺埃尔教授,我听闻了曼特尔教授对您做的事情。我与他沟通了一下,不过他并不愿意向您道歉。
“……我也不知道他这是怎么了。我认为他的行为是十分不妥当的。此前我不知道他做了什么,但是之后我便知道了。希望你不要太介意这事儿。
“无论如何,曼特尔教授这一次的做法实在是太过分了。我会给他应有的教训,这是作为文史院的院长应当做的。
“此外……诺埃尔教授,你是否还记得春假的学者访问?”
西列斯微微一怔。
没想到布莱特教授的说法真的成真了。他不禁这么想。
他点了点头,谨慎地说:“我记得在上学期的期末会议上提及过。”
“就是那事儿。”赫斯特教授点头,“你今年的学术论文完成得十分不错,因此我已经将你的名字报上去了,应当可以通过。诺埃尔教授,春假的旅行可以准备起来了。”
西列斯有些意外,他完全没想到赫斯特院长的动作这么快,已经做出了决定,这一次只是通知他一声。
他不由得问:“可是,赫斯特教授,究竟会去哪儿?”
“米德尔顿。是个有些遥远的国度,不过这个地点是在学校的会议上决定的,无从更改。”赫斯特教授说,“或许会从无烬之地的高尔斯沃绕过去,因为坐火车快一些。你知道高尔斯沃吗?”
西列斯缓慢地点了点头。
“那就好。”赫斯特教授说,“等一切决定好了,你就能拿到出行通知单了。诺埃尔教授,我十分看好你的前程。”
“谢谢您的提携。”西列斯真诚地说。
他的谢意并非虚假,但是也不得不承认,春假的这一次学者访问,似乎打乱了他的一些计划——最重要的就是,他这个春假又没法回家了吗?
西列斯来到这个世界已经半年,除了与原身的母亲通信、寄送礼物之外,他还没回去过。这种事情拖得越久,他越感到一种无奈。
即便他可以将自己真的当做是西列斯·诺埃尔,并且他也的确慢慢认可了这个身份,但是……母亲?
那听起来实在是过于尴尬了。西列斯这么想。
来自地球的小说家贺嘉音有自己的父亲与母亲。此外,在这个异世界呆了半年之久,他甚至没与那位母亲有过任何生活上的相处。于是这种尴尬就越发明显。
如果他一开始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原身的母亲就陪伴在身边,那么他或许也可以顺其自然地为其尽孝。只不过……
西列斯不禁感到一些头痛。
春假学者访问的事情已经敲定,他也无意更改。很快,他与赫斯特教授告别,随后回到了四楼的办公室。果不其然,琴多正坐在他的办公桌后面,撑着下巴,目光放空地望着门口。
当西列斯进来,琴多说:“啊,诺埃尔教授,您终于回来了。您忠实的助教与恋人正觉得您要饿死他呢。”
西列斯心想,就跟家养的猫嘟嘟囔囔地喵喵叫,向铲屎官抱怨碗里没粮了一样。
……明明他没养过猫,居然还能找个合适的地球比喻来形容琴多。这恐怕是琴多的问题了。
他不禁笑了一下,说:“下课的时候我被赫斯特教授叫住了,不然我就可以早点过来找你。”
“他找您什么事儿?”
“依旧是曼特尔教授的事情。”西列斯说,“春假的学者访问名额,确定下来了。”
琴多饶有兴致地问:“真的是您猜的米德尔顿吗?”
西列斯点了点头,说:“是的。”
琴多不禁惊叹了一声,然后说:“您真仿佛是命运的荷官。那些纸牌都在您的掌控之中了,那命运的痕迹都如同握在您的手里一样。”
这话在西列斯的心中留下一种微妙的情绪。
隔了片刻,他才回答说:“不过,我实际上并不怎么喜欢……这种感觉。”
“什 么?”
“掌控命运。”西列斯走到窗边,望向窗外的景色,空中飘着小雪,落到地面,仿佛净化了一切。
他的目光中闪过一丝困惑。
琴多走到他的身边,握住他的手,问:“那么您喜欢什么?”
西列斯闭了闭眼睛,最后无奈地说:“或许我也不知道。”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只不过,我不太喜欢这种掌控他人命运、生死、未来的感觉。那或许应该属于他们自己。”
“我能理解您的意思。”琴多说,“不过,您也不会恶意地去摆弄他们的命运。就这一点来说,如果真有所谓的‘命运’,那么,我宁愿您来持有,而非其他人,或者其他神明。”
那么,真有所谓的“命运”吗?
西列斯保持着沉默,并且意识到,或许……真的存在。
他思索的时候,唇边传来一阵温热的触感。琴多吻了吻他。他回过神,困惑地望向琴多,并且问:“怎么了?”
琴多瞧着他,那翠绿色的眼眸中划过一种戏谑而又了然的笑意,仿佛知道西列斯不可能在那个时候保持警惕,而他也不希望西列斯在那个时候保持警惕。
他只是说:“况且,您难道不想掌握我吗?”
西列斯不由得默然片刻,然后他说:“所以你希望我这样吗,琴多?”
“嗯……当然。”
西列斯低沉地笑了一声,说:“我明白了。”
“……您明白了什么?”琴多疑虑地望着他。
“姿势。”西列斯说,“好了,琴多,我们该去吃饭了。你难道不饿吗?”
琴多:“……”
什么姿势?
琴多怔了片刻,然后连忙跟上西列斯的脚步。他有点怀疑地瞧着西列斯,又有点措手不及的慌乱。最后,他说:“好吧,我是饿惨了,诺埃尔教授。”
好像这事儿就这么若无其事地揭过。但西列斯知道琴多肯定不会这么安分,琴多肯定会挑个时间仔细问问西列斯的意思。
果不其然,等他们吃完饭,打算一起回洛厄尔街32号——来自普拉亚家族的资料已经到了,西列斯下午打算去那儿进行阅读——的时候,琴多便开口了。
“所以,您一直在考虑那个时候应该怎么做吗?”他这么问,用词都十分谨慎与委婉,像是西列斯没明白他的意思的话,他就会顺着西列斯的话题继续往下说。
不过西列斯却觉得自己像是守株待兔的猎人,而那只傻乎乎的“笨兔子”还真的就撞上了这根树桩。
他说:“是的,琴多。我一直在考虑。你知道我的性格。”他说,“我喜欢做计划,喜欢把一切都安排妥当——包括你。”
“哦……嗯,我是说……”琴多看起来完全没想到会得到这个答案,最后,他语气有点干巴巴地说,“我……我很期待?”
西列斯有些疑虑地瞧了瞧他。
“我是说……我确实非常期待,我只是……”琴多有点不知道说什么,“我只是……受宠若惊?”
西列斯猛地笑了出来,他说:“琴多,你这样说,让我感到你像是对我平时的做法不太满意?”
“当然不是!”琴多说,然后他嘀嘀咕咕地小声说了一堆说什么话,西列斯甚至没怎么听清。
不过随后,琴多就清了清嗓子,十分认真地说:“我知道您的意思,我只是感到……您能想象那种感觉吗?一件十分十分期待的事情,突然一下子,它距离你就已经很近很近了。”
西列斯想了片刻,说:“我的确感受到你的期待了,而这也让我感到期待了,这一点是真的。琴多。”
琴多愣了愣,然后低声笑了起来。他说:“您真好。我越发迫不及待了。”
他们回到了洛厄尔街32号,然后去了书房。西列斯随手将包放到一旁,然后坐了下来。
“等会儿您有什么安排?”琴多问。
“晚上我得和费恩家一起吃饭。”西列斯说,“上周六没有去,所以转而约了这周二。正好快要跨年了,所以打算去外边的餐厅吃。”
“哦,那真巧。”琴多说,“晚上我也得和一些商人一起去吃饭。”
“普拉亚家族的事情?”西列斯问。
这段时间里,除了与西列斯相处、助教的事务,琴多几乎一直在忙普拉亚家族那边的事情。各种堆积的工作、文件,还有人际关系的处理等等,让西列斯不止一次感受到普拉亚家族果真家大业大。
他甚至有些难以想象,以前琴多怎么能那么逍遥自在地在无烬之地进行探险。
……难道是因为他过往一直都在当个甩手掌柜?以琴多的性格来说,这似乎也不是不可能。
琴多回答说:“是的。似乎地下铁路的事情已经确定了,希望在年底谈出一个具体的施工方案,所以邀请我们这些相关行业的公司参与协商。
“是拉米法商会牵头的这事儿,您知道的,普拉亚家族的产业足够我在拉米法商会那儿拥有一个席位。看起来,他们已经决定站在康斯特大公那边了。
“听说一些公司已经开始提前规划线路了。不过,也因此引来了一些居民的抗议,因为铁路经过居民区的话,必定会带来一些噪音、污染和其他各种各样的麻烦。”
说着,琴多也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
他转而说:“据说有个施工团队在具体协商的过程中,与一户居民产生了冲突,发生了激烈的争吵与肢体搏斗,有人直接进了医院。”
西列斯叹了一口气:“这事儿恐怕不会是特例。”
“是啊。”琴多说,“真是个麻烦。总有些事情无法两全。当然,施工公司粗暴的态度的确是个问题。不过,那些商人们可不会在意平民的死活。
“这事儿被压下去了,我甚至没在报纸上见到相关的新闻报道。恐怕,绝大多数的居民还是十分期待地铁的开通吧。”
“的确如此。”西列斯说,“希望一切都能顺利解决。”
琴多也赞同了他的想法。
随后,琴多把普拉亚家族的那些档案资料拿了出来。这一批资料更多了,并且显得十分陈旧,堆满了灰尘。
琴多说:“这是一部分关于旧神的资料,都是我小时候当童话故事看的。”他若无其事地把这事儿说了出来,“家族的藏书馆那边还有一部分,不过那可能得等这个冬天过去再说了。
“这些应当暂时够您看了……所以,您想看什么?”
西列斯想了片刻,说:“这里面有同时涉及到佩索纳里和撒迪厄斯的资料吗?”
琴多一怔。
“佩索纳里的确始终牵涉在这一次的事件之中。”西列斯说,“但是,乔纳森·布莱恩特却是撒迪厄斯的信徒。这两位神明各自代表着生与死,我很好奇祂们之间的关系。”
在《阴影下的神明与信徒》这本小书中,西列斯甚至看到过,佩索纳里因为撒迪厄斯和露思米生了个孩子就和祂们决裂的说法。
当然,西列斯十分清楚,詹·考尔德的这本书通篇隐喻。他暂时也说不好这种看似“争风吃醋”的说法是因为什么。
况且,从琴多这位“旧神血裔”的实际情况来说,旧神的“孩子”并非表面上那么简单。
普拉亚家族传承了李加迪亚的力量,因此可以被称为“旧神血裔”,尽管西列斯还不知道这个名称中的“血”是什么含义。
但是,撒迪厄斯和露思米又是怎么一回事?祂们的孩子又是谁?
琴多是如今时代唯一的旧神血裔,那么撒迪厄斯和露思米的孩子已经绝后了吗?
不管怎么说,哪怕基于曾经格雷森事件中,贴米亚法与布朗卡尼这两位神明的信徒认为祂们“殊途同归”的前车之鉴,西列斯也认为自己应当好好研究一下佩索纳里和撒迪厄斯。
他将自己的想法解释给琴多听。
琴多明白了过来,然后在一堆资料中找到了相关的一叠纸张。
他将那应当是抄本的一叠纸张递给西列斯,并且说:“这似乎是帝国纪时候,一位李加迪亚的信徒所了解到的,与那两位神明有关的信息。
“幸运的是,这份手稿已经被翻译成康斯特的文字了。似乎雾中纪早期在康斯特公国出版过,并且被普拉亚家族收藏了。您可以晚点阅读。”
西列斯的目光原本已经放到了那份抄本上,但是听到琴多这么说,他不由得微怔,抬眸望向了琴多。
琴多说:“您提到了这次的事件——阴谋,我更想这么形容。这让我意识到拉米法城也十分危险。”他顿了顿,“正好今天下午有空。
“所以,您不觉得,您推迟已久的战斗训练,可以开始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