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西列斯手中拿着的这份文件, 来自拉米法大学文学史专业的某位教授,内容是其今年某一周的调课申请,申请原因是他提前安排的某项学术活动与课程安排有所冲突。
调课自然没什么问题。事实上, 在西列斯成为文学史专业主任之后, 他才发现,作为康斯特公国最为优秀的大学之一,拉米法大学的教授们需要参与为数众多的学术活动。
西列斯之前资历尚轻, 所以没怎么收到过这样的邀请。但是在他成为专业主任之后, 这样的学术活动的邀请信就如同雪花一样朝他飞来。
他还特地就此事请教过布莱特教授;不过布莱特教授的回答也相当坦诚:没什么一定要去的必要。
一个比较尴尬的事情是,尽管西列斯现在成了专业主任, 但是他真正的教学时间、研究时间, 始终还是比不上布莱特教授这样在大学里任职多年的老教授。
因此, 他作为专业主任的行政职务是一回事, 学术荣誉、威望又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去年那篇流浪诗人的论文的确为他博得了不小的赞誉, 但那也是对于初出茅庐的研究学者的称赞。事实是, 西列斯现在去参与这些学术活动的话, 他大概率还是会被小觑。
布莱特教授建议他没必要去, 他的建议是从拉米法大学内部的学术活动、交流会(比如他曾经提及过的那个内部聚会)开始,逐步往外拓展学术圈内部的人际关系。
不管怎么说,不用去那些纷繁复杂的学术交流会、不用让自己本就紧凑的日程表雪上加霜,对于西列斯来说,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不过, 他不用去, 专业内部的其他教授却很有兴致;这样的调课申请,这段时间西列斯已经收到过不下三封了。
这封申请表中, 这位教授自己已经签上了名, 他也已经找到了合适的调换课程的人选, 并且让对方签好名;所以,现在只需要西列斯将自己的名字签在申请表的最后一栏,这项申请就算通过了。
的确是相当繁琐忙碌的行政工作。西列斯心想。
他的目光扫过其他两位教授的签名,然后正打算将自己的名字也签上去。
就是在这一刻,他停了下来。
/> 三个签名、三个不同的手写笔记,同时出现在这张简单的申请表纸张上。
……“同时”。
一簇灵感的火苗砰地一下在他的大脑中点燃了起来。他想到之前自己设想到的一个新课题:如何让人们可以实时交流?
他与格伦菲尔之前都被这个问题难倒了,但是现在,当灵感的火花猝然闪现,西列斯一下子就想明白过来。
“……只需要……”他低声喃喃,“人们曾经同时在一张纸上写字。”
这个仪式的前提条件是,他们首先得有几个人,同时在一张纸上写字;随后,这张纸、这些笔,就可以作为之后复现这个场景的时轨。
当人们使用这个仪式,即便他们分隔两地,只要他们在纸张上写字,那么另外一边的人就可以在纸上看到(或许得是同一张纸撕成两半?),甚至于这样的仪式可以作用在多人间的谈话。
因为他们复现的正是彼时“同时”写字的那个场景。
这张纸就好像是他故乡地球上那些手机、电脑的聊天框一样,只不过更加的朴素和简单,并且神奇。
“但是,怎么确保纸张和笔确切地指向那个场景?”西列斯这么想,然后他几乎立刻就想到了解决办法:生物留影。
纸张,如果追根溯源一点说,这可能来自于树木或者动物的皮;至于笔,使用者本身就是个相当明确的指示,之后的启示者正是想要复现这个书写的过程。
不过这可能会容易带来污染。西列斯心想。
因此……如果想让这个仪式更加安全一点,最好是让启示者自己来构筑这个仪式最早的场景:也就是,亲自与想要沟通的对象,共同在某张纸上同时书写一些内容。
……听起来怎么有点像是“建群”?
西列斯轻微地失笑,他想,他果然无论如何都无法摆脱来自地球的灵魂本色。
不过,这也给他带来了更多的灵感。
他意识到,如果真的想要建立一个“群聊”,那么首先这张纸——也就是他们的聊天框,得足够隐蔽、有一定的门槛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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足够罕见、足够特殊……又或者,不用那么罕见,但是拥有一个独一无二的标志?这样就可以确定地指向同类型的纸张,而不必担心自己的笔迹出现在任何可能的纸张之上。
这样一来,他们的谈话就只有可能出现在这种纸上。
而这种纸……
西列斯的目光几乎下意识望向了放在自己书桌上的那叠八瓣玫瑰纸。
他习惯了使用这种纸张,同时俱乐部中的学生们也被他带着沾染了这种风气。这张纸几乎成了他们心照不宣的一个秘密,一个只存在于瑰夏文学社内部的秘密。
这段时间以来,西列斯习惯用八瓣玫瑰纸写草稿。
之前他是习惯拿这纸来写小说的(尽管之后还得换成别的纸张誊抄,然后才能寄到出版社那边),但是最近没有写小说的规划,所以这纸就只是用来随手记录一些他的灵感想法等等。
至于学生那边,他知道他们会拿这纸来书写自己创作的诗歌、记录的笔记,另外也有学生将其装订成册,作为自己的笔记本等等。
无论如何,在这个人们仍旧不得不手写的年代,八瓣玫瑰纸的书写体验十分不错,而这个特地印制上去的八瓣玫瑰标志,也显出几分神秘和优雅的气质。
因为西列斯和阿尔瓦的交情,所以吉力尼家族的印刷厂只单独为西列斯印制过一大批八瓣玫瑰纸。换言之,除了西列斯这边的一部分存货,这种纸已经彻底绝版了。
如同他之前问首饰店那边定制的这批八瓣玫瑰胸针一样。
……所以这相当合适。西列斯不由得想到。如果他需要一个足够隐秘的、私下的交流渠道的话。
他可以设计出一套相对简单的密语——康斯特语言和他故乡地球上的某种语言有些类似,他在地球上的时候就听说过许多密码文字的设计方法。
比如选定一本书籍,然后用页码、行数、列数这三个数字来指向某个特定的字母或者文字。如果找不到这本破译密码的书籍,那么旁人是打破脑袋也猜不出他们究竟在交流什么的。
……不过这有些太夸张了,西列斯心想。
如果真的选择这样的交流方式,那么在纸张上交流的文字就不那么隐蔽,很容易被其他人注意到,而且太隐蔽了也容易引起怀疑。
因此,方案应该是……胸针——交给足够核心的团队成员;纸张——交给参与计划的所有人。
想了片刻,西列斯回过神,不由得失笑。
他心想,明明还不确定这个仪式是否可行,却已经将这个仪式之后的用途想好了。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然后思考了一下自己的日程。
明天下午他需要去一趟西城的欧内斯廷酒馆,那么,或许可以等与乔恩的谈话结束之后,去一趟格伦菲尔的古董书店,与格伦老师探讨一下这个方案的可行性。
他随手拿了一张八瓣玫瑰纸,目光注视着纸张右下角的玫瑰标志,不由得产生了一丝感叹。
最早,他只是因为在出版商本顿那边发觉一批纸张十分好写,于是就请这位出版商联系印刷厂那边,提供一批纸张作为日常书写使用。
但是本顿在联系印刷厂的时候,想到了西列斯的那本小说《玫瑰的复仇》,因而将印刷在纸张右下角的花卉图案改成了八瓣玫瑰。
本来也就那么一批,大概几百张纸左右,用完也就没有了,西列斯也不好意思再通过本顿这边的渠道,从印刷厂那边购买纸张。
但是,之后西列斯前往无烬之地,结识了阿尔瓦·吉力尼。这个年轻人的家族产业,恰巧就是那家生产八瓣玫瑰纸的印刷厂。
基于诺埃尔纸牌的生意往来,吉力尼家族的印刷厂十分乐意随手多印刷一点八瓣玫瑰纸。
由此,这种纸就成了西列斯独有的、特殊的标志物,连同那枚恰到好处出现的八瓣玫瑰胸针一样。
……尽管现在西列斯已经不再困扰于命运的力量,但是他还是情不自禁地感叹了命运的神奇之处。兜兜转转,时光与命运好像早已经将一切他需要的东西都准备好了。
不管怎么说,如果他的设想真的能达成的话,那么他们与彼此之间的沟通就显得容易多了。
西列斯将自己的这个灵感记录下来,也没有继续 想下去,而是转而投身于工作之中。
临近中午的时候,他眸光微动,突然将注意力投向了琴多那边。透过一号人偶,他望见了熊熊燃烧的透蓝色火焰。
拉米法城仍旧雨水绵绵,但遥远的无烬之地却阳光灿烂。澄澈明净的天空之下,周围一圈灰黑色的迷雾中间,【无名之火】疯狂地燃烧着,仿佛正与什么东西对抗着一样。
琴多站在那儿。不远处,那些疯癫的绿洲住民也难得安静下来,怔怔地望着这一幕。
一号人偶待在琴多的外套口袋里,此刻探头出来,轻轻拍了拍琴多的手。琴多便将它拿起来,放在自己的肩膀上。人偶坐下来,也望着火焰燃烧的那一幕。
“……我是凌晨四点的时候来到这里的,您知道。”琴多低声解释起来,“不过直到此刻才开始放火,不是因为这群住民的阻拦,而是因为我在研究要怎么确保这里被烧干净。”
他这里说的“干净”,并不是他打算将这些建筑全部毁掉,而是将那些“阴影”留下的痕迹、以及这具神明的尸体,彻底焚毁。
“让我惊讶的是,他们几乎无动于衷。”琴多呢喃着说。
人偶便偏过头,去看那些麻木地站在一旁的人们。他们望着火焰,苍白脸色被蓝色的火焰一照,显得更加冰冷与沉默。
他们好像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是又好像是因为太明白了,所以才感到了不可思议。
为首的那个年长男人,他孤零零地站在一旁,表情扭曲、但也可以说是面无表情。蓝色的火焰像是点燃了他的瞳孔,他长久地凝望着这一幕。
隔了很漫长的时间,他才突然发出了一声大叫。他像是已经不会说话了,只知道大喊大叫。他拼命地喊叫着,到最后声音也变得嘶哑起来。他流下了眼泪,但不知道那算是悲伤绝望还是喜悦激动。
其余人也加入了这种大喊大叫的行列。他们看起来半疯半傻、神态癫狂。如果说他们是疯子的话,那任何一个人类都不会否认,甚至不会犹豫一丝一毫的时间。
那蓝色的火焰仍旧熊熊燃烧,甚至变得更加炽烈,如同烈火烹油一般闪耀着。那火焰也蔓延到了周围的建筑,但是建筑并未遭到损坏,仿佛这火焰是点燃了这些实际存在的东西之外的某些什么。
人们又逐渐安静下来。他们望着自己曾经生活过许久的地方,又露出了一种复杂难辨的表情。
“……他们最终会离开吗?”琴多低声喃喃,他知道此刻西列斯没法回答他,不过他还是有些忍不住困扰于这个问题。
这些人会离开吗?又或者,他们会选择在这里了却余生呢?
即便“阴影”的尸体被毁掉了,但是,周围迷雾却不可能轻易消散。
借助“复现自我”的仪式,启示者们也需要至少两个小时,才能走出这片迷雾,这还是在【阿卡玛拉的眼镜架】这个仪式的帮助之下。
因此,在场这些人类,在经过了这么多年的自我折磨之后,他们是否有勇气、有能力,走出这片迷雾,那又是另外一个问题了。
琴多只是稍微想了想这个问题,就没有继续想下去。无论这群人是否离开,绿洲的事情已成定局。
“……又消除了一个危险。”琴多语气轻松地说。
他看起来几乎想伸个懒腰,然后志得意满地打个响指。不过人偶正坐在他的肩膀上,为了让这小小的人偶能安稳一点,他已经尽可能保持身体的平稳了。
人偶抱住他的大拇指晃了晃。
在西列斯那边,时间已经来到中午。不过因为时差的关系,绿洲这边还是上午。西列斯一边准备着午餐,一边注视着绿洲那边的蓝色火苗。
当火焰最终熄灭的时候,他仿佛能感到一阵无形的压力突然消失了。
“我们去那边看看?”琴多显然对那个坟包相当好奇,他跃跃欲试着。
人偶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同意了这个想法。
琴多便带着人偶往那边走去。他们路过了那群仍旧呆立着的人们。这群人还什么反应都没有,只是静静地望着这片村落。
好似什么都没有改变;好似一切都改变了。
琴多没有理会这群人,只是走到了村落中央的位置。往常这里被那些建筑物严严实实地挡着,而那群住民将不惜一切代价阻止人们进入这里。
即便真的进入了,他们也将对这个闯入者施以刑罚,并且亲自啃食这个人的肉。
而现在,琴多却如入无人之境。那群家伙已经呆愣了许久许久,好似他们曾经杀过的人、吃过的肉、舔过的血,全都成了他们如今不敢相信的东西。
琴多的脚步停在村落的中间位置。这里几乎可以说是一个广场,尽管显得相当简陋。
中间就是那个坟包。现如今,那个小坟包看起来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土堆,完全没人知道,这里曾经掩埋着多么可怕的、疯狂的东西。
周围显得非常安静。那燃烧过的、蓝色的火焰仿佛从未出现一样,只剩下这平静的场地。抛开地上那些看起来厚重、黏腻的,被血彻底染透的沙土不谈,这里就像是普通的小村庄。
琴多的目光四下一扫,然后低声说:“断头台。”
断头台就在不远处。那让这平静的景象看起来酷烈了起来。
那还是种最为古老的断头台,需要死者自己将头放上去,然后行刑官将会猛地举起大砍刀,用力地斩下去。头会咕噜噜滚远一点,而剩下的肢体则会从断头的那地方,努力地、悄悄地、安静地淌下血。
多年累积,这血会将断头台朝外的那一侧染成深褐色。那是一层黏腻的、令人不安、看起来仿佛在蠕动的血膜。毕竟,没人有兴致来清理这断头台;另外,也没有这个必要。
绿洲中的这座断头台,看起来十分古旧,恐怕在许多许多年就已经出现。不过,这上头还覆盖了一层挺新鲜的血液。
或许不久之前,又有人闯进了这里,望见这坟包、望见这断头台,最后,自己也将生命葬送在这里。
琴多与人偶都静静地望着这一幕。随后,琴多转而走向了那个坟包。
“……保险起见……”他低声嘀咕了一句,随后,又从火柴盒里拿出了一根火柴,将其点燃,重新进行了【无名之火】仪式。
他解释说:“我刚刚是在村子外面放火的,没有直接走进来。所以现在再给这家伙的尸体补一个仪式。”
带着湛蓝色火焰的小火柴落到了坟包上。有星星点点的火苗闪了出来,大概闪烁了十来秒之后,就彻底平息了。
“……看来这下是斩草除根了。”琴多露出了一个满意的微笑。
被“阴影”遗弃的尸体已然被他们解决,之后,就是“阴影”本身。
“明天我就能回到您身边了。”琴多说,带着点迫不及待的亲昵,“到时候见。”
西列斯便操控着人偶抱住了琴多的无名指,准确来说,碰了碰琴多无名指上的婚戒。琴多的表情迅速柔和下来。
他想说点什么,但是余光瞥见“阴影”的坟包……他思考了一秒钟,然后毫无顾虑地说了一句:“我爱你。”
傲慢的外神恐怕不会介意两个小小的人类在祂的坟前互诉衷肠吧?
应该不会吧?
西列斯大概能明白,琴多在停顿的一秒钟里,产生了多少个坏心眼。他不由得笑了一下,然后意识回到了拉米法城。
经历过无烬之地的晴朗天气,再看看拉米法城这令人心焦的阴雨天……西列斯不由得感到丝丝缕缕的沉重。他继续工作,并且差不多在下午四点完成了积累的工作。
不过……
他瞥了一眼普拉亚家族刚刚送过来的那些文档资料,确信琴多明天恐怕是要忙上一阵了。
次日清晨,利用独木船返回拉米法城的琴多,面无表情地盯着书桌上那堆文件看了一会儿。
“……所以,上午我自己去?”西列斯问,“下午我们一起去和侦探见面。”
琴多沮丧地叹了一口气,说:“好吧……请您先吻一吻我?”
西列斯怔了一下。
“让我拥有面对工作的勇气吧。”琴多嘟囔着说,“还是在您不在情况下,独自面对工作。”
西列斯失笑,他如琴多所愿的那样亲吻了对方,然后才离开了凯利街99号。
天空终于放晴了,这让西列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如果在阴雨绵绵的情况下,他还得奔波于东城西城,那真是一个相当令人无奈的事情。
卡洛斯·兰米尔、海蒂女士、小丑三人,已经在阿瑟顿广场的那家 甜品店等待着他了。卡洛斯十分愉快地品尝着甜品,在等待的间隙已经吃了三块蛋糕了。
他今天没有扮作女装,应该说,这也是西列斯头一回见到他的真面目。他看起来是个苍白的年轻人,目光明亮有神,但又有一种跳脱不定的气质。人们可能一眼就能看出他执迷于某种东西。
当西列斯抵达的时候,他悻悻然将桌上的甜品碟往旁边放了放,然后说:“上午好,诺埃尔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