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前往加勒特的梦境之前, 他先去了一趟农场,与人偶确认语言的问题。
“当然,我们都会世界上的其他语言。”人偶歪着头, 认认真真地说。
其他人偶则用其他的语言复述了这句话。
他感到些许的惊讶, 不过想到这地方终究与一位旧神有关, 他便也感到不那么意外了。毕竟,如果神明只会说一种语言的话, 那似乎也不可能得到全世界人类的信仰。
不,应该说,那似乎已经超越了语言的范畴。
当然,对于他而言,这的确算是一件好事。因为, 这些人偶就是足够可靠的翻译。
他需要人偶充当他与加勒特·吉尔古德之间的翻译。不过当他流露出这个意思的时候,那小巧的一号人偶便从微缩舞台模型上跳了下来,然后跃到了他的肩膀上。
它在他耳边说:“在离开这栋房子之后, 您就可以如同现实中一样操控我。甚至还可以让我说话,不管以什么样的语言。当然,在您离开梦境之前,您得负责把我送回来。”
他再一次感到些微的惊喜。不过, 与此同时,他也意识到,人偶这边仍旧有许多能力有待开发。
当然, 能派上用场就再好不过。
于是,当幽灵先生出现在加勒特·吉尔古德的梦境中的时候,他的肩膀上就坐着一个露出微笑的小孩人偶。
梦境的主要场景就是港口, 如同他们上午时候游览的那座港口一样。但是在加勒特这里, 那原本整洁干净的港口却染上了血色。
大片大片的血色和地上零星散布着的断臂残肢, 还有那些如同肉沫一样的黏腻血泥,十分醒目地分布在港口的各个地方。
梦境中的天空也是血色的。就像是有人用红布蒙住了你的眼睛。那鲜艳的血色是如此的明显,以至于幽灵先生在进入这里的一瞬间,就下意识皱了皱眉。
人偶也因为他不安的情绪而动了动。他伸手敲了敲人偶的头,低声说:“坐好。”
而人偶瞪着一双黑漆漆的眼睛望着他,就好像是在说,明明就是幽灵先生造成了这一切,他还来敲敲它的头。
幽灵先生的皮鞋踩在那些肉沫上,如同在孤岛的红泥上一样,留下了自己的脚印。
梦境的主人仿佛发现了这个不速之客,又仿佛只是被这噩梦般的场景吓到了,幽灵先生感到整个梦境都仿佛颤抖了一下。
更远处,有一阵阵的吵闹声传来。但那声音显得有些凌乱,如同卡壳的喇叭,声音忽高忽低、零零碎碎,前言不搭后语。
幽灵先生走了过去,望见这个梦境的主人正在与一群水手吵架。
梦境中,加勒特也不是成年时候的模样,而是一个年轻男孩模样。他这个时候看起来顶多只有十二三岁,穿了一件白色的背心,身材瘦巴巴的,整个人都显得倔强而固执。
“为什么不愿意让我上船?”他只是不断重复着这句话,这个问题。
“声名狼藉的加勒特·吉尔古德……”
“那个人的儿子……”
“他害死了我们所有人……”
“船上的所有人!”
“他一个人独享富贵……”
“而我们却死在海底……”
“孤岛上的亡魂会为我们报仇……”
加勒特不断重复的问题,却得到了不同的回答。无数人的回答响彻整个梦境。加勒特大叫了一声。下一秒,梦境中的场景突然发生了变化。
幽灵先生瞧见一个破破旧旧的渔村,以及渔村里破破旧旧的小房子。加勒特变成了成年男人的模样,静静地站在那儿。房子里,女人的哭声不绝于耳。
他们似乎都对这个女人的身份心知肚明。
“……你是谁?”加勒特突然说,“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梦境中?”
他用的是米德尔顿语。但是幽灵先生却突然感到自己仿佛听懂了加勒特的意思。他想到坐在自己肩膀上一号人偶,一时间若有所思。
现在他的感官仿佛与一号人偶牵连在一起,因此他才像是掌握了一号人偶的语言能力。但是现实中他却无法达成这一点。
是因为他现在所掌握的阿卡玛拉的力量,还不足以直接干涉现实吗?
幽灵先生一边想着,一边操控人偶发声:“你可以认为我是梦境中的幽灵。”
一号人偶是个笑眯眯的孩子,它发出的声音也尖尖细细,十分稚嫩。单纯就声音来说,这的确显得十分无害。但是幽灵先生很清楚,加勒特不会这么轻易地放下警惕。
加勒特转过身,一脸警惕地望着幽灵先生,他说:“装神弄鬼。”
的确如此。幽灵先生心想。不过,他也并不在意加勒特的想法。
一号人偶十分友好地抬起手,向加勒特挥了挥,然后又自顾自说:“你妈妈正在哭泣。是因为你这个不听话的儿子伤了她的心吗?哦不,还有她残酷冷血的丈夫。”
加勒特一怔,目光中闪过错愕和惊慌。他勉强让自己镇定下来,然后说:“你什么都不知道,凭什么这么说?”
“所以你果然是为了让那些事情远离你的母亲,才会离开家。”人偶稚嫩的声音慢条斯理地说,“你妈妈知道这一点吗?可能不知道,因为这样才足够真实。
“……可怜的母亲。哪怕她的儿子是为了保护她,但也的确伤害到了她。现在,她爱的人接二连三地离开,只剩下她一个人孤独地……”
“闭嘴!”加勒特突然凶狠地说,“你知道什么!你这个装神弄鬼的人偶!”
他凶猛地扑上来,想要直接制住幽灵先生和他的人偶。但是人偶从幽灵先生的肩膀上站起来,一脚蹬出去,同样扑向了加勒特。
尽管两者的体型天差地别,但是人偶那小小的脚踢到加勒特的脸颊上,直接踢歪了他的下巴。加勒特直接朝后倒了下去。
而人偶站在他的胸口,蹦蹦跳跳地踩了一会儿,然后才说:“别这样,吉尔古德先生。你明明也知道的,凶狠不能带来任何好结果。”
加勒特痛苦地颤抖着。这种痛苦当然也不只是因为他被人偶踹了一脚,而是因为更早之前,他生命中的种种。
“那么,我就当你同意了。”人偶说,“我们来谈谈吧。”
加勒特没什么反应,只是怔怔地望着天空。女人的哭声仍旧在持续。
人偶抬起脚,在加勒特衣服上擦了擦,然后用力一蹬,直接跳回了幽灵先生的肩膀上。它用的力气可不小,把加勒特踩得呼吸都停滞了一下。他坐起来,咳嗽了两声。
而幽灵先生与他的人偶静静地望着他。
“……即便谈谈,又能怎么样?”加勒特低声沙哑地说,“能改变现在的一切吗?”
“如果你不这么尝试,那么就什么都改变不了。”人偶实事求是地说,“事在人为。”
“哈,这话……”加勒特嗤笑了一声,“这话可不像是米德尔顿人说出来的。米德尔顿人,从来不是这样的。”
这话让幽灵先生心中产生了一些想法。他想到弗兰克·朗希这位画家。他的画作描绘了人类在风暴面前积极抗争的做法,被一些人认为那就是米德尔顿的文化底蕴与精神象征。
但是,对于其他一些人来说,事情却从来不是这样的。
不过幽灵先生没在这个时候陷入思考,因为他还得继续操控人偶,做出符合人设的相应行动。
于是一号人偶说:“米德尔顿又怎么样?这世界大得很,吉尔古德先生。如果你只是局限于眼前这一亩地,那么你可能什么都做不到。
“当然,如果你现在不解决眼前这事儿,那么你同样可能什么都做不到。你能在贝休恩生活下去吗?我不认为你可以,毕竟你的家人、事业,都在金斯莱。
“你不会忍心让你的母亲以为你已经死了。你拼了命也要回到金斯莱。”
加勒特的目光阴沉下去,他说:“你对我还真是了解。”
人偶不置可否,只是依旧用那人畜无害的声音说:“或许是这样没错。所以,我们能好好聊聊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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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勒特沉默了片刻。在他沉默的那片刻功夫里,那女人的哭声仍旧萦绕在他们的耳边。
“……烦死了!”加勒特突然烦躁地叫了一声。
在这一声之后,那女人哭声终于消失了。血色的天空也稍微放晴。
他低沉地说:“我不知道你想要得到什么。真相,或者其他什么。我只能说,那些东西我也不知道。我只是……我只是,需要让我妈妈好好活下去。”
幽灵先生与他的人偶沉默着。
于是加勒特握了握拳头,最终说:“你想知道什么?”
“当你父亲离开的时候,你还没有出生。”人偶说,“所以,你是怎么知道你父亲的事情的?”
“因为后来又有人陆陆续续到我家里来。”加勒特几乎不假思索地说。
人偶问:“为什么?”
加勒特冷笑了一声:“你可真够追根究底的。行吧,我慢慢跟你说。总之,我父亲那事儿闹得很大,具体有多大我没法详细描述,我知道那牵扯到一些大人物。
“所以这事儿好几年也没得到解决,我母亲生下我之后,到我十岁左右的时候,那十年里,也仍旧时不时就冒出来一个相关人士,跑到我家里来询问信息或者干脆谩骂我们。
“那些人要么是那些水手的家人,那么是那群雇佣我的父亲的商人的有关人士——你应该大概知道我父亲当时是出了个什么事吧?”
幽灵先生却想,难怪加勒特听闻他认识那名死去的商人,有立场询问相关信息的时候,表情变化那么明显。看来是因为曾经童年经历造成的心理阴影。
因为这一走神,他就没来得及回答加勒特的问题。
于是加勒特就说:“算了,我就大概跟你讲讲我知道的那件事情吧,也算是交换一下信息,免得鸡同鸭讲。”他顿了顿,又说,“事情已经过去了许多年,有些事情我也记不太清了,而有些事情……”
他沉默许久,最终说:“仿佛已经刻入灵魂。”
他的语气彻底平静下来,然后跟幽灵先生和他的人偶诉说了三十多年前的那桩往事。
“我是从许多人那里拼拼凑凑,最终才大概知晓那件事情的全貌。明明是我父亲出事,明明我是我父亲的儿子,但是,我一开始却对此一无所知。
“我刚刚说的那些到我家里来,如同讨债一样的人,那些人提供了一些信息;之后,我因为这些人的出现而逐渐对海洋产生了兴趣……
“……我母亲的确不希望我走上父亲的老路,但是我那个时候,不知道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理,我就是一心想要调查清楚父亲当年究竟犯下了什么错,才让我的童年、我母亲的寡妇生活,如此不顺。
“因此我不顾母亲的反对,去了港口,和那些老水手们混在一起。一开始他们不清楚我的身份,后来也慢慢清楚了。总之,我从他们那边也得到了一些消息。
“后来我自己混出了一点名堂,也接受了一些人的雇佣。他们也或多或少知道一些相关信息,尽管时隔多年,他们的信息或多或少有些矛盾之处。
“……甚至有人以为我父亲是发了财,抛妻弃子前往贝休恩。哈,如果他们乐意的话,那我们尽管可以将这种‘幸运’交给那家伙。”
加勒特冷笑了一声,露出十分明显的恶意。
随后,他深吸了一口气,暂且将自己这些情绪压下。他继续说:“总之,我从各种渠道,从不同的人嘴里了解到当初发生的事情。
“当年我父亲出海的时候,年纪已经三十多岁了。他一直都是做那行当的,就是……去寻找一艘‘好船’,希望从里面捡到点古董,或者其他什么赚钱的玩意儿,来攒点钱。
“这行当让他发了点财,但要说真的赚到了什么,也没那回事。他和我母亲结婚,生活逐渐安定,就想要离开这行当,转行去当个普普通通的渔民,整天捞捞鱼,也不用让我母亲担惊受怕。
“想是这么想。但当时我母亲怀了孕,他觉得要多赚点钱,因此当那名老船长上我家里来,让他再去跑最后一趟生意的时候,他终究还是同意了。
“他想要趁这最后的机会,赚点钱,能好好供养这个家庭,在那之后就金盆洗手,不再做这种危险的事情……想得挺好,可他最后没这机会了。
“总之,他们就出发了。那船队的船长是我父亲的老熟人,等他们出了事,那船长的妻子也是到我们家来闹的次数最多的人。哈,确实是老熟人。
“那船上其他的水手,我父亲也认识不少。那之后都给我们找了不少麻烦。这是后话,总之,当时雇佣他们的商人,其实是与一些民俗学家、一些艺术家一起来的。
“他们想要去一趟福利瓯海,对这北面的海洋十分感兴趣。此外,他们也听说福利瓯海上存在一些孤岛,孤岛上还有一些原住民。他们同样对这样的海洋生态十分感兴趣。
“要我说,这事儿还真挺常见的,我不久前就也遇上一个对这东西感兴趣的外国人。
“但是,我父亲这群人的运气实在很差,他们硬是要出海,硬是碰上了风暴,硬是流落到了货真价实的原住民岛屿。
“然后,他们又没法好好待在那个岛上等待救援,硬是与那些原住民发生了冲突,硬是被赶回了破破烂烂的船上,硬是在返航的路上碰上了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
“……最后,只有我父亲一个人活着回来。我父亲回来的时候,带着一个泥碗。”
说到这里,加勒特停了下来,然后目光中闪过一丝恐惧。
趁这机会,幽灵先生也整理了一下加勒特所说的信息。
伊诺克·吉尔古德。三十多年前,他之所以出海,是因为有一些商人、民俗学家、艺术家组成的群体,共同雇佣了一只船队,前往探索福利瓯海和孤岛上的原住民文化。
那船队的船长是伊诺克的老上司,同时伊诺克自己也想要趁这机会赚最后一笔钱。于是,他们便一同踏上了旅程。
他们遭遇了海上的风暴,流落到孤岛,与孤岛上的原住民起了冲突,不得不回到破烂不堪的船只上,试图回到金斯莱。
而正是在回程路上,他们遇到了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造成了最终的悲剧。只有伊诺克一个人回到金斯莱,并且他当时拿着一个泥碗。
……泥碗。
这说法令幽灵先生心生古怪。因为他意识到,泥土很有可能与现在正在贝休恩流行的陶瓷有关,而碗,用以吃饭的碗——那相当明显地代表了贪食与暴欲之神贴米亚法。
换言之,那孤岛很有可能是一群旧神追随者的领地。而这群流落其上的船员、水手、商人、民俗学家、艺术家,他们很有可能是因为发现了一些问题,或者拿了一些物件,因此才会遭遇灭顶之灾。
但是为什么,伊诺克可以活下来?
幽灵先生没有直接询问这个问题,他怀疑加勒特也不是特别清楚这事儿。
加勒特停了一会儿,然后说:“事情就是从那一刻开始有些不对的。”
他坐在地上,目光中带着一种十分迷茫和紧张的情绪。
似乎仅仅只是回忆那个时候发生的事情,就会让他感到恐惧;而实际上,那个时候他可能刚刚出生,甚至还没有出生,只是从他人那边听闻此事。
他说:“他们当时已经离开很久了,人们都说他们都葬身鱼腹,甚至我母亲都是这么认为的。我知道这事儿,是因为我曾经无意中发现家里有一些用来祭祀的东西。
“我问了我母亲,她才跟我说,是因为她当时以为我父亲已经死了,所以她就提前准备了衣冠冢。总之,人人都以为他们已经死在风暴之中。
“……因为,那时候,福利瓯海上出现了那几十年里最严重的风暴。按照一些老水手的说法,过去一个世纪,就那一次的风暴最为吓人,一连影响了一两个月。
“一些地方因为没法出海捕鱼,甚至都出现了饥荒。就是那段时间里……当然这事儿也并不罕见,在一些小渔村,那地方的人们总以为,出海捕鱼就是他们唯一的生活方式了。
“……有些扯远了。总之,我父亲回来的时候,整个金斯莱都轰动了。每个人都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我父亲又是怎么活下来的。
“他们抓着我父亲盘问了许久,但其实我父亲也没说什么 重要的信息。那之后,我父亲回了家……他变得有些奇怪。
“有人说,他变得特别贪食,每顿饭可以吃很多;还有人说,他越来越喜欢吃生食和生肉,甚至将带血的肮脏的鱼内脏吃下去。
“……我母亲的说法是,当时我父亲只乐意用那个泥碗吃饭。她没提及其他人的那些说法,但是我知道那是真的,因为我母亲也同样感到……恐惧。
“这件事情就慢慢闹大了。你肯定也知道,这世界上存在着一些神奇的力量。三十多年前,金斯莱还是个比较蒙昧的地方,人们都觉得我父亲,还有船上其他那些人,是招惹了古怪而危险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