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白鱼则留在泾州府,知道客栈外头好几波人盯着他,干脆不出门,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连续六七天,直把监视他的人搞迷糊了,心态逐渐放松警惕。
到他突然出门,几波人没能立刻反应过来,差点把人跟丢。
眼睁睁看赵白鱼逛了好几家成衣店、首饰店,这儿买点、那儿买点,有人忍不住骂:“跟个娘们似的!”
旁边有人跟话茬:“细皮嫩肉的,听说给什么郡王当婆娘的,可不是个娘们?”
这话逗得众人捧腹大笑,立时便有个人指着刚从成衣店里出来的漂亮娘们:“这婆娘好看得紧。”
众人望去,只远远瞧见个背影,确有几分风流韵味,笑了一阵忽然有人琢磨出味儿来,“不对,怎么进去那么久还没出来?”
其他人面面相觑,几波人赶紧冲进成衣店一看,人换了身女装便大摇大摆从他们眼皮底下溜了!
***
泾州知府衙门。
蒙天纵急急忙忙地披上衣服,再三确认:“真是经略使赵大人?他为什么来找本府?赵大人当时心情如何?”
那下人回答:“千真万确!没说登门拜访的原因,心情挺好的,有说有笑,就是……着装有些许古怪。”
“什么着装古怪?那是京都府贵人们穿的样式。”蒙天纵误以为是下人没见识,匆忙跨进大厅却见个女人的身影,不由张望:“人呢?”
下人指着女人背影:“就是他。”
蒙天纵沉下脸:“胡闹!赵大人是郡王妃没错,可他是正儿八经的男人!”
“他说他是……”
“他说他是赵大人你就信了?就放进来了?你这——”
“蒙大人。”
蒙天纵看向转过身来的人影,认出是赵白鱼登时瞪大眼,急忙向前拱手道:“下官见过上差!”随后疑惑地看他这身装扮:“大人您这是?”
赵白鱼负手而立,便是女装也不掩其温润如玉的气质。
“掩人耳目。”赵白鱼猛地收起笑容,肃然询问:“蒙天纵,本官问你天都寨一役,你需老实回答,不得瞒报!”
蒙天纵肝胆一颤,啪一声迅速跪下来连声说道:“下官必定、必定知无不言。”
赵白鱼:“你可派兵支援天都寨?”
蒙天纵:“派了!下官真的派兵支援去了!”
赵白鱼:“我怎么听说一万将士死守天都、宁安而寨十日,迟迟等不到援兵?”
蒙天纵:“谣言,必是谣言!大人千万别听信小人谗言,误会我等忠臣良将。”他心越虚,声音便越大。“我蒙天纵能调至泾州担任一州知府便是因我政绩出色,为人为官虽不及大人,但下官也是愿意为百姓、为朝廷肝脑涂地啊!”
赵白鱼定定地看他,直看得蒙天纵满头细汗浮出,这才突然放缓语气将人扶起来。
“你做的事对得起良心、对得起你这身官袍便行,我自然信你的话,再说了人在做天在看,善恶有报嘛。”将人扶起来便顺手搁到一边,赵白鱼学着霍惊堂的模样随意一坐,敲了敲桌,啧一声:“肚子有点饿。”
蒙天纵:“下官立刻令人备酒菜!”
赵白鱼:“多不好意思。”倒是没阻止,等酒菜上桌了,见都是些名贵菜肴和上好的酒酿便露出满意的表情,先吃了点,瞧见蒙天纵还在一旁站着便招呼人上桌:“坐呀。啧,坐下!”
蒙天纵赶紧坐下。
赵白鱼和他碰酒杯,一口饮尽,颇是豪爽,蒙天纵渐渐放下拘谨。
“知道我为什么找你吗?”
“洗耳恭听。”
“你还不错,没坏到底。愕达木想杀小尼姑,你想法子救她,虽说不太聪明、迂腐了些,倒不算多坏……知道我三年前刀斩三百官的事吗?”
蒙天纵感觉脖子疼了,连连点头:“知、知道。”
“你还知道我救了淮南三百官的事吗?”
“知、不知道。”
“我实话告诉你,陛下怀疑天都寨军情存在瞒报,派我来调查,我一到此地就碰到小尼姑的案子,了解你这人和愕克善还不算草菅人命,倒是愕达木……”赵白鱼摇头,表示不行,然后连碰蒙天纵三次杯子,示意他喝,自个儿的酒杯则放下来,专心吃菜。
蒙天纵喝得有点上头,闻言语气神秘地询问:“上差是不满愕达木残酷专横?”
赵白鱼:“他是愕克善正妻所出,身后好几个蕃族支持,大首领要是他这样,以后西北还能安宁?”
蒙天纵明白了,“大人也属意愕丹?”
赵白鱼没好气地白他一眼,蒙天纵自知说错,寻思片刻又说:“我懂了,天都寨的事,愕丹不干净,朝廷不信任,愕达木也不行,可是愕克善元帅的儿子多得是。”
赵白鱼终于满意地继续碰杯,蒙天纵又喝了三杯,脸颊已经红了。
“我呢,不想造杀孽。你说天都寨有问题,就是蕃族有问题,朝廷不会允许有二心的异族存在于边境之地。十万的蕃兵,还有数十万的蕃族……你说我能造这杀孽吗?”
“上差菩萨心肠!”蒙天纵听明白这话的意思,赵白鱼是想轻拿轻放,瞬间激动:“我敬您三杯!”
赵白鱼假意阻止一下,任由他喝下去就拍桌说道:“好!爽快!蒙大人是明白人,我便跟您掏心掏肺说一句实诚话……”凑近了压低声音说:“其实刀斩三百官不是我本意。”
“什么?”蒙天纵一脸好奇和震惊。
赵白鱼表情‘心知肚明便好’:“你仔细想想,自古以来哪个大臣刀斩三百官能活下来?你再想想事后砍脑袋的官那些被公诸于众的罪行,哪个不是该掉脑袋的?都是该死的官,我何必多此一举砍他们脑袋不是?那可是僭越!掉脑袋的!”
蒙天纵惊奇追问:“那是什么原因?”
赵白鱼一脸神秘,看了眼屋顶。
蒙天纵一时不明白,很快恍然大悟,压低声音说道:“是……的意思?”
赵白鱼点头。
“挡刀也是?”
“那的确是意外,也是老天赐予我的生路,是我命不该绝啊。”
“嘶……君心叵测,当真是君心叵测。”感叹完毕,蒙天纵便很是敬佩赵白鱼:“上差忍辱负重,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赵白鱼悻悻道:“哪有后福?享福不到几年便被派来西北查蕃族,你说这蕃族哪个不是土皇帝?稍有不慎就是动摇西北稳定,大夏趁虚而入……掉脑袋的差事!”
蒙天纵心有戚戚焉:“当真伴君如伴虎。”
赵白鱼:“所以你们乖觉点,别添乱。予我方便,我也记你们人情。”
蒙天纵:“上差有何指示?”
赵白鱼叹气,“怎么点不明白你呢?愕克善是不是想替愕丹铺路?我告诉你,不行。愕丹不行,愕达木也不行。我再告诉你,者龙天珠……哦,也就是让愕克善铁树开花的那个小妻子私底下找过我,和我透过气,让我帮她推愕丹上位。还有柔狼夫人私下也找过我了,那位夫人真不是善茬,直截了当拿西北蕃族对朝廷的忠心威胁我,莫多管闲事!”
信息量太庞大,蒙天纵有点懵:“那您怎么说?”
“啧。”赵白鱼嫌弃不已。
“哦哦,您说您想轻拿轻放……便是不管事儿!明白,下官都明白,下官和大人心照不宣。”
挥挥手,赵白鱼打了个哈欠说道:“行了,我不打扰你们办事,就是提个醒,西北稳定,我万事不管。”
蒙天纵一颗心是彻底放下了,连忙送赵白鱼出府。
等赵白鱼一走,立刻打着酒嗝说:“备马,去愕府!”
***
到了愕府,蒙天纵把赵白鱼到他府里透底的事一说,同时说出他的分析:“赵白鱼此举意在投诚,估计是希望西北稳定,思来想去还是愕元帅您这只狮王震得住蕃族,所以选择了您!”
愕克善冷笑:“他是既不想掺和进蕃族大首领的斗争,又想最后能分杯羹,还希望维持安定……哼!果然能名闻天下者,即便是青天,也有海深山高的城府。若单纯把赵白鱼看成一个只会劝谏的直臣,怕脑袋掉了还不知道是他算计的。”
蒙天纵:“那赵白鱼能信吗?他真不往深里追究天都寨?”
愕克善:“他现在想坐收渔翁之利,几方人马都算计在内,但是不偏帮谁,结果谁胜出,他才帮谁。当然这是好事,谁都算计便是谁都不帮,便是帮了我。哈哈哈……赵白鱼啊赵白鱼,有人说得防着他,他心有七窍,果然有意思。可是那人料错了一点,赵白鱼心有七窍,而我只需开一窍便行。”
“什么?”
“决胜关窍。”愕克善哈哈笑着拍了拍蒙天纵的肩膀:“行了,把监视赵白鱼的人马都撤回来。记得来喝本帅的喜酒。”
还办婚宴?
蒙天纵忽地想起一件事:“赵白鱼登门时,我瞧他身边没了崔小将军,会不会是去搬援兵?”
“搬哪的兵?边境禁军可不像中原的府兵厢军能随意调动,各路兵马管各路边境,无故调动,除非战事起,否则必问责。这太平时期,哪个将帅敢冒着掉脑袋的风险调兵到泾州来?造反吗?”愕克善:“赵白鱼倒是能调泾州的兵,可他一动,我这儿就知道。”
蒙天纵讷讷点头。
***
愕达木:“蒙天纵又来了?他说什么?”
探子:“离得太远听不清。”犹豫片刻,他说道:“上一批偷听的人都被元帅处理了,小的不敢靠近。”
愕达木就要发怒,柔狼氏拦住他:“行了。蒙天纵就是你父亲脚边的一条狗,到愕府来有什么稀奇?我疑心的是赵白鱼失踪的那段时间去了哪?”
愕达木说:“听监视的人回来说,曾在大悲庵附近见过他。我早说过他不能信!他选择那对贱人了!”
柔狼氏:“什么时候改改你动不动大呼小叫的毛病?赵白鱼不可能不插手,也有心思,但他一定不会帮那对贱人。”
愕达木一动脑筋:“是天都寨?”
柔狼氏点头:“别管赵白鱼。交代你的事都办完了?”
愕达木:“两千柔狼蕃兵、八百温奇蕃兵和三百潘罗蕃兵都朝泾州进发,担保能出其不意地发动攻击!”
柔狼氏双手合十:“佛祖保佑。”不成功便成仁。
***
大悲庵。
愕丹一脸气愤地说:“愕达木他们拉拢了经略使赵白鱼!”
者龙天珠眼皮一跳,不动声色地劝说:“他本就是来查天都寨的经略使,不会偏帮我们,但愕达木不是个好的首领,赵白鱼不会选他,你暂可安心。我问你,者龙族蕃兵能来多少?”
愕丹:“两千。蕃兵被地方禁军监视,行动太显眼会引起朝廷注意,者龙族只肯提供两千步兵,其中八百弓箭兵。”
者龙天珠:“比我预料的情况好一些。你手里还能调多少兵?”
愕丹:“两千五,只能调出五百来。”
者龙天珠在屋里徘徊:“泾州有两万蕃兵,愕克善还能调动驻扎在距离最近的各个营寨共一万五千兵,但从调动到抵达需要时间,原州三万多的兵无战事不能动。兵贵神速,我拿到泾州蕃兵兵符后,你立即发动,速战速决,明白吗?”
愕丹无比郑重地点头。
***
冬月中旬宜婚嫁,连下了五日的鹅毛大雪也停了,似乎在为今日即将上演的好戏喝彩。
愕克善给了者龙天珠极大的脸面,抬过青石路的十里红妆与雪景交相辉映,霎是惊艳。百姓交头接耳地讨论,小孩子跟在后头捡糖果,就形式而言,和赵白鱼在京都府围观过的几场婚宴大同小异。
“和继姐有违人伦诞下孽种,现在又娶外甥女,真不怕遭天谴吗?”
“嘘,噤声!”
旁桌有南方来的商人小声议论,很快被同伴一脸惊恐地呵斥闭嘴。
赵白鱼趴在茶楼最高一层的窗口望着进入愕府的迎亲队伍和花轿,他这个角度能瞧见愕府的前院和前厅,那儿宾客如云,婢女仆从穿梭如织,异常热闹。
天色昏昏,寒风飒飒。
路上行人皆散,周围人家的灯火早早熄灭,只剩下愕府门前两盏灯笼散发通红的火光。
茶楼老板过来说:“郎君,小的门店准备打烊了,您看?”
赵白鱼:“天还未全暗,怎么这么早关门?”
茶楼老板:“愕府大喜,方圆十里勒令天黑前关门关店,不能冲撞喜神过府,但是给了些银两补偿,未叫我们小老百姓为难。”
赵白鱼寻思片刻便同他商量:“您看您能不能收留我一晚,门窗您照关,茶钱给双倍,这里头给我点盏油灯便成。”
茶楼老板一家就住后院,楼里大堂还有两个伙计住着,倒不怕人偷东西,茶楼平时也是开到三更天,顺道做些茶点心、烤羊肉等等。
一大早关了,老板还有些不习惯,因此闻言意动,没思虑太久便同意。
天色刹那便昏暗下来,窗户只开了条缝隙,寒风呼呼地刮着,一缕昏黄的灯光照亮赵白鱼的半边侧脸,窗框上没扫干净的雪忽然震颤,由缓转急,蓦地震落一大块雪。
此时宽阔的道路上出现一团乌云,由远及近,停在愕府门口,嗤一声亮起火把,三千甲胄步兵骤然现于眼前,为首者抬手制止步兵前进,而后带着百来人闯进府里,控制府内众宾客,而前堂里的愕达木、柔狼氏于火光中走出,与之会合。
赵白鱼笑了。
“摔杯的第一人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