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某种角度来说,与卡贝尔教授相似,西列斯同样在很早以前,就已经从布鲁尔这边听闻过“阴影”这个说法,只是当时他不可能知道,所谓的“阴影”是真实存在的一位神明。
而以他如今了解到的知识再来审视当初发生的这个事件,他就感到一种鲜明的,曾经的认知被刷新的感觉。
他开始从头回忆布鲁尔的死亡与达罗家族覆灭,以及相关的一些事情。
四月下旬,可以说夏天就将要到来。树叶飘飘荡荡,缓缓落在地上。拉米法东城的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人们,不 会知道这个安静地走过他们身边的男人,正思索着一桩旧日的疑案。
突然地,西列斯的脚步停顿了一下。
时间过去得太久,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记忆也时常会遗忘一些曾经认为相当重要的信息。因此他才会有记录笔记的习惯。
而现在,他就想到了一个他忽略许久的线索。这线索还是因为他无意中望见那树叶,想到自己正在进行的实验课题,然后自然而然地想到之前的那个课题,进而触及的一个关键词。
“容器”。
当初他与卡罗尔一起前往发现布鲁尔尸体的东郊,随后卡罗尔使用了仪式【死者的话】,让他们得以与布鲁尔最后的意志进行交谈。
布鲁尔说,那些人需要一个复苏旧神的容器,因此才会对达罗家族痛下杀手。而布鲁尔不愿意,因此他就让他的未婚妻杀了他。
……从这个角度来说,布鲁尔的未婚妻玛丽娜·凯兰,似乎与那些幕后黑手的观念有些许的不一样。至少她真的杀死了布鲁尔。
也或许,他们已经达成了目标,所以最终决定将达罗家族彻底解决。
西列斯在进行上一个关于精神污染的课题的时候,曾经想到过这个“容器”的问题。当时他认为,那或许就是通过精神污染,让某样“东西”在一个人的身上复活。
这“东西”可能是旧神,也可能是某个人。
后者也正是此前乔纳森·布莱恩特的做法。这位康斯特公国曾经的财政大臣,甚至相当贪心地希望自己在年轻健康的孩子们的身体上复活。
但是,当这个可能性涉及旧神,西列斯就不得不感到些许的怀疑,因为这情况似乎复杂得多。
况且,人类的身体真的可以容纳神明的力量吗?
想到这里,西列斯反而一怔。因为他想到自己与琴多。
他们的确掌握着神明的力量,但是他们也的确使用着人类的躯体。
……他转而意识到,神明力量需要的很有可能是足够高的灵性和意志,换言之,足够强大的灵魂。躯体在这个问题上似乎充当着一种没那么重要的因素。
或许现实世界有现实世界的规则。他想。
他意识到自己的想法逐渐走向了世界的秘密,便不由得摇了摇头。总归如此,一旦想不出什么名堂来,就想着利用这个世界的秘密来破局。这难道是守密人的天性?
西列斯没有继续想下去。他思索着过去一段时间的一些事项,以及未来的日程安排。
明天是周日,不过他并不打算出门,而是想要在家中呆上一天。这是难得的他给自己放假的日期。他打算阅读一本书。
……应该说,也不能完全算是放假。
之前他意识到,他从未注意过阿卡玛拉的神国多尔梅因的位置问题。因此,他就找了个时间去图书馆借阅了一本讲解这些帝国纪神明的国度的相关历史典籍。
他自己也对这事儿感兴趣,不过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也可以算是一桩正事。
……让工作成为兴趣,还是让兴趣成为工作?他相当认真地反问自己,然后不由得叹了一口气。他意识到自己的思绪、想法都不可避免地缠绕在这个世界的过去与历史之中,难以摆脱。
他就干脆不想这么多了。
当他回到凯利街99号的时候,琴多已经到家了。他与西列斯提及欧内斯廷交易会的相关安排,他们已经将大部分工作安排就绪。
“地址选择哪儿?”西列斯对此有些好奇。
东城这边,十月集市有一个专门的拱廊街区;而西城那边,他不确定是否有类似的商业区可供使用。毕竟,西城不太可能有这种平常时候空置的地方。
“仍旧是地下通道。”琴多说,“有一部分地下通道……不太适合改造成地下铁路,康斯特公国那边也在烦恼怎么处理,是否要填埋等等。
“而现在提出了这个集市的想法,也算是将那些通道利用起来。”
西列斯这才恍然。他想了想,便说:“那也算是一个办法。不过,价格恐怕终究会贵一些吧?”
琴多解释说:“康斯特那边提供了一些免税政策,主要是因为这同样也涉及到枯萎荒原开发计划和拉米法城内改造的相关规划。
“另外,有普拉亚家族在,到时候也一定会有来自国外的商人参与进来。这同样也可以申请税收减免。会贵一点,但不会贵太多。”
西列斯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他说:“仍旧是八月初进行?”
“是的。”琴多说,“也没几个月了。”
西列斯心想,的确如此……那也意味着,他来到这个世界也快要一年了。
……居然还不到一年。他突然啼笑皆非地想。
他回过神,看了一眼时间,便低声说:“或许今天正事相关的话题可以到此为止了。我该去洗个澡。”
“我陪您一起?”琴多露出一个微妙而蠢蠢欲动的表情。
西列斯默然片刻,然后有点委婉地说:“你不觉得那有点挤吗?”
而琴多的表情就仿佛是在说,“就是得挤一点”。
西列斯:“……”
他想了想,便轻轻笑了一下,声音低沉地说:“好吧,那我们来尝试点新鲜的。”
“……我相当期待。”琴多控制不住地咽了咽口水,这才能控制自己干涩的喉咙。他跟上了西列斯的脚步。
第二天上午,西列斯打算按照自己的计划阅读书籍,不过邮差却送来了一封他意料之外的信件。来自往日教会。
西列斯向邮差先生道谢,接过信封,思索了一阵,才想起来这封信可能的意图。
不久之前,他意识到侦探乔恩遇见的那批人口中的“时间”,说不定有可能是过去某场连绵至今的连环杀人案发生的时间。
因此他发现,自己在翻阅往日教会那三个案子的档案的时候,忽略了其中的时间问题。
那之后他给凯瑟琳·金西女士专门写了一封信,拜托她帮忙查阅一下这三次事件具体发生的日期。
而现在,凯瑟琳就写信将查阅的结果告知西列斯。
西列斯回到书房,有点期待地拆开了信封。
“教授,展信佳。
“我已经按照您的想法查阅了相关的资料。令人惊讶的是,您的想法是正确的,那三件案子的确发生在差不多的时间。
“前两具尸体,也就是五十年前和三十年前的尸体,由于被发现的时候已经腐烂,所以无法确定过于准确的案发时间。
“不过,当时发现尸体的时间是在六月底和七月初。所以倒过来推测,尸体可能是在五月底或者六月初被抛尸在那儿的。
“第三具尸体被发现在五月底,具体的日期是5月27日。当时发现尸体的人们认为那人已经死了一两天。根据这个时间,我认为前两起案子或许也发生在五月底。
“这是一个令人意外的巧合。或许,是因为发现尸体的时间差得有点多,所以此前的调查员们也忽略了这个问题。
“以上就是您需要的相关信息。
“另外,当我写这封信的时候,多米尼克那边似乎也有一些新的发现,所以他也写了一封简信让我一同寄给您。您可以参阅其中的信息。
“凯瑟琳·金西。”
读到这儿,西列斯不禁怔了一下。
五月底。他因为这个日期而眯了眯眼睛。
这么说来,达雷尔参与的那个艺术家学部,就显得更加令人在意了。
他们居然也提到了五月中下旬这个说法,同时还提及那个日期会引发灵感的诞生……这种说法,仿佛就预示着那个时候会发生什么大事。
……所以这个学部中就很有可能混着幕后黑手,或者,至少是与幕后黑手相关的人士?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想到,或许应该让达雷尔更加注意安全,同时,也更加仔细地观察其中的情况。
他正要阅读那另外一张信纸,也就是多米尼克写来的信,门口却 传来了一声敲门声。
“早上好。我要出门了。”琴多站在那儿,有点心不甘情不愿地说,“希望我能早点回来,能在家里陪着您。”
西列斯抬眸望向他,不禁笑了一下。他说:“去欧内斯廷?”
“当然。仍旧是交易会的事情。”琴多沮丧地叹了一口气,“希望能在这几天将这事儿处理完。有许许多多的商人都想要参与这事儿……比我想象得要多。”
“原本欧内斯廷交易会是地下进行的,但现在却通过了官方那边的审查,同时还有免税政策,自然会有更多商人想要参与。”西列斯客观地评价着。
“的确如此。”琴多低声说,他走到西列斯身边,俯身讨了个吻。他将头埋在西列斯的肩窝,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才深吸了一口气,“好了,您忠实的恋人兼信徒兼助教,该出门了。”
西列斯摸了摸他的头发,随后他又想到一件事情:“对了,记得和埃里克说一件事情。”他将凯瑟琳的信中内容告知琴多,“所以,只需要寻找五月下旬,或者六月初的资料就行。”
琴多不禁恍然,他有点困惑地说:“这个时间有什么含义吗?”他想了想,“春夏之交?”
“或许。也或许是我们还不知道的某种可能。”西列斯说,“不管怎么说,这算是一桩进展了。”
琴多含糊地应了一声,然后恋恋不舍地与他告别。他离开书房,带上自己需要的物品,然后离开了凯利街99号。
西列斯默然坐了片刻,然后起身,走到书房的窗户旁,望向阿瑟顿广场的那条林荫道。他望见琴多的背影,隐匿在那已经郁郁葱葱的树木枝叶中。
他想到更早以前的事情。曾经琴多还住在洛厄尔街32号的时候,西列斯与费恩一家在外面吃饭,吃完的时候正好路过洛厄尔街32号。
当时那房屋的窗户还是一片漆黑。他以为琴多还没有到家;可是,在他注视了片刻之后,那窗户却突然亮起了暖黄色的灯光。
他想,琴多不会知道那时候的感觉。那相当令人心动。
而现在,他同样望着琴多。
……琴多像是若有所觉,警惕地停下脚步,回头望了望。他没瞧见什么可疑的人,但是仍旧狐疑地左顾右盼。直到他望见属于凯利街99号三楼书房的那扇窗。
在这一刻,他们对视着。而西列斯确信,如果不是琴多需要去做一些正事,那么琴多必定会立刻回来,回到凯利街99号,回到西列斯的身边。
仅仅只是因为这一瞬间的动容。
最后,琴多抬手朝西列斯那边挥了挥,这才继续去做他需要做的事情。
西列斯怔了片刻,感到些许柔软的情绪。毛茸茸……他想到他总是用这种形容词来描述他此刻的情绪。但是,现在这种毛茸茸的情绪是更加驯服的、温暖的。
这令人感到些许的沉迷。不过西列斯也不介意花费五分钟十分钟的时间,沉浸在这种情绪中。那让他感到,在这条通往真相的、漫长而危险的旅途之中,他终于不再是孤独的。
最初,他就是因为这种感觉而开始在意琴多。孤独旅途上的陪伴,这是相当令人心动的事情。
而最终,他们也的确走到了一起,并且如愿成为这人生长路的旅伴。
旅伴变成伴侣,西列斯心想。
他静默地凝望着窗外的街景。从海沃德街6号搬到凯利街99号之后,书房的窗景也变得不太一样。
海沃德街终究只是拉米法城东北面的一条普通街道,而如今阿瑟顿广场附近的林荫道远比海沃德街热闹得多。那不算嘈杂,但的确更多了些人来人往的意味。
有时候,西列斯会站在这儿,望着远处街道上走来走去的人们,望着他们走动的身影与模糊的表情,想见他们可能的生活与命运。那总能带给他一种奇妙的感觉。
br /> 世界在运转,生活在继续。一切都在蓬勃发展与变化的过程之中。他也同样如此。
隔了片刻,西列斯回过神,转身去书桌上拿起了那封来自多米尼克的信,也不坐下,就这么站在那儿靠着窗框,一边阅读信件,一边偶尔抬眸望一眼窗外。
“诺埃尔教授,原谅我让凯瑟琳帮忙将这封信一起寄给您,而非单独写信给您。因为我认为我想说的事情,同样也包括在您拜托凯瑟琳调查的那事情里面。
“上一次与您见面的时候,我跟您说过,十一年前,我曾经在酷刑研习会中见到过身着女骑士盔甲的男人。我以为那只是异装癖,不过也的确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总之,在那之后,我就回去仔细回忆了一下当初的事情。现在,我有一定的把握,认为当初那个人很有可能是与十一年前的那名死者有关的人士。我不能说他可能就是死者,但至少有关。
“因为那是十一年前的事情,当时我自己的心理状态也相当混乱,所以接下来的描述可能会较为混乱不堪。希望您别介意。
“那时候我因为一些事情而对自己相当厌恶,甚至会感到自己是全世界最垃圾、最废物的人。这心态对现在的我来说可以付之一笑,可对当时的我来说,那是无论如何都无法跨越的鸿沟。
“所以我才会选择加入酷刑研习会,因为我感到自己需要那些……酷刑,来证明自己的价值。又或者,我只是想不出来自己应该做什么,所以才会走上一些不太好的道路。
“这当然不是什么好事,但是当时的我已经完全被这种想法,以及酷刑研习会的理念给蛊惑了。
“您可能难以想象——其实我也有点难以想象。那种往自己身上施加刑罚的做法,究竟怎么能让这么多人投身其中,甚至如此狂热。
“后来我才意识到,或许,是因为这样做能让自己显得有些价值。毕竟,如果自我惩罚,就能让区区一个人类得以唤醒神明的话,那么这就给了人们一种虚幻的希望。
“惩罚本身是虚无的,唤醒神明也同样是虚无的。但正是从虚无到虚无的这个过程,人们才得到了一些现实存在的心理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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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加入酷刑研习会的时候——按照现在我们对博林·埃尔加和克拉伦斯·德怀特这两名格雷森食品公司事件的罪魁祸首的调查,那个时候他们就已经走入歧途了。
“所以,当时酷刑研习会内部的氛围显得十分古怪。热烈而又诡异,每个人仿佛都埋头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好像手上出现一道伤口就能拯救世界似的。
“酷刑研习会的人们其实将那事儿当做一种享受……是的,享受。我不能说这种心态本身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但他们硬要自欺欺人,那么就显得不正常了。
“那时候组织里的异装癖也不在少数。有人喜欢披着黑袍,有人选择赤身裸体,有人在自己的脸上涂抹油彩,有人甚至喜欢穿那种坟墓里挖出来的陪葬品。
“所以,实话实说,女骑士盔甲也没什么。况且,女骑士盔甲和男性骑士的盔甲的差别,也没有那么明显。所以那人实际上也没引起太多人的注意。
“这是我后来才想起来的事情。与您说话的时候,我只是被‘女骑士盔甲’这个关键词勾起了昔日回忆。
“……所以接下来才是重点了。
“我之所以对这名穿着女骑士盔甲的异装癖印象深刻,是因为他在那段时间反复宣称,自己就将要死去了——他非常明确地说,他就将要在五月底的时候死去了。
“……是的。就是这样。当我从记忆的犄角旮沓里找到这条信息的时候,我甚至都感到了惊讶。我似乎不是从那人的口中听闻的,而是听他人以一种轻蔑而讽刺的语气转述的。
“不过,我的确对此事印象深刻。因为似乎在那年夏天之后,我真的再没听闻过这人的任何消息。不过,那年夏天过去不久,我自己也离开了酷刑研习会。
“无论如何,这就是我需要告知您的信息。希望您别因为我这唠唠叨叨的信而感到恼火,人一旦上了年纪,就会开始回忆甚至怀念过去。
“当然,我并不怀念酷刑研习会的那段日子。
“多米尼克·米尔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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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列斯读完了这封信,一时间陷入了思索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