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尼明显地愣了一下,不过他随后也突然意识到什么,便说:“您知道一些相关的内幕?他的父亲……似乎没有太多人知道。
“他是一名普普通通的水手,不过三十多年前的时候,他的年纪应该有些大了,所以 才会在那个时候结婚生子。一些年轻的水手不会乐意在这个时候成家立业。
“似乎正是因为家庭,所以他才会想要铤而走险,去寻找一些海底的宝藏。他具体找到了什么,谁也不知道。他似乎是与另外一些人单独出行的。
“……等等,我想起来了。一名老水手含糊地说过,是有人想来找什么,所以才雇佣了这名水手,以及一个船队。就像是你们雇佣了我和艾萨克一样,差不多是这样的关系。
“那名老水手在得知加勒特的船上只有他一个人活下来的事情之后,也曾经说过,加勒特和他的父亲的经历一模一样。那就意味着……”
约翰尼迟疑了一下,不太确定是否应该将那个可能性说出来。
不过西列斯了然地说:“那就意味着,他父亲当年出海的那艘船,可能也只有他父亲一个人活了下来。”
约翰尼点了点头,他叹了一口气,也不知道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不过他很快就好奇地问:“教授,您这么说,是因为您听说了什么事情吗?”
“在前往金斯莱的火车上,我遇到了一位商人,他跟我提及了,三十多年前,金斯莱曾经有一位水手出海捞到了什么东西,然后去了贝休恩。正是这件事情推动他开始做生意。”西列斯说。
约翰尼听着,然后突然震惊地说:“那位商人……”
“是的。”西列斯声音低沉地说,“就是加勒特船上的那位商人。”
约翰尼惊讶片刻,最终说:“奇异的命运巧合。”
西列斯点头赞同了他的说法。
三十多年前,加勒特的父亲与其他人一同出海,最终只有他一个人回来;而三十多年之后,安布罗斯登上了加勒特的船只,最后也只有加勒特一个人回来。
命运仿佛是一个兜转不停的圈子,不断复现着过往。
安布罗斯同样卷入了这对父子的命运巧合之中;他因为那位父亲的故事而踏上自己的命运,经年之后,又因为这样的命运踏上这位儿子的船只,最终殒命于汹涌的命运浪潮之中。
冰冷的海风吹拂过他们的面颊。他们都不自觉沉默了一会儿。时间不早了,西列斯便打破沉默,说:“我们先回去吃饭吧。谢谢你的帮助。”
“这没什么,教授。我和艾萨克本来也十分好奇加勒特的过去。”约翰尼说,“他是一个传奇人物,即便不是什么好人。”
吃过饭,西列斯便与约翰尼一起找到了这位“传奇人物”。加勒特·吉尔古德正一个人坐在船头的甲板上,面无表情。
不知道他在这儿坐了多久,他露在外面的皮肤像是快要冻成了冰块。可即便如此,他也还是没有进入船舱内部,像是不屑与其他人为伍,也像是在观察着外界的什么。
当西列斯和约翰尼出现在他的面前的时候,他露出一种十分微妙的,介于不屑和冷漠之间的表情。
西列斯斟酌了一下,便说:“我要的报酬,是你关于福利瓯海的见闻。”
他考虑过是否要更直白地询问关于加勒特父亲的问题,但是考虑到加勒特的警惕心与个人实力,西列斯认为这可能不是一个好选择。
他其实对于加勒特与母亲决裂的做法稍微有些疑惑。
从加勒特乐意向救了他的西列斯提供报酬的做法来说,这个男人至少讲求平等交换,没道理对待自己的母亲却如此刻薄绝情。
加勒特选择违背母亲的意愿,一意孤行地前往福利瓯海,有多少原因是为了寻找父亲当年出事的真相?如果他的父亲真的是因为一些不为人知的理由而失踪的话,那么其家人或许有所了解。
当然,这只是西列斯心中的些许疑惑。他向来希望自己能考虑周全。或许更大的可能性,就只是加勒特不顾母亲的生养之恩。
西列斯不想引起加勒特的警惕,同时也不想将翻译约翰尼完全扯进这档子事——毕竟加勒特以及加勒特父亲的遭遇,很有可能都与“阴影”有些关系。
存在于他们之中最大的问题是,语言。他们无法顺畅地进行沟通。
对此,西列斯也有一些想法。他想问问神秘农场中的人偶是否对世界各地的语言有所掌握。既然它们的原型是六套人偶剧,作为剧目演员,掌握不同国家的语言也是很有可能的吧?
总之,他之后可以试着从加勒特的梦境下手,也可以试着从那位异国女主教那里多调查一些信息。所以,他决定这一次的问题不要那么图穷匕见。
目前来看,加勒特也将随着这艘船只一起前往贝休恩。在贝休恩,或许一切都能得到解答。
约翰尼将西列斯的问题转述给加勒特。加勒特明显愣了一下,然后露出一种莫名其妙的表情。他大概以为西列斯会要钱,或者要其他什么财物,但是西列斯却提及了福利瓯海。
隔了一会儿,他像是明白了什么,嘀咕了一句。
约翰尼没翻译这句话,只是皱着眉语气严厉地说了一句话。
西列斯静默地等待着。
加勒特翻了一个白眼,没再多说什么。
趁这机会,约翰尼解释说:“他以为您也对福利欧海底的宝藏有兴趣。”
西列斯心想,他是挺有兴趣的,不过不是对其金钱价值感兴趣,而是对其文物价值。当然,他对其他被迷雾笼罩的地区同样感兴趣。
不过很快,加勒特就开始了自己的叙说。他说了很长的一段话,随后就朝着约翰尼说了一句话,之后就停了下来。
约翰尼一直专注地听着,时不时看一看西列斯,随后,他给西列斯翻译了刚才加勒特的那一长段话。
“他说,福利瓯海始终有着吞噬人性命的传闻,不过他自己并不相信这一点。他认为,福利瓯海的危险如同其他所有海洋一样,危险来自于海洋中的东西,而不是海洋本身。
“他在福利瓯海中航行了十几年,对这里十分了解。人们通常所指的福利瓯海也仅仅只是不被迷雾遮掩的这一片区域,那其实比人们想象中小得多,所以水手、船员以及船长们都会十分了解。
“呃……他说福利瓯海上其实有为数不少的小岛,绝大多数小岛是无人居住的孤岛。像他这种常年在海上航行的船队,偶尔就会去其中一些小岛上停留休整一段时间。
“因此,许多船只都非常清楚,那些孤岛的地理位置。许多船队会有固定休整停留的孤岛,那就是他们的领地。有的时候,也会因此起一些冲突。
“……不过,有一些岛屿是十分危险的。”
说到这里,约翰尼忍不住停了一下,表情看起来也有些惊讶。发生在海洋上的事情如同完全与陆地隔绝,如果不是今天西列斯问起,那么这些事情恐怕永远都不会被他人知晓。
约翰尼继续说:“迷雾曾经笼罩过其中的一部分孤岛,而这种影响直到现在都留存着。也没人知道为什么那些孤岛上会存在那些危险……呃,他不愿意明确说出那些危险到底是什么。”
约翰尼忍不住用米德尔顿语又问了加勒特,但是加勒特态度十分不耐烦地回应着。没一会儿,约翰尼就摇了摇头,没再纠结这事儿,继续给西列斯翻译着。
“孤岛上也会出现一些古董,但是比海底的少得多。而且,如果前往那些岛屿,那么他们就得做好探险和逃命的准备,但是在海洋中会更加轻松一点。
“海洋里的古董都是那些沉船留下的,有时候他们会遇到一些古怪的事情。不过大多数时候,沉船就像是一个宝库一样。
“但是海洋中也会存在一些变异生物,这些生物会把那些值钱的古董弄坏,所以现在打捞古董也赚不到什么钱了。
“偶尔会有一 些人,比如历史学家,或者其他什么专业人士,过来雇佣船队进行考古,不过他们这儿的一个潜规则是,只带这些人去他们已经去过的沉船区域。
“如果这些人希望他们前往没有探索过的区域,那么绝大多数船长都会拒绝。船长们只会在自己可控的范围内进行探索;即便想要探索未知区域,也不会在他人雇佣下进行。
“不过有一些亡命之徒会接受这样的雇佣,那很少见。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可能已经陷入了疯狂之中。
“呃,还有其他什么,让我想想。”
约翰尼暂时陷入了沉默之中。
而西列斯则始终静默地听着。他思索着,既然存在这样一个潜规则,那么相对应的,绝大多数船只出海的时候,必定会选择绝对安全的、已知的航线。
……但即便在这种情况下,加勒特和加勒特的父亲,这前后过去三十多年的两次出海,他们却都遇到了危险。他们想必是在相对安全的航线上航行,但是情况却发生了改变。
“……对了,航线。”
约翰尼突然想到了自己刚刚忘记的一段话。
西列斯抬眸望向他。
约翰尼说:“他刚刚说,像我们现在这种航线,就是特定港口到特定港口的货运或者客运航线,是从很早之前就已经固定下来的,始终没出现什么意外。
“但是还有一些其他的航线,比如捕鱼区域的航线,打捞沉船的航线,还有以前的观鲸航线、前往极地的冰川航线……这些航线偶尔会出现一些问题,不知道是否是因为迷雾的关系。”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这就意味着,福利瓯海即便没有被迷雾笼罩,但是过往带来的影响却仍旧挥之不去。海洋与陆地相同,庞大的面积下也始终星星点点地分布着一些复杂而危险的谜题。
他想,这个世界的海洋,或许在很大程度上,与无烬之地有着相似之处。只不过,出海远行是更加艰难深奥的问题,所以比起探索海洋,探索陆地是雾中纪人们更为热衷的事情。
米德尔顿的船员们的确在做这件事情,但是这个国家却又是十分排外、神秘的,他们不会将自己的发现公之于众。因此,费希尔世界的海洋就越发笼罩在谜团之中。
此外,从种种迹象来看,海洋似乎更直接地与这个世界的真正问题有关。“阴影”似乎就会出现在海洋之上,而与海洋有关的人们也更常提及“阴影”。
约翰尼停下了话头,而加勒特瞧了瞧他们,便说了一句话。
约翰尼翻译说:“他的意思是,您有什么问题的话,可以现在问他。”
西列斯回过神,思索片刻,然后说:“我有三个问题。第一,福利瓯海的孤岛上是不是还有一些住民活动着,有多少?
“第二,这附近是否有关于鲸鱼的传说?是什么样的传说?
“第三,我认识与你一起出海的那名商人,我知道他有妻有子,是因为生意的事情才来到金斯莱。我认为我或许有立场询问一下,你们在海上到底出了什么事?
“如果不太方便讲清楚,那么描述一下与此相关的关键词也可以。”
约翰尼便将西列斯的三个问题翻译给加勒特听。
加勒特有点不耐烦地听着,但是表情也逐渐发生了改变。他突然眯起眼睛,打量着西列斯。隔了片刻,他突然说了一句简短的话。
约翰尼说:“他在问您的身份。我可以告诉他吗?”
“当然。”西列斯说,“拉米法大学的文学史教授。”
约翰尼便转述了这个说法。他在翻译“拉米法大学”的时候思考了一下,稍微解释了一番,大概是在说康斯特公国的首都之类的含义。
加勒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露出了一个颇为烦闷焦躁的表情。他没理会西列斯和约翰尼,自顾自如同困兽一般抓着自己的头发。
隔了片刻,他说了一句什么。约翰尼说:“他说他会先解释前两个问题。”
加勒特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断断续续地说了一些话。看得出来,西列斯的三个问题给他带来了很大的冲击,但是西列斯不知道这种冲击是源自于哪里。
……只是因为西列斯认识那名商人?
他没在这个时候多想,因为约翰尼很快就开始了翻译。
“他说……呃,孤岛上的确有一些住民存在,有可能是原住民,也可能是在雾中纪之后才迁徙过去的。具体的原因他也不知道,因为那些住民很难沟通。
“数量应该不是很多,至少他这十几年出海的行动中,只遇到过一两次。那些住民十分排外,并且有自己的一套生活方式……似乎也有自己的信仰。
“不过他没怎么和那些住民接触过,所以不太清楚他们日常的生活怎么样。这些船员似乎都把这种遇到孤岛住民的事情当成是非常晦气的。
“在船只有了固定休整的无人岛之后,他们基本就会避开这些拥有住民的孤岛,所以他们就更加不知道那上面的住民都在干什么了。
“关于鲸鱼的传说……他的说法是,米德尔顿这片土地上原本就有捕鱼传统,一些自傲的渔民为了显示自己的捕鱼技术,就会故意去捕杀那些大鱼,以此证明自己的力量。
“同时那些大鱼也可以为家人提供更长时间的三餐所需。鲸鱼就是经常提及的一种大鱼。一些人觉得鲸鱼肉质鲜美,同时体积庞大,因此十分适合捕杀和品尝。
“……当然那是在沉默纪之前的事情。在迷雾覆盖海洋之后,渔民们就没办法这么做了。不过就是因为更早之前的传统,所以人们通常会认为,鲸鱼象征着富足、美食、盛宴等等。
“呃,让我想想……也有一些传说认为,海中存在着鲸鱼之神,不过这种传闻恐怕只是一些莫名其妙的流言,没什么可信度。”
说到这里,约翰尼思索了片刻,然后说:“就是这样。”
他又望向加勒特,等待着加勒特提及最后一个问题的答案。加勒特的目光阴沉,看起来是在思考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而西列斯也同样陷入了沉思。他想,鲸鱼象征着富足、美食、盛宴?
……那是否意味着贪食与暴欲之神贴米亚法?
他如此怀疑着,但是没法得到定论。倒不如说,他甚至更惊讶,现在贴米亚法也可以和海洋扯上关系了。这些旧神们的关系还真是错综复杂。
不过,如果“岛鲸”是神的乐园,而西列斯迄今为止还没有听闻过任何有关贴米亚法的乐园的消息,那么,这两者可能等同也不是不可能。
……但是,深海的孤岛之上,却有“阴影”的信徒正在向那位不为人知的信徒献祭。
应该说,岛鲸之于现实中存在的深海孤岛,其对应关系就如同阿卡玛拉的乐园之于梦境泡泡、贝兰神庙之于阴影一样,都是乐园与其衍生物,有着显而易见的对应关系。
如果岛鲸真的是贴米亚法的乐园,那么为什么现在那些深海孤岛之上,却是“阴影”的信徒占据其中?
西列斯因为这个问题而感到了些许背后生寒。因为他意识到,这很有可能象征着神明的立场,以及,真正的结局。
就在这个时候,加勒特突然说了一句话。说完那句话,他就从两个人身边走开,然后在甲板的角落席地坐下。他目光呆滞地凝望着面前的空气。
西列斯侧身望着他。
而约翰尼看了看离开的加勒特,又看了看西列斯,犹豫了一会儿,才说:“他刚刚说……他们遇上了‘海面下的阴影’,然后水手们都疯狂了,所以……船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