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4日。周六。
七点多, 西列斯吃完早餐打算出门。不过他上楼换衣服的这会儿空当,门口似乎有人敲门。琴多去开了门,然后与那人交流了一下。
等西列斯下楼, 那人已经离开了, 而琴多则说:“刚刚邮差顺路来了一趟, 跟我说了默林镇那边的情况。”
西列斯不由得一怔。
他算了算时间,意识到周三上午寄出的信件,差不多隔一两天能到默林镇。于是,今天上午邮差路过凯利街99号的时候, 就顺便转告了一些相关的信息。
“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事情吗?”西列斯问。
琴多耸了耸肩, 他说:“邮差的说法和您母亲信中的说法差不多。默林镇确实是在改造, 尤其是路面,现在显得相当混乱。
“邮差到的时候, 您的母亲已经不在家了, 所以这封信也退了回来。”
他举了举手中的信封,随手将其放在桌上。
随后他又说:“对了,邮差还说了一件事情。他说他观察了您家里农场的情况, 发现农场似乎已经荒废了很久。因为现在已经春天了,所以理应开始新一年的播种了。
“……不过,现在您家中应该也不需要农场的生意了?”
琴多有点不太确定地说。
西列斯缓慢地点了点头。在记忆中, 更年幼一点的时候,母亲的确会让他帮忙分担一些农场里的事务, 家中积蓄也是在那个时候积累起来的。
不过, 在西列斯前往拉米法城读书之后,农场那边的事情基本就停滞了, 母亲也在默林镇上找了一个更加轻松的工作。
因此, 农场荒废的现象是相当正常的。但是, 这个说法却恰恰让他感到了些许的微妙。回过头来想,这个情况实在是……
想了片刻,西列斯便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他说:“看起来是我多心了。”
“这并不算是您多心,您只是担心默林镇那边出现什么问题。”琴多体贴地说,“不过您还是觉得忧虑的话,是否需要普拉亚家族那边去默林镇调查一下?”
西列斯摇了摇头,说:“不,不必了。”他想到骰子面对“母亲”这个问题的反应,以及种种蛛丝马迹,便说,“我认为没有这个必要了。”
骰子的落荒而逃、默林镇是安缇纳姆的诞生地、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母亲”、荒废而空旷的农场……
说真的,农场。这是生怕他想不到阿卡玛拉吗?
而阿卡玛拉的力量恰恰就是虚幻。一个如梦似幻的、惟妙惟肖的幻境,甚至于,虚假的记忆?
西列斯如此怀疑。
他开始怀疑西列斯·诺埃尔这个名字都是凭空而来的。或许这个世界上从未存在“西列斯·诺埃尔”这个人,只是因为贺嘉音的到来,所以这个世界提供了一个让他使用的身份。
……他怔了片刻,然后捏了捏鼻梁,让自己别想那么多。无论如何,这还只是怀疑,他无法将自己的直觉当成证据。
琴多适时地问:“您想到了什么?”
西列斯瞧了他一会儿,隔了片刻,便说:“琴多,或许我有一件事情需要让你知道。”
琴多怔了一下,西列斯认真严肃的口吻让他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他有点困惑地想,难道是与西列斯的母亲有关的事情吗?
他看了看那封信,又看了看西列斯,然后迟疑地说:“呃……您是想说,因为您母亲不喜欢我,所以她才会离开默林镇的吗?”
西列斯:“……”
他茫然了一瞬间,完全没想到琴多的思路会拐到那个方向。
他一时间啼笑皆非,心中那种复杂沉闷的情绪一转眼就不翼而飞了。
而他的沉默也让琴多更困扰了。琴多思索了一会儿,然后说:“所以您需要告诉我这件事情?那我是不是应该做点什么……”
“……不,不是。”西列斯不得不打断琴多的话,“我并不是想说我们的关系。我是说……我自己。西列斯·诺埃尔。”
琴多困惑地望着他。
西列斯走到他的面前,握住了琴多的手。他说:“我开始怀疑我自己的存在。”
琴多怔了怔,这才意识到这将是一个更加复杂沉重的话题。他皱起了眉,问:“为什么?”他顿了顿,“因为默林镇?因为您母亲的离开?因为……”
“因为农场。”西列斯说,“阿卡玛拉的农场,和现实中我家里的农场。”
“巧合……”琴多突然明白了过来,“而对您来说,这不仅仅是巧合,同样也是命运。”
而既然是命运,那么自然会怀疑自己是否被……呃,“安排”了?
况且,对于西列斯来说,情况还有些不同。他毕竟来自于另外一个世界,同时之前已经得知自己的穿越是有目的的,所以现在就相当自然地怀疑起现在这个身份是否真实。
不过对于琴多来说,他可能没法切身体会这种微妙的感觉。
西列斯迟疑着,不确定是否要趁这个机会,直接将自己来自异世界的事情告诉琴多。他感到似乎有点太仓促,琴多也完全没有心理准备。
而琴多瞧着他的表情,却若有所思地说:“您是否是从其他的线索中,确认了这一点……但是却没法直接告诉我?”
西列斯想了想,摇了摇头,他说:“我并没有确认这一点。”他看了一眼时间,发现已经快八点了,便说,“让我整理一下思路,琴多。回头我会将这一切告诉你。”
“好的。”琴多低声轻柔地说,他倾身拥抱着西列斯,亲昵地蹭了蹭西列斯的肩窝,“我想说的是,我信任您的智慧。您总能将这一切都解决。”
西列斯不禁莞尔,他说:“我只是认为,应当将一些事情分享给你。那也是你应该知道的。”
琴多有点困惑地嘟囔了一句,不太明白有什么事情是他“应该”知道的。不过,西列斯认为,琴多作为他的伴侣,当然应该知道西列斯的来处与未来的归处。
……他还指望着与琴多一起返回地球呢。
西列斯吻了吻琴多的侧脸,然后说:“那么,晚上见。”
“晚上见。”琴多说,同时又补充了一句,“我可以提前开始期待夜幕的降临了吗?”
“明天上午我们都没什么事。”西列斯低低地笑了一声,“所以……是的,琴多,你可以开始期待了。”
“那太好了。”琴多迫不及待地说了一句。
这一天琴多也要出门。事实上,他在普拉亚家族那边的事务也不比西列斯少多少,尤其是近来他有意在康斯特公国拓展普拉亚家族的生意。
此外,按照他的说法,随着枯萎荒原开发计划的进一步展开,更多交通以及基础设施建设正在进行中。这也占据了他一部分的时间。
现在想来,当初在无烬之地自由探险的时光,甚至显得相当遥远了。
不过,琴多也心甘情愿地去做这些事情,因为那能让他感到,他能帮上他心爱的神明一些忙。况且,他知道西列斯会喜欢这样的局面——世界的发展、交通的便利。
去年入冬的时候,他们曾经在无烬之地讨论过相关的话题。当然琴多就注意到西列斯对于这方面的想法与愿景。
而现在,他也可以说是在实现西列斯彼时的想法,只是他们都默契地没有再一次提及。
他们讨论着旧神、过往的故事;可谁都知道,他们终究立足于现在,并且也将创造这个世界的未来。
上午八点半,西列斯抵达了历史学会,他在路上顺便收集了一些树叶。他预感自己将在历史学会耗费一天的时间。
不过他并没有急着前往三楼的门后空间,而是先去了一楼,抄写员们的缮写室。一旦走近那条走廊,他仿佛就能闻见墨水与纸张的味道。
他回忆着上一次巴特带他前往的房间,然后走到了那儿,敲了敲门。
隔了一会儿,房门才打开。抄写员巴特打着哈欠,目光茫然地望了过来,然后才突然震惊,像是立刻清醒了过来。
这个中年男人不禁惊讶地说:“诺埃尔教授!”他赶忙往后退了一步,侧身让西列斯进入房间,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这儿有点乱……”
的确很乱。到处都是纸张、墨水和羽毛笔。不过也有几支钢笔被随意地放在写字台上,看起来即便是老派的抄写员,也逐渐开始使用钢笔这样方便的抄写工具。
西列斯格外注意到,有一支羽毛笔被巴特细心地安置在玻璃橱柜的一层,其羽毛也打理得相当精致。
西列斯同时也注意到,巴特的神情、动作看起来都相当正常,没有曾经的那种神 经质和阴郁的感觉。看来“复现自我”的仪式终究可以起到一些作用。
“早上好,巴特。希望我没有打扰到你的工作。”西列斯说。
“并没有。”巴特用力地摇了摇头,“我知道您肯定是因为正事儿所以才来找我的。”
西列斯怔了怔,不禁感到自己的形象似乎已经定格在了严肃正经这样的形容词上。不过他也难以否认,他的确是因为正事才来找到巴特。
“是的,巴特。我有些事情需要询问你。”西列斯说。
巴特勉强在自己的缮写室中收拾出一小片空间。他请西列斯坐在小沙发上,自己则搬了凳子坐在西列斯的对面。
他看起来有些局促,因为自己没有其他东西可以用来招待西列斯,不过西列斯也让他别那么在意这事儿。
“好的好的。”巴特点着头,他看起来有点受宠若惊,忍不住说,“您想问什么?我必定知无不言。您可能不知道,您简直救了我们这些抄写员的命。”
他的目光忍不住看了看那摆放在玻璃橱柜里的羽毛笔。他望向那支羽毛笔的眼神中,带着一种微妙的痴迷与依赖,仿佛那支笔就是他的全世界。
这样的表现却让西列斯不禁微微皱了皱眉。
他没有展现出自己心中的想法,只是不动声色地问:“你一直在使用这支羽毛笔来帮助自己摆脱污染吗?”
“是的,您说的没错。”巴特回过神,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像是为自己的走神道歉,“那是一种非常神奇的力量和感觉,仿佛又回到了过去……最开始,我才刚刚成为一名抄写员的时候。
“您可能不知道,其实我就是因为喜欢文字、喜欢书写,所以才选择成为一名抄写员。但是,随着工作越发繁重,我却慢慢遗忘了最初那份对于文字本身的热爱。”
他叹息了一声,脸上难免出现一种倦怠的、无奈的表情。
不过随后,他又变得振奋起来,他十分友善地说:“正是因为您,正是因为您发明的这个仪式,我才得以找回年轻时候的心态。这真的非常感谢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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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特不禁笑了一下,然后说:“那么,您想问的是什么?”
“还记得你上一次给我的那一份抄本吗?”西列斯问。
巴特愣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他有点不安地说:“那是不是给您带来了一些麻烦……”
“不是的,不用担心。”西列斯摇了摇头,“我只是无意中接触到一些与那份抄本的内容有关的信息,所以想询问你对于这份档案的了解。”
巴特这才松了一口气,他想了一会儿,便说:“您稍等。我所有抄写的相关资料信息我都有记录下来,让我去找找。”
西列斯一怔,也不由得感到巴特这个习惯相当令人赞叹。他便静默地等待着。
巴特打开了墙角的一个柜子,从中取出了一份相当厚重的、装订好的档案。他回忆着日期,然后翻阅着。
“……十月份,一首童谣,是吗?”巴特低声说,他的手指在粗糙的纸张上滑动着,然后说,“对方并没有留下真实姓名,只是让我称呼他为‘福雷斯特’。
“我知道他是时常在历史学会内部出现的一位大人物,年纪大概在五十岁上下,是个干瘦、阴郁的老头。他是一个人过来,将一个信封神神秘秘地交给我,然后让我将里面的内容抄写完。
“……对了,他还特地嘱咐我,抄完之后,要将里面的纸张放回信封之后,再交给他。他本人似乎不想看到那信封里面的那张纸。
“当时我还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现在……他只是想让一个卑贱的抄写员成为他的替死鬼,而恰巧历史学会也不会有人跳出来指责他这么做。”
巴特声音低低地说着,他蹲在那儿,身体情不自禁地前后晃动着。他的声音也有些起伏不定,似乎这件事情勾动了他的情绪。
不过他很快就叹了一口气,恢复了正常。他将那个档案放回柜子,然后重新坐回了椅子上。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望着巴特。他想,从巴特的表现来看,曾经受到的污染仍旧残留着些许的影响,那让他的精神状态变得不怎么稳定,容易陷进自己的情绪之中。
……不过这也有可能是因为他的工作形式?总是埋头抄写,说不定也会让他变得更内向、更容易激动。
不管怎么说,“复现自我”的仪式似乎成了一个托底,让他得以尽可能地维持平静,不会彻底崩溃。但是与此同时,这个仪式也让巴特产生了些许的依赖性,现在的他过于看重那支羽毛笔。
西列斯说不好这算是好事还是坏事。无论如何,巴特至少没有跌进更为绝望的深渊之中。
等巴特坐下,西列斯便问:“关于那个信封的来源,对方有说吗?”
巴特摇了摇头,他说:“并没有。不过……”他仔细想了一会儿,“那个信封相当旧,我甚至得小心翼翼地将里面的纸张拿出来。
“或许不是那个大人物特定将纸张装进去,而是从他得到这份资料的时候,就已经是装在信封里面的。恐怕他自己都没敢拆开。”
巴特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些许的轻蔑。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听着,他再一次确认地问:“那个信封中,就只有记录着那首童谣的纸张吗?”
“是的,只有那一张纸。”巴特连连点头,“信封上也没有任何标识……对了,信封上有一个邮戳。”
邮戳?
巴特回忆了一阵,然后说:“但是那个邮戳已经模糊不清了,可能是时间过得太久,或者是遭到了什么损坏,所以看不出来具体的发信日期。
“那只能模糊地辨认出3和8这两个数字,雾中纪三百八十几年,也就是十几年前的事情。”
西列斯点了点头,低声说:“我明白了。”
一封在十几年前寄出的信件,一直被人保存着,直到去年十月,突然被某个自称为“福雷斯特”的男人找到。他不敢打开信封,生怕受到污染,所以将这封信转交给巴特,让他抄写下来。
而与此同时,西列斯也想到了“复现自我”这个仪式的灵感。当时的研究部主管爱德华·贝洛,挑选了拉里·兰普森和巴特·伊万斯作为实验的参与者。
想到这里,西列斯突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个巧妙的时间点。
他便问:“巴特,当初你参与到我的实验中,是你自己主动报名的吗?”
巴特愣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是的。我记得……当时那位研究部的主管,会从我们这些报名的人里面挑选。”
“你们只需要上报自己的名字吗?”
“不,是一份纸质的申请表。研究部都有这样的表格,需要填写一些基本信息,比如姓名、年龄、职业等等。我以前也填过一些,不过没能参与那些实验。您的实验是我第一次被选中。”巴特说。
西列斯点了点头。他之所以询问这个问题,就是因为他感到些许的怀疑。
爱德华·贝洛是同样是历史学会中资历深厚的成员,他在研究部主管的位置上呆了很久,直到西列斯的研究成果让他下定决心退位让贤。
西列斯怀疑他是否会知晓一些内情,甚至于知道巴特需要抄写那份资料,所以他才特地将巴特放进实验名单中。
当然,西列斯同样知道,或许只是因为巴特的职业特殊性。羽毛笔显然是与巴特相当亲密的物件,因此巴特才可以最大程度地从“复现自我”的仪式中受益。
这个实验人选,是随机的,还是特定的?
不管如何,西列斯不打算放过这个灵感。自去年十月神诞日前夜晚宴以来,他还没与爱德华联系过。一个问题是,他也不知道爱德华的通信地址。
之后,西列斯又询问了巴特几个问题,不过他也发现巴特并不知道更多,也就没有继续询问。
巴特有点局促地问:“我能帮上忙吗,教授?”
“你已经帮到我了。”西列斯真诚地说。
不管怎么说,这份抄本本身也来自巴特,这已经是相当珍贵的馈赠。巴特做这事儿也是需要冒着风险的,西列斯无法忽略这一点。
巴特便松了一口气,他欣喜地说:“能帮上您就是好事。如果您有什么用得上我的地方,那您也可以尽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