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东京时间早晨七点三十四分。
阴天,湿度很高,连带着窗外的樱花都挂着湿漉漉的水渍,由粉变作深色的红。
仿佛承受不住重压,几片花瓣倏忽从树上落下,在露水的重力作用中,“啪”得砸在泥土里,霎时间,水、花、泥混在一起,难分难舍。
让人甚至来不及去伸手抢救。
就像是当天在夜幕之下落入火海的白色身影,被黑色的露水裹挟着,化作一只燃烧着的蝴蝶,同样是难分难舍,难以抓住。
诸伏景光静静地站在窗边,面无表情。
那双平日里带着温和笑意的猫眼,此刻空荡得像是重新安上的玻璃珠子,连一丝亮色也反映不出。
他的笑容已经消失了很久,甚至连他自己都记不起来,上次笑是什么时候。
是在得知前辈被抢救过来,性命无忧的那刻吗?
还是在接收到那诡异的梦境,觉得救人有望的那刻?
他的笑容是真实的吗?还是给人带来灾厄的?
诸伏景光向来不喜欢让别人为他担心,他已经习惯了照顾自己、照顾别人,将所有的情绪藏在心底,将柔软和温和表现出来。
但是他自诩合格的照看,导致了神谷哲也的态度软化,导致他随自己登上那艘幽灵船号,导致他被琴酒发现、被朗姆搜捕……
他是最深刻的对照组,是在二选一中被拯救的那方。
如同多米诺骨牌一般,仅仅只需要轻轻的推力,一切就会土崩瓦解。
而推手……是诸伏景光。
是他。
诸伏景光不由得弯下身,双手死死地捂住心脏,急促且轻巧地喘着气,似乎怕被谁听到。
眼眶很干涩,流不出一滴泪,或许是已经流干了,连眨眼都带着抽痛,但是诸伏景光却不敢闭上眼睛,生怕自己闭上眼睛后,就再也睁不开。
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小鼠,脚下是放满了针的铁板,本来是战战兢兢地沿着缝隙勉强生活,但在不经意间发现了这里还有另一只小鼠,而那只小鼠看起来比他更弱、更值得同情。
于是诸伏景光就顺理成章地上去,想要帮助它跑出这个盒子,殊不知自己的帮助反倒导致脚下的针板倾斜,导致那只小鼠好不容易找到的稳定点彻底消失。
针扎着会疼,于是他们只能不停地被裹挟着蹦跳,却愈发伤痕累累。
还有一个办法可以解决。
只要其中一只小鼠放弃挣扎,另一只站在它身上,那么自然就会安然无恙,连一点伤都不会有。
一点点都不会有……
诸伏景光永远不会忘记,自己被束缚在铁床上,眼睁睁地看着松田阵平说交换他,放弃神谷哲也的那幕。
后者的表情痛苦,却又在无形中带着些释然。
因为诸伏景光会活下来,因为在警方眼中,诸伏景光的价值要远远大过于神谷哲也。
他……获胜了。
那只小鼠选择了放弃,静静地躺在针板上,任由他在身上践踏,借力,最后脱离牢笼。
诸伏景光不可遏制地回想,回想当时的自己在不可置信和悲痛中,是否还包含着一丝喜悦和侥幸?
他那时是不是还在想——反正安格斯不会对前辈下手,他获救后两人都有生还的可能?
那个时候,所有人都在善待着他,连反舌鸟都对他青眼相看,而诸伏景光,真的会为神谷哲也拼尽一切吗?
正是因为对他越好,诸伏景光在得知神谷哲也的遭遇后才愈发痛苦。
当蜜糖建立在另一个人的鲜血上,任何善良的人都无法做到继续吞咽下去,更别说将神谷哲也看作是自己责任的诸伏景光。
那蜜糖瞬间化作砒|霜,让他的五脏六腑都绞痛起来。
在看到神谷哲也落入火海的那刻,诸伏景光有一瞬间真的很想冲进去。
可就是连想冲进去的那时,他都已经清晰地明悟一个事实——神谷哲也已经死了。
他只是想赎罪而已。
但是连赎罪都做不到。
降谷零死死地将他拽住,咬着牙说“神谷哲也不想看到这样”“诸伏高明不想看到这样”“他们所有人都不想看到这样”。
但他想吗?
诸伏景光想看到什么样?
有的时候,善良和责任也会化作一条绳索,将他牢牢地拴起来,无法挪动一毫,哪怕知道这并非自己所想,他也愿意为了其他人停留。
看着自己幼驯染痛苦的模样,诸伏景光选择了放弃。
于是,他的罪更深重了。
从神谷哲也公寓里搜出来的信件已经分门别类,按照其中提到的人名分发给各自,最后又被降谷零收回,作为遗物下葬。
除了诸伏景光。
他拒绝了这份理所应当的要求,并且将所有关乎他的信件都带回了房间。
看一封,念一封,记一封,烧一封。
这也是诸伏景光第一次直面如此热烈的夸赞。
【苏格兰厨艺好,做饭好吃,还会弹贝斯。
他是个好人,一定要能救就救一下,死掉也太伤了。
笨蛋哲也,能不能不要想理由不要那么敷衍啊,琴酒都快咂摸出不对了!
呜呜,这么好的苏格兰……】
可惜好的是苏格兰,不是他诸伏景光。
当诸伏景光面无表情地将信封撕碎的时候,他着实为神谷哲也和这些已经消失的人格感到不值。
毕竟如果没有神谷哲也在的话,以他这种性格,死在组织里也是早晚的事情。
真是有够可惜的。
“景光。”诸伏高明从门外走进来,轻轻地喊,“该准备出发了。”
“当然,在走之前,你必须吃一点东西。”
诸伏景光猛地一颤,转过身:“时间到了吗?”
“离八点还有半个小时,我们只需要在九点前赶过去就好。”
诸伏高明也穿着一身黑衣,打点得很整齐,他看着自己的弟弟,眼神柔和且痛惜:“景光,你得学着走出来。”
诸伏景光已经换好了衣服,但随着他刚才剧烈的动作,西装又出现了褶皱,变得有些不修边幅。
他脸上的胡茬还没剃,褐色的头发不知从何时开始夹杂着些白色,一时间看上去,竟然比诸伏高明更像哥哥。
听到这话,他只是扯了扯嘴角,扭曲个类似笑的弧度:“我明白。”
“出来吃一点吧,葬礼持续的时间有些久,我想你不会想要晕倒在现场。”
诸伏高明叹了口气,重新拉上了门,给诸伏景光整饬自己的时间。
他确实不能晕倒在现场。
诸伏景光揉了揉眉心,他总觉得这次葬礼有些不真实,哪怕是到了现在,他也依旧无法把神谷哲也与葬礼联系在一起。
明明已经知道人死了就要办葬礼,就要表示哀悼,但他却完全做不到。
诸伏景光其实并不难过,难过这种情绪仿佛成为了纸上黑色的两个字,他只是看着看着就不认识了。
有的只是如同风从石头的缝隙中吹过发出的呜呜声,空洞且绵长,还有着永无止境的痛。
像是被火灼烧过一样,哪怕表面并不明显,但却根本无法忽视。
想要让疼痛消失,只能填补空洞,让肉重新长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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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天过后,所有人对待诸伏景光的态度都是小心翼翼的。
诸伏高明甚至请了半年的长假,从长野县赶到米花,就每天负责照顾他的起居,生怕自己的弟弟哪天把自己养死了。
明明十多岁时的诸伏景光就已经学会了自立,已经而立之年的他,却重新让人操心了起来。
睡觉的房间里的监控都开着,松田阵平等人经常上门拜访,话语拐弯抹角,表情都带着生怕刺激到他的谨慎。
诸伏景光想笑着说自己没事,却连笑这一步都做不到。
公安那方给了他很多补偿,升职加薪,荣誉证书都送到了家门口。
如果没有神谷哲也的存在,那么现在的诸伏景光,已经达到了他所有想达到的目标。
但是没有如果。
这根刺将永远扎在他的心头,与他融为一体,在深夜冒出来,时不时淘气地扎他一下,就像是凌晨三点让他去买全自动扫地机器人的神谷哲也。
诸伏景光不会寻死,也不敢寻死。
他这条命是神谷哲也换回来的,不属于他自己,他根本没有资格死。
诸伏景光看着镜子,里面的男人比起昨天又多了几根白发,那双蓝灰色的眼睛,一如既往地平静。
平静得像是神谷哲也一般。
东京时间七点四十分。
诸伏景光打理完自己,迈着沉稳的步伐走出房间,与诸伏高明打了声招呼:“还要去买束花吧,如果是葬礼的话。”
诸伏高明喝了口汤,将碗放下,有些惊讶地看他:“你不是说他不喜欢花,想带甜点吗?”
因为诸伏景光最近的精神实在是不佳,众人根本不敢放他一个人在厨房倒腾点心,生怕他一不小心把自己或者是厨房给烧了。
前者也忍受不了被人盯着做点心的模样,遂作罢,之后连提都没提。
诸伏高明本想着等下让同事送些糕点过来,结果现在诸伏景光又改主意了。
褐发青年坐到他对面,拿起桌上放着的日式早餐,粥里面放了鲣鱼、干贝、江鱼仔等,吃起来很鲜。
诸伏景光舀起一勺放入口中,有些含糊地道:“没什么,花也蛮好的,比如说百日草、蒲公英,都蛮合适。”
他吃了一口便皱了皱眉,去厨房拿起糖罐,毫不留情地往粥里洒了一堆的白砂糖,在达到近乎是致死量时才停止。
诸伏高明定定地看着自己的弟弟,后者的话语和行动都让他感受到明显的——诡异。
诸伏景光的精神情况不受到影响是不可能的,诸伏高明已经做好了长期作战的准备,心理医生和药物都已经提上了日程。
但真的看到这一幕,诸伏高明还是感受到了深深的窒息感。
他的弟弟,又一次回到了地狱之中。
幼年的诸伏景光看着父母死在自己的面前;长大后的诸伏景光看着前辈死在自己的面前。
前者大仇得报后,心结得以解开;那么后者呢?
组织已经覆灭,唯一的始作俑者此刻依旧嚣张地拥抱着神谷哲也的尸骨,连死亡都不曾松开过。
他要怎么帮诸伏景光解开心结?
尽管心中这么想着,但诸伏高明表面依旧没有表现出来,他只是用手机发短信,让大和敢助帮忙查一查“百日草”和“蒲公英”的寓意。
大和敢助很快就回了消息:“百日草代表着思念亡友、惜别;蒲公英象征新生和旺盛的生命力,高明,你弟弟还好吧?”
“没事。”诸伏高明回了一句,将手机放在一旁。
这花的寓意都没什么差错,看样子诸伏景光确实是接受了现实——的样子。
诸伏景光吃饭的样子很乖,也没有特别抗拒,慢条斯理地吃了一半,放下了勺子。
他看了看时间,已经七点五十了。
“去买花吧。”他说,“其实我还想把头发给染成白色。”
诸伏高明有些惊讶:“为什么?”
诸伏景光轻描淡写地道:“本来就长了几根白头发了,看着难受,不如直接染白了。”
“可以染回褐色。”
“但以后新生的是白的呢?”
诸伏高明被问住了。
他看着自己的弟弟推门出去,一瞬间竟然有一种陌生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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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点五十分,米花町落英山公墓。
天空开始下小雨。
诸伏高明开着车,载着诸伏景光到了目的地,并且将车远远地停在公墓外。
诸伏景光没有去染发,因为时间太短了,而且……下雨天。
他只是手中捧着一大束中间夹杂着蒲公英的百日草,站在雨里,等诸伏高明停好车。
百日草又叫百日菊,花大色艳,并不太适合在葬礼使用,更别说诸伏景光买的还是混色,远远看去,白的、黄的、红的混在一起,哪怕中间插着蒲公英,也显得格外靓丽。
但诸伏高明没有多说什么,对于他来说,这些礼节远没有弟弟重要。
更别说诸伏景光看上去真的很冷静,他对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很有数。
“走吧。”
将钥匙放到口袋,诸伏高明看着放在位置上的黑伞,手顿了顿,缩了回去,他叹了口气,手中拿着一株白菊。
两人并排走在略显泥泞的道路上,沉默无声。
来参与神谷哲也葬礼的人并不多,他在这个世界上认识的人太少,一半已经变成渣渣或者进了监狱,而另一半……满打满算也就两只手。
松田阵平和萩原研二两人身上还带着伤,脸上的痕迹全靠化妆师的精湛技术遮掩,却偏偏因为这场不大不小的雨变得格外狼藉,一块白一块黑。
两人站在墓园门口,拿着个面巾纸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擦着脸,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在哭。
毛利一家只来了毛利兰和工藤新一,后者服用了临时解药变回本来的模样,穿着西装,看上去沉稳帅气。
他正一手搭在毛利兰的肩膀上,低低地安慰着自己的青梅竹马,后者捧着白百合,正默默地流着泪。
毛利兰格外特色的发角在雨水中变得耷拉,一颗颗泪水混着雨水从她脸颊滑落,整个人像是迷失在雨水中的小鹿,连哭都带着无声的怜惜。
她与神谷哲也的联系并不多,甚至说十年后还没有见过面。
但毛利兰依旧记得那个雨天将她救出的青年和他温暖的怀抱,也记得神谷哲也在电玩城里安慰她,跟她说悄悄话的那幕。
是神谷哲也告诉她,不可以把所有的情绪都放在一个人身上,要给自己留出一份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