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洛斯·兰米尔像是完全忘了西列斯曾经从他这儿买到一本探险者游记的事情, 又或者,即便他还记得,也不觉得这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现在,在他的眼里, 西列斯就是和他的父亲一起, 打算对他的个人事业指手画脚的无趣大人。
他们四个人走进办公室, 狭小的办公室一下子就显得有些拥挤起来。
海蒂女士是远道而来的客人, 自然坐到了沙发上;而卡洛斯是不速之客, 他也毫不客气地坐到了沙发上。琴多懒得和他们挤在一块, 就让西列斯坐到椅子上, 自己干脆站在了西列斯身后。
他们形成了微妙的对峙局面。
西列斯打量着卡洛斯·兰米尔,不得不承认卡洛斯的扮相相当精致完美;如果不是他提及“父亲”“扮演”这两个关键词,那么西列斯可能完全没法意识到这个看起来像是年轻女人的家伙究竟是谁。
……当然,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 他毕竟来自于地球。在地球的互联网上,他总能见到或者听闻一些男扮女装的事情。这不算稀奇,至少对他而言是这样。
而对于费希尔世界的人们来说……
单纯从海蒂和琴多惊愕的表情上,也可以看出来,这事儿对于他们来说可以说是一种冲击。舞台或者其他必须的场合还好说;生活中真的遇到一个男扮女装的人, 这可有点令人惊奇了。
沉默还在持续。最终是海蒂的一句话打破了这僵持的局面。
她说:“我头一回见到将性别反串的角色扮演得如此完美的演员。”
卡洛斯本来气势汹汹,正想询问西列斯一些问题, 但这话立刻让他愣了一下,他下意识有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他那张化妆得相当精致的面孔也忍不住露出一个欣喜的笑容。
他说:“真的吗?我很高兴您能喜欢我的扮相。我认为这是作为一个演员应该做到的。”
“你来自城内的某个剧团吗?”海蒂低声轻柔地问,她的确露出一些感兴趣的表情。
“是的,是的。”卡洛斯有点紧张地说, “兰斯洛特剧院, 不知道您有没有听说过。我们会在每周六晚上上演的一场剧目, 如果您感兴趣的话……”
r /> 他摸了摸自己的口袋,然后露出一个懊恼的表情,他说:“我忘记带我们剧院的宣传单了。总之,如果您感兴趣的话,我们非常欢迎您的到来,我们剧院目前是免费开放的!”
“免费?”海蒂惊讶地说,“但你们不用赚钱吗?”
卡洛斯那张漂漂亮亮的女性角色面孔上,露出了一个别扭的表情。
琴多在一旁说:“他只是为了满足他的个人兴趣爱好,所以不打算赚钱。”
“对。”卡洛斯几乎下意识附和了这个说法,下一秒他露出一个气愤的表情,“但我也不是……”
他自己就卡在那儿,愣了好长一会儿,然后颓丧地叹了一口气,自暴自弃地说:“是的。我们算不上什么大剧团,没人来看,整日整日只是在空空如也的剧院里自娱自乐。”
海蒂女士若有所思地望着他,说:“但是你现在这一身打扮,还真的毫无瑕疵。”
卡洛斯有气无力地说:“只是男扮女装或者女扮男装,再学习一下改变声音的技巧罢了。这事情不难,我只是感兴趣,所以才学了学。”
说着,他犹豫了一下,然后他转向了西列斯,认真地说:“抱歉,诺埃尔教授,我只是一时气愤,以为您和我父亲同流合污,所以想做个恶作剧,吓唬您一下。”
看得出来,这个年轻人也没那么顽劣,只是在自己的兴趣爱好与现实生活中游移不定。他的家庭给了他如此犹豫的底气,而他自己恐怕没能意识到这一点。
西列斯并没有说什么。
琴多则嗤笑了一声,他说:“诺埃尔教授或许认为这没什么,但这只是你的把戏幸运地没被其他人注意到。这里是大学,你可能损伤了一位大学教授的名誉。”
卡洛斯张了张嘴,颓然说:“我没考虑那么多……对不起,诺埃尔教授。我只是……我只是感到一些愤怒,当我父亲说他有位朋友需要我帮个忙。
“……其实这没什么。一开始我还觉得十分激动,可我父亲又说……说‘你这爱好终于有了点用’……这算什么!我这么几年的努力在他眼里都是莫名其妙的事情吗。
“所以我才一时冲动……我只是做个恶作剧。抱歉,我迁怒了您。幸亏没造成什么严重的后果。我已经……已经意识到这一点。”
他茫然地说,然后望着西列斯,带着点执拗的意思,问:“真的只有赚钱重要吗?”
西列斯也望着这个年轻人。曾经在书贩集市见到他的时候,卡洛斯还带着一点趾高气昂的意思,而如今他却彻底被现实击败了。
西列斯说:“坚守自我或许是一种好品质。”
卡洛斯怔了一下。
“但许多人为了生存不得不放弃自我。”西列斯补充说,“为了生存而去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和永远随心所欲地追求梦想,你认为哪个更加勇敢?”
卡洛斯想了一会儿,便说:“不能兼得吗?”
“如果你能做到,当然可以。”
“……如果我能。”卡洛斯低声说,“而您的意思是,单就这个‘如果’,就已经是许多人可望而不可即的了。他们得不到这个前提,而我能得到这个前提,也并不是因为我自己。”
西列斯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认为卡洛斯也已经明白了过来。
……或许,在陌生人面前承认这一点,比在他的父母长辈面前承认这一点,要容易得多。
卡洛斯怔了一会儿,然后叹了一口气,他说:“谢谢您,教授。我真的对我刚才的恶作剧感到十分抱歉。”他转而说,“对了,您是想要将您的小说改编成戏剧吗?”
“是的。”西列斯说,他若有所思地望着卡洛斯如今女性的装扮,“不过在提起这件事情之前,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什么?”
“你刚刚说,男扮女装或者女扮男装,对你们来说是相当普通的事情?”
西列斯注意到了这个问题。
当达罗家族覆灭,侦探乔恩前往调查的时候,他在达罗家族附近的垃圾桶里发现了三样东西:一顶女人的假发、金盏杯(出现在垃圾桶里但被其他人捡走)、一幅画。
金盏杯和那幅画的相关线索,他们差不多都已经调查过了;而那顶假发,却十分令人困惑。
那个暗中帮助他们的人,为什么要将这顶假发放在这儿,他或者她是在暗示什么?
暗示有人假扮成了女人?
当卡洛斯以女性形象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时候,西列斯就想到了那个问题;对于这些戏剧演员来说,这似乎是很常见的做法?
卡洛斯愣了一下,没想到西列斯会询问这个问题。他抓了抓头发,思索了一阵,便说:“其实也没那么普遍。我们是因为一部挺罕见的剧目,所以才会学习怎么性别反串。”
“是什么剧?”西列斯问。
看他对这部剧目感兴趣,卡洛斯也有点激动起来。他说:“那部剧的名字是《金盏花的故事》。您知道金盏花的花语吗?
“不,也不能说是金盏花的花语,只是在这部剧目中,金盏花代表的是救赎、生命的希望、怀孕生子和母性。这是一部在五十年前曾经短暂上映过的剧目。
“它讲述的是一对母女的故事。一位妻子在生下孩子的同时,她的丈夫就去世了;于是这位母亲便陷入了疯狂之中,时而打扮成她丈夫的模样出现在孩子的面前。
“她的女儿长大之后,始终以为自己的父亲没有去世;她成长、恋爱,无意中在家中翻找到母亲用来女扮男装的化妆工具,便一时兴起打扮成了男人出门,然后以男性的视角重新体验了这个世界。
“……差不多是这样一个故事。人们觉得这样的故事相当猎奇,令人难以忍受,但是我却觉得这个主题很有趣。有时候,我也会打扮成女人去到城里,就像是……体验新的人生。”
说着说着,卡洛斯露出一个有点不好意思的表情。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望着他。
五十年前的剧本?死去的丈夫与独活的母女?
……金盏花?
“你知道这部作品的作者是谁吗?”西列斯听见自己的声音相当平静地问,好像这些信息的出现对他来说毫无意义一样。
而他自己知道,并非如此。
卡洛斯想了一会儿,然后说:“似乎是位女士。再多的我就不知道了。几年前,我在兰斯洛特剧院看剧的时候,想去一趟盥洗室,结果无意中闯进了一间储藏室。
“……呃,说起来或许有些令人不齿。当时那个小房间里的角落摆放着一个柜子,我的确有点好奇,就翻了翻柜子,然后就在柜子里 找到了一份古老的、字迹都有些模糊的档案,上面记录了这部剧的剧本。
“我和一些朋友们进行了排练,因为我们觉得这是来自很久之前的剧本,居然能够在五十年之后被我翻找出来,这一点相当有意思。
“当时我们只是闹着玩。但是之后兰斯洛特剧院破产,打算将房产拍卖,我就决定用零花钱把这所剧院买下来。”
说到这里,他下意识停顿了一下,像是回忆起当时的场景。
而海蒂女士转过头,若有所思地看了看这个年轻人,问:“零花钱?”
卡洛斯回过神,不明所以地说:“是的……怎么了?”
琴多低低地笑了一声,没带有什么情绪。
海蒂真切地感叹说:“你真有钱,用零花钱就能买下一家剧院。”
卡洛斯张口结舌,他看起来像是第一次意识到,原来别人是没法用零花钱购买任何自己喜欢的东西的。他仿佛感到坐立难安,羞惭地抓了抓脸颊。
“这没什么。你父亲毕竟是一位大商人。”西列斯说,“之后你们就在兰斯洛特剧院上演那部剧了吗?”
“……是的。”卡洛斯点了点头,“那个时候我们只排练过这部剧,所以就一时兴起在剧院中进行了演出。第一次演出的时候……其实没几个观众。
“但是有一位……有一位应该是画家的观众,他戴着一副金边眼镜、背着画框,应该是位画家。
“他特地在我们演出结束之后,找到我致谢,说他非常喜欢这部剧,很高兴能在拉米法城的剧院看到这部剧的上演。
“说真的,这的确鼓舞了我。那是差不多一年之前发生的事情。之后我们也时常上演《金盏花的故事》,那位画家总是来捧场……不过去年夏天之后,我们就再也没见过他。
“对我们来说,这位固定观众的消失也意味着,剧院里的观众席逐渐空空荡荡。那让我们都有些气馁。”
说到这里,卡洛斯也吸了一口气。
“……不过,我们也慢慢明白过来。”卡洛斯低声说,“往常只是我们几个在那儿自娱自乐。我们家境都不错,所以我们能做到这一点。但我也……或许,我也希望能得到更多。”
年轻人在他们面前许下雄心壮志,但此刻办公室里其他三人都有点心不在焉。
“希望你能做到。”西列斯首先说了一句,“关于那位一直给你们捧场的画家,你有什么更多的了解吗?”
卡洛斯瞪大了眼睛,有点发懵地望着西列斯,他问:“为什么您会对他感兴趣?”
“或许你知道达罗家族的灭门案?”
“达罗……”卡洛斯嘀咕了一句,然后想了起来,“去年八月的事情?我记得我和我的朋友们还一起兴致勃勃地分析了许久。”
西列斯不由得停顿了一下。他想,的确,这死亡也不过成为人们日常生活中的谈资。
他便说:“你遇到的那名画家,很有可能与达罗家族灭门案有关。”
卡洛斯差点从沙发上跳起来。他不可思议地说:“什么?什么?!居然会有这种事情!不过……是的,他就是在去年夏天之后失踪的……居然会这么巧!”
他露出震惊的表情。
其实西列斯也多少感到一种巧合……或者说,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儿居然也能找到线索的意外感。
琴多低声嘀咕了一句:“谁能想到。”
那位画家。他们总能在一些地方听闻这人的存在;比如在阿瑟顿广场的偶遇,比如阿尔瓦提及的美术学院雨假课程,比如侦探乔恩捡到的那幅画。
这个人如同幻影一般,仿佛存在于这个世界的角角落落,但是他们又无法跟上这个人的脚步。
但是现在,他们却突然抓到了这人的马脚。
卡洛斯惊讶了一会儿,然后回忆起自己对那名画家的了解。他慢慢说:“他大概二十多岁,身材很瘦……金边眼镜、背着画板,这个刚刚提过了。他让我们叫他,呃,凯兰。是的,应该是这个名字。”
“凯兰?”西列斯几乎下意识反问。
“对。”卡洛斯说,“像个女人的名字,是不是?不过我们猜测那可能是他的姓氏。”
卡洛斯显然没明白西列斯的意思。
……玛丽娜·凯兰。凯兰。
布鲁尔·达罗的未婚妻与这位神秘的画家,拥有相同的姓氏吗?
结合《金盏花的故事》的剧本,以及那位画家对于这个剧本的推崇,一个宛如疯狂的念头出现在西列斯的大脑中。
他定定地注视着卡洛斯。这个年轻的男人,将自己扮演成了女人。
他身高中等、身材适中,面部也使用了相当复杂的化妆技术来柔和自己的五官特征。他准备了假发以及其他的伪装道具。他不得不掐着嗓音说话,为了让自己的声音更符合女性的嗓子。
在这些准备之后,他的扮相几乎惟妙惟肖,很难看出他本质上是个男人。
……而女人扮男人呢?
西列斯回忆着自己与那名画家的短暂会面,惊讶地意识到,其实没有什么十分鲜明的特征——比如喉结、比如声音——来证明这位画家的确是个男人。
他(暂时继续用“他”来称呼这位画家)唯一对西列斯说的话,是一句非常小声的“再见”。除此之外,他们的碰面几乎就只是擦肩而过。
而这位画家的种种特征——身材瘦削、金边眼镜、背着画板——无论从男性角度还是从女性角度,似乎都可以代入。
……当然,或许这世界上存在两个凯兰;一个是玛丽娜·凯兰,布鲁尔·达罗的未婚妻,一个是那位画家凯兰,似乎以这个身份在跟踪布鲁尔·达罗。
西列斯便问:“你和这个凯兰有过交谈吗?”
“……并不是很多。”卡洛斯有些犹疑地说,“那是去年的事情。当时我们非常忙碌,而凯兰只是一直待在观众席默默地观看。
“我只和他说过两次话,就是他过来感谢我们,以及他说他叫凯兰的这两次。再之后没过多久,他就失踪了。
“呃,我能问问,您在怀疑什么吗?”
西列斯简单地说:“他的性别。”
卡洛斯瞠目结舌,他说:“这怎么可能?那明明就是个男人。”
海蒂女士在一旁说:“但是,如果你不说话的话,那我也会以为你是个彻头彻尾的女人。”
卡洛斯转过身看了她一眼,又看了西列斯一会儿,然后呆滞地说:“所以他可能是个女人……不,她。”
显然,这事儿给了卡洛斯不小的冲击。他自己男扮女装想捉弄人的时候,没想到自己也终究却会被这位很有可能女扮男装的画家捉弄到。
命运的循环与轮回。
不过西列斯这会儿也顾不上卡洛斯的想法了。他兀自陷入到沉思之中。
琴多俯身在他的耳边说:“玛丽娜·凯兰?”
显然,他和西列斯想到一块去了。
一直以来,玛丽娜·凯兰这个神秘女人的存在,也令他们颇为费解。的确有人见到过这个女人——包括侦探乔恩、包括那些参加布鲁尔·达罗订婚仪式的人。
但是,除了订婚仪式上那惊鸿一瞥,这个女人仿佛就再也没有出现过。她的过去就好像从未存在过,她仿佛是一个隐形人、透明人,短暂出现却又长久消失。
如果她有另外一个身份,另外一个真切存在,的确有些神秘低调但又与不少人接触过的身份,那么情况就好理解得多。因为她一直以来都是以那个身份与外界接触。
况且,那位画家还说他十分喜欢《金盏花的故事》。而这个故事讲的是什么?
讲的是失去丈夫的妻子独自抚养女儿,而女儿假扮成男人的身份,同时以男性和女性的形象出现在外界。
……这个故事真的只是一个故事吗?那出现在五十年前,而五十年前恰恰发生过五月连环杀人案。
玛丽娜·凯兰。西列斯在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字。他感到一丝后知后觉的不可思议。
为什么垃圾桶里会出现一顶女人的假发?
或许是因为她更经常以短发画家的身份出现,所以就干脆把自己的头发剪短了,只有在必要的时刻才戴上假发,重新回归玛丽娜·凯兰的身份。她以这种方式给出暗示,提醒他们身份变换的可能性。
为什么那名画家在去年夏天之后就消失了?
或许是因为她怀孕了,无法再以男性的形象出现。
西列斯默然片刻,然后说:“卡洛斯,我希望你能帮我一个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