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主喘了半天粗气才摇头, “还没定下具体人选,但您正好与阿不罕真的长子适龄。”
纪新雪跌坐在椅子上,神色莫测的望着庄主。
骤然绷紧心神又猛地松弛下来, 让纪新雪觉得身心俱疲, 一时之间竟然分不清是庄主这个人更离谱,还是庄主带给他的消息更离谱。
适龄?
这种事是否适龄,还不是上位者一句话的事?
嘉王府的小娘子,最大的纪敏嫣今年十五,最小的纪宝珊今年五岁, 若是阿不罕真的长子与他同岁, 嘉王府的所有小娘子都能算适龄。
既没定下具体人选,又没确定是嘉王府出和亲的人,庄主居然像是已经看到让他去和亲的圣旨似的急得连话都说不明白。
怪不得只能在京郊的小庄子上做庄主,委实难堪大用。
纪新雪缓了会情绪, 才开口问话。
他早就将寒竹院学堂后方的地图彻底记在脑中, 嘉王也会与儿女们说地方发生的趣事,很清楚靺鞨在哪。
靺鞨在大虞版图的东北, 由女真十部组成,在乾元帝时期正式被纳入虞朝版图。乾元帝在靺鞨设五大都督府, 从长安派遣官员与当地的人共同治理靺鞨, 将靺鞨归为在河北道内。
长安喜欢以‘河北道北’代指靺鞨。
直到庄主突然冲进来前, 纪新雪没有听过任何河北道有变的消息。
“靺鞨是怎么回事?”纪新雪重新端起茶盏, 掩饰脸上的困惑。
庄主苦着脸道, “奴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这是从长安传回来的消息, 靺鞨十部叛变, 不仅将长安派去五大都督府的官员尽数斩首, 还顺着渤海都督府一路南下,接连攻破七城,正围在蓟州关和平州关外。”
纪新雪广袖下的手指悄悄握紧。
靺鞨若是攻破蓟州和平州,接下来就有不止一种选择,既可以南下,去江南掳掠,也可以西行直奔长安。
“兴许只是传言,你是从何处知道的消息?”纪新雪仍旧不愿意相信,会发生如此突然的事。
各地都督府每隔三日就要给焱光帝上折请安,靺鞨先攻破位于十部腹地的五座都督府,又接连南下。
不算攻城需要的时间,光赶路就要至少月余。
这等大事怎么可能瞒的天衣无缝,半点风声都没走漏?
庄主脸上的担忧和苦涩更甚,“回县主,这已经是所有长安百姓都知晓的事,长安街头到处都是议论这件事的人。”
如果是假话,敢于造谣的百姓早就被抓走了。
纪新雪看了眼已经彻底暗下去的天色,沉声道,“你安抚好庄子上的人,无论是和亲还是出兵都暂时影响不到这里,下去吧。”
除非朝堂上正酒囊饭袋开会,否则纪新雪实在没办法为这件处处透着诡异的事找到合理的解释。
还是等明日回到长安,找知道更多内情的人打听更确切的消息后再做推测。
这个晚上睡不着的人不只是纪新雪,还有长安的许多人。
嘉王回府后就沉着一张脸,听见王妃、郑孺人、许孺人和钟娘子齐刷刷的来求见他,气得砸了方砚台,冷声道,“告诉她们,再不回自己的院子就在院子里禁足半年。”
松年沉默的点头,出门前将嘉王最喜欢的琉璃摆件捧在手中带走。
听见关门的声音,嘉王又砸了个茶盏,大步走到屏风后的摇椅处倒下,闭上眼睛回想上朝时听到的骇闻。
边疆不稳,在朝堂上不是秘密。
三年前焱光帝称病,以金吾卫围住诸皇子的府邸,连长安百姓都知道焱光帝性命垂危,随时都可能驾崩。
焱光帝的儿子们和长安朝臣都是在半年后,才从焱光帝对待诸王的态度中找到蛛丝马迹,后知后觉焱光帝所谓的‘性命垂危’是在钓鱼。
地方官员们早就认定焱光帝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皇帝衰老却没有正值壮年的继承人,在某些人眼中既是皇权衰弱的现象,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发现边疆有变后,朝臣曾试图补救。
最快捷有效的方式是皇子巡边,既能鼓舞边疆士兵的气势,也能震慑别有心思的人。
哪怕别有心思的人已经到狼子野心的程度,直接对皇子下手,也只是对皇子下手而已。
长安还有皇帝也有其他皇子,正好给长安调遣大军镇压叛乱的理由。
伊王、振王已经是庶人又被过继出去,还有可能对焱光帝怀恨在心,委实不适合去巡边,朝臣们只能忍着心痛建议焱光帝在黎王、嘉王和襄王中选个人去巡边。
焱光帝大发雷霆,拍着桌子让金吾卫在朝堂上杖责所有上书的朝臣,黎王、嘉王和襄王即使什么都没说,也要和朝臣们一同挨打。
除此之外,焱光帝还不顾朝臣的阻拦,下旨斥责各边疆都督府,将当初用在世家上的手段用在各都督府上,命令各都督府的大都督回长安述职。
兵部尚书险些急昏过去。
这些长安和地方共治的都督府,本就是靠着从长安派去的大都督勉强维持表面平和,焱光帝还要将大都督调回长安,难道是生怕地方不乱?
没人能阻止一意孤行的焱光帝,兵部尚书磕头磕昏过去,也只是换焱光帝在招大都督回长安的旨意上添了句话。
他让大都督和都督同时回长安述职。
焱光帝登基后耽于玩乐从不关心朝政,尤其不关心长安之外的朝政,完全没有想过,如今的他早就不再是刚登基的他。
刚登基的焱光帝不仅手握京畿所有兵权,还可以凭借从建兴帝处得来的虎符号令天下兵马。
如今焱光帝登基二十一年,将京畿精锐皆并入金吾卫,根本就不管京畿的其他军队如何,更不会关心地方军队。
当初从建兴帝处得到的虎符,已经二十一年未曾见人,对虎符言听计从的将领们陆续病逝、解甲,如今统领各地军马的大都督甚至没几个人见过虎符长什么样。
不出朝臣们所料,焱光帝招各府大都督和都督回长安述职的折子犹如石沉大海,愿意专门上折子找借口不回长安述职的人都没有几个,大部分人都在观望。
他们在等焱光帝的反应,是狠狠的惩罚不听他圣旨的人,还是假装无事发生。
按照焱光帝刚登基时的性格,必会雷霆震怒。但他们都知道,焱光帝老了。人老了后,性格怎么可能一点变化都没有?
所有人都心存侥幸,认为自己不会是杀鸡儆猴的那只‘鸡’。
事实证明这些人没有错,焱光帝一视同仁的下旨责骂不肯回长安述职的人,无论是根本就不理会他的人,还是愿意上折找借口不回长安的人都收到含义大同小异的圣旨。
听着圣旨上的责骂,就像是看到无能为力只能跳脚的老头。
从那之后,焱光帝的政令几乎没出过长安。
长安官员见到这等怪象,只能暗自悔恨自己没在适合的时候离开长安去做封疆大吏,彻底对焱光帝失望。
他们只能日日祈祷焱光帝能早日驾崩。
驾崩之前千万别再出幺蛾子。
朝臣们万万没有想到,焱光帝虽然在年老的时候失去刚登基时的锐气,但没丢掉曾经的胆大包天。
焱光帝收到‘靺鞨’叛变的消息后,竟然因为当初五座都督府内的大都督和都督对他的圣旨视而不见怀恨在心,不仅不处理这件事,还特意将消息隐瞒下来,不许长安官员知道这件事。
直到靺鞨南下连破七城,已经围在蓟州和平州外,焱光帝直接答应靺鞨的议和条件,在宗室择位公主附带丰厚的陪嫁送去关外,嫁给靺鞨可汗阿不罕真的长子。
靺鞨不再攻打蓟州城和平州城,虞朝也不得让靺鞨退出已经攻打下来的七座城池。
骤然听闻这个消息,多位老臣气得倒在地上,甚至有人情难自禁大哭先帝。
焱光帝对长安外的封疆大吏怂,怕正挥师南下的靺鞨,唯独不将长安臣子放在眼中,当即下令将所有对他的政令有异议的朝臣都关入大理寺。
司空怒问焱光帝,“今日陛下对靺鞨不战而降,岂不让边疆儿郎和百姓寒心?来日突厥也效仿靺鞨南下,陛下如何应对?若南诏也存复辟野望,陛下又要如何?”
接连三问,让焱光帝极为恼怒,想也不想的抓起御案上的茶盏朝着司空砸过去,“我是与靺鞨议和,不是投降!”
好在焱光帝年老体弱,茶盏还没到司空面前就无力的掉在地上,否则恐怕要血溅当场。
闹的极为难看后,焱光帝和朝臣们都没有议事的心情,最后不欢而散。
嘉王仔细回想上朝时的种种细节,眉心的褶皱越来越明显。
松年悄无声息的出现在嘉王身侧,“坊间百姓皆在议论靺鞨南下和圣人打算遣宗室女北上和亲之事。五娘子派人送信回来。”
嘉王闭着眼睛伸出手,接过信封后放在身上,并不急着去看。
松年知道嘉王是在想事,去距离嘉王不远不近的地方坐下,等候嘉王的命令。
不知过了多久,嘉王悄无声息的睁开眼睛,撕开手心的信封。
“遣人去庄子上接小五回来,让敏嫣、靖柔和明通这几天先不要去上学,免得被不长眼的人冲撞,告诉她们不必担心,未必会......”嘉王摇了摇头,“罢了,不必与她们说这么多,告诉她们,就算是要和亲也不会是她们。”
翌日一早,整宿没睡的嘉王稍作休整,换了身衣服,再次前往皇宫。
庄子上的纪新雪也在天还蒙蒙亮的时候就睁开眼睛,半刻都不想在庄子上多待。
回长安的路上遇到两批人,分别是虞珩和嘉王府的侍卫。
双方几乎是同时到达城门,安国公主府的马更好些,虞珩先见到纪新雪,嘉王府的侍卫略慢半步。
纪新雪正急着知晓有关靺鞨的事,见到虞珩后立刻下马,让虞珩与他去后面的马车里说话。
虞珩还没开始上朝,所得的消息都来自清河郡王世子。
他只知道靺鞨南下是真,焱光帝已经答应与靺鞨议和,准备送公主去和亲也是真。
但朝臣似乎并不能接受这个结果,正在与焱光帝据理力争。
“蓟州关和平州关都是易守难攻的险要之地,守军和军需都算充足。除非靺鞨不计代价的攻城,拿人命填天险,否则短时间内都无法攻破蓟州关和平州关。”虞珩轻声安慰面露愁色的纪新雪。
只要蓟州关和平州关不告急,就不必急着送公主出关。
依照清河郡王世子的口风,这件事还有的磨。
纪新雪心不在焉的点了点头,没注意虞珩脸上的欲言又止和犹豫。
虞珩将纪新雪送到嘉王府侧门处就离开,送公主和亲的事尚且没有定论,宗室有适龄女儿的人家都人心惶惶,清河郡王和清河郡王世子昨日特意交代他在宗人府坐镇。
他素来知道纪新雪心思重,怕纪新雪在庄子上也会因为这件事烦忧,才会特意卡着长安开城门的时候出城,打算看望纪新雪后再去宗人府。
发现纪新雪担心的是靺鞨而非和亲公主的人选,虞珩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失望,却无暇在这个节骨眼探究自己的小心思。
嘉王去上朝不在府内,纪新雪于情于理都要先去给王妃请安。
他特意先回白墨院藏好他的菌碗,重新洗漱后才往王妃的院子去。
随着林姑姑踏入花厅,纪新雪立刻察觉到不对劲。
花厅内不仅有王妃和没去国子监上学的大娘子和四娘子,还有几个让纪新雪觉得眼熟却叫不出名字的妇人。
大娘子神色淡淡看不出什么,四娘子却俏脸紧绷肉眼可见的不高兴。
纪新雪敛去眼中异色,恭敬的给王妃请安。
王妃随意点了点头,并不关心纪新雪回王府的小事,甚至觉得纪新雪在浪费她的时间,勉强关心纪新雪两句,就暗示纪新雪可以离开了。
纪新雪也不想在王妃这里浪费时间,收到王妃的暗示后,从善如流的表示正觉得身体疲惫,想要回白墨院休息。
“我多日没见到阿雪,想她想的厉害,正好送她回白墨院。”四娘子硬邦邦的开口。
王妃眼中闪过不快,看向纪新雪的目光都带上不满,“小五疲惫,哪有心情与你说话?不如今日好生陪我,明日再去找小五。 ”
纪新雪眼观鼻鼻观心的站在原地,并不按照王妃的暗示劝四娘子。
四娘子虽然孩子心性但教养极好,在纪新雪心中比王妃更靠谱,况且旁边还有始终没开口的长姐。
长姐没阻止四娘子,就是赞同四娘子和他一起离开。
四娘子根本就不理会王妃的话,径直走到纪新雪身边,牢牢抓住纪新雪的手臂抱在怀中,瞪圆的眼眶悄无声息的变成浅粉色,看上去委屈的厉害。
纪新雪眼中闪过无奈,无声对王妃行礼,直接转身带四娘子往门外走。
王妃怒气冲冲的拍在身侧的矮桌上,“你们......”
大娘子适时打断王妃的话,“阿娘,小五舟车劳顿后总会睡不踏实。您既然疼她,许她早些回去休息,不妨更疼她些,赏她块上好的安神香。”
王妃的客人们也跟着凑趣,“王妃娘娘慈爱,不仅将宣敏县主和宣明县主养的如此出众,宁淑县主也有您的几分气度。”
听了客人们的话,王妃才勉强压下怒火,憋着气让林姑姑找安神香送去白墨院,将心思重新放在客人们身上。
这可是她整夜未眠,千挑万选请来的客人。
都是长安四品和五品官的妻子,目的是在焱光帝选定和亲公主前,为她的敏嫣和不省心的明通定下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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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圣人能立刻暴毙该有多好。
王妃被心头偶然升起的念头吓得脸色惨白,发了会呆才在客人们的呼唤下回过神,连忙将大逆不道的想法压回心底,随口扯个心悸的借口搪塞客人们的关心。
“你说她是怎么想的?”四娘子气得直跺脚,“当年想让我嫁回她娘家也就算了,反正她疼谁都胜过疼我,但她那么疼阿姐,竟然想让阿姐嫁到四品官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