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买一支花吧。芙蓉、山茶、芍药……所剩不多,便宜卖。”
路人行色匆匆,摆着手绕过她。
薛成璧的目光落在她臂弯间的花朵上,略微放缓了脚步。
他模样太俊,也太冷厉。卖花娘子不敢向他搭话,薛成璧却在她的花篮前驻足。
“公子想买花吗?”她小心地问,“买一支花,赠予心上人。”
“我没有心上人。”薛成璧淡淡道。
但他望向花的眼神,分明是想要买花送给谁。
卖花娘子试探着问:“公子可有心悦的小娘子?”
“不曾。”薛成璧仍是坚持。
因为疯病,娶妻生子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外。他性情孤僻,禁军里无人敢与他分享男女情.爱。即便有人想以女色讨好于他,他也终日忙于读书习武照看周瑭,无暇为女色分出一丝注意力。
男女之情,薛成璧不懂、不必懂,也没时间去弄懂。
卖花娘子看出他还未开窍,暗叹一声可惜。
正要挎着花篮离开,忽听薛成璧的嗓音响起。
“这些花,我全要了。”
卖花娘子很是惊喜,忙替他打理篮子里的花朵。手里剪去枯败的枝叶,口中大着胆子问:“公子想要将花送予何人?”
薛成璧缄默不言,脑海里浮现出周瑭的身影。
卖花娘子道:“公子想要赠予的那人,或许就是公子的心上人。”
“不是我的心上人。”薛成璧语声淡漠,未有丝毫犹豫。
“啊……这样。”卖花娘子神色疑惑。
薛成璧付了银钱,伸手接过花篮。
卖花娘子见他左手接花篮,便留意了一下他的右手。
薛成璧右手腕骨折后愈合畸形,常人看不出区别,医家却一瞧便知。
她眼里划过一抹异色。
薛成璧正要走,卖花娘子忽然叫住了他:“请问公子家住何方?”
薛成璧冷冷瞥来,没有回答。
“公子的银钱给的多了,我找不开,明日我亲自送到公子府上。”卖花娘子笑着道,“若公子喜爱花,我再带些更漂亮的送来。”
薛成璧眸光带着审视,确认她并非心怀歹意,才道:“武安侯府。”
“多谢公子。”卖花娘子福了福,视线又落在他残疾的右手上。
薛成璧并未留意。
他择取了最美的几朵,亲自挑选搭配,扎成一束。
素白的纯洁,绯红的热烈,花香并不浓郁,却沁了浅淡的清甜,像周瑭的味道。
周瑭不是他的心上人,薛成璧想。
即便是放在心上的,也描绘不出周瑭于他而言的半分重要。
周瑭,就是他那颗怦然悦动的心脏本身。
失去便会丢掉性命的那般重要。
回侯府时夜色弥漫,云蒸院的小婢女正要闭锁院门。
看到薛成璧,小婢女想到整晚都在等待他的周瑭,先是有些欢喜。正要放他进来,又想起老夫人对她们的训诫,一时心中犹豫。
小婢女歉然道:“夜已深了,公子此时想见小娘子,恐怕有些不妥。”
薛成璧一滞。
小婢女连忙补充道:“而且姑娘已经睡下了。不如二公子明日再来。”
薛成璧点头,转身离开。
转身的时候,小婢女看到他身后藏着一束花。
花束配得很美,见之便让人心生欢喜。
漫天星辰静静俯瞰人间。
路过云蒸院的后墙时,薛成璧忽听到一阵轻灵的“咕咕”声,好似鹂鸟啼唱,却又不是任何一种鸟类。
那是周瑭定下来的、他们私见的暗号。
薛成璧停下了脚步。
墙那边,周瑭噘嘴“咕咕”着,一个鹞子翻身跃上墙头,坐在瓦片上。
“哥哥回府,怎么不同我说一声就走?”
语调似是着恼,和着软糯的音色,又像在撒娇。
周瑭穿着一身素白寝衣,长发披散着,双足赤.裸悬在墙檐外摇摇晃晃,满是少年人生机勃勃的气息。
薛成璧的目光不由落在那双玉足上,顿了顿,又慢慢移开了眼。
“我以为你睡下了。”他垂眸。
周瑭道:“我还没睡呢!”
薛成璧没有解释,眉目沉在阴影里,像藏着许多心绪。
周瑭想他许是没抓到回鹘刺客,所以情绪不佳。
于是便不恼了,只想哄公主开心。
“夜里坏人那么多,哥哥夤夜不归,我如何能放心?等不到你,我当然睡不着。”周瑭托着脸,笑了,“不过现在见哥哥安然无恙,我便放心啦。”
薛成璧望向他的笑靥。
他扎的花束在这笑靥面前黯然失色,就算凡间所有花朵聚集在一起,都不如周瑭的笑那般好看。
配不上的礼物,不如不送。
薛成璧背手垂眸,将花束藏得更深。
周瑭看到薛成璧背后,淡色的影子一闪而过。
“那是什么?是花吗?”
薛成璧一顿。想要辩解,却已晚了。
周瑭紧接着“哇”了一声:“那花是哥哥送给我的吗?”
他眉眼弯弯,满是惊喜——绝不能被辜负的惊喜。
薛成璧在生死间尚能面不改色,回答这样一个简单的问题时,面上却露了难色。
片刻后他薄唇紧抿,将花束举起,递给墙檐上的周瑭。
“禁军府外有名卖花娘子……她卖不完花,所以我帮了她。”
周瑭不疑有他,脸蛋埋在花朵间猛吸一口,喃喃道:“哥哥人可真好。”
薛成璧望着他,专注而沉默。
“这花搭配得真漂亮。”周瑭笑盈盈的,“是哥哥亲手扎的吗?”
薛成璧刚要否认,便听周瑭自问自答道:“肯定是了!和哥哥绣的荷包风格相似,都是一样的好看。”
薛成璧微启的薄唇闭紧,最后只道:“早些歇息。”
说罢,便转身离开了。
夜色深沉,遮掩了他耳尖的薄红。
周瑭捧着花束,跳下墙,灵巧地翻窗回寝屋,将花束插在床头高几上的花瓶里。
这一晚,有花香入梦。
龙骧阁里,薛成璧只小憩了几刻。
白日里尚且可以做事情分散心神,然而夜里一闭上眼,那些疯狂的念头便如附骨之疽般重新缠缚而来。
“亲兄长”就像一把他珍而重之的黄金枷锁。
它金碧辉煌,璀璨而美好,却压在颈间,将他禁锢在灼灼烈火之中,举步维艰。
而如今,他确定了自己与周瑭并无半分血缘关系,这个真相如一把钥匙般,呈现在他面前。
用钥匙解开黄金枷锁,他便能获得自由。
然而黄金枷锁自此消失不见,于他又是彻骨之痛。
两相矛盾,殊为折磨。
于是薛成璧起身练刀,又是一夜无眠。
翌日进学堂,在周瑭看来时他神色如常,待周瑭注意力转走,薛成璧微拧了眉心,眉眼间染上了浓浓恹戾。
贺子衡凑了过来,要与他私下攀谈。
此时方大儒还未到,他们寻了学堂院子里一处僻静的角落。
贺子衡小心翼翼道:“小弟有些拙见,可解二兄近日的烦忧。”
“你想要什么?”薛成璧毫不掩饰自己的冷漠。
“我想给萌萌传些书信。周妹……”贺子衡在薛成璧的冷冷盯视下匆忙改口,“周瑭已不肯替我传信了。若二兄满意小弟的拙见,可否为我向二娘传一封信?”
薛成璧漠然瞥向他,手掌缓缓摩挲着刀柄。
见他未有拒绝,贺子衡轻咳一声:“二兄近来可是在为和周瑭的关系烦忧?”
薛成璧并未反驳。
贺子衡知道自己说对了,道:“依小弟的愚见——二兄既心悦周瑭,为何不将心意说与她听?”
薛成璧摩挲刀柄的动作猛然停了。
贺子衡仍在喋喋不休:“这样一来,无论长辈再如何劝阻,只要你们情投意合,谁拆得散你们?”
“你在说什么?”薛成璧墨眉紧锁。
“二兄不是想娶周瑭么?”贺子衡也懵了。
薛成璧眸中的疑惑不似作伪。
贺子衡惊呆了。
“整个学堂的同窗都知道二兄想娶周瑭。”
“……该不会只有二兄自己不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