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 晨曦未及窥檐,坊道上便蒸起了温热的暑气。京郊绿麦随夏风而熟,几场雨后,枝头青梅染了微黄。
周瑭抱着小猞猁, 坐上了离京的车马。
老夫人或许还在盛怒之中, 并未替他送行。但短短几日内, 她替他操劳张罗,足足备下了十车吃穿用度之物,比他们前年回平卢老家时的阵仗还大。
周瑭卷起竹帘,趴在车窗边, 向侯府的方向回望。
“已经开始想她了?”薛成璧驱马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周瑭哑哑嘟囔:“也不知外祖母能不能照顾好自己。”
……老夫人恐怕也是这么想周瑭的。
薛成璧笑了笑,道:“过年我们回来看她。”
“嗯!”周瑭握拳。
此行他们名义上是因为周瑭身体有恙、离京静养,实则是为了藏起他最容易露馅的嗓子。
知晓他是男子之后, 老夫人自然不可能再强求他嫁娶, 只盼他能平平安安活过这一生。
那日,老夫人从郑嬷嬷口中逼问出了周瑭真正的生辰八字,她思虑半晌, 突然神色大骇,竟昏厥了小半个时辰才悠悠醒转。
醒来后,便如薛沄一般,严令他们不许再告诉第三人, 即便是薛成璧。
老夫人似乎是明白了什么——可周瑭还是不明白, 自己的生辰与男扮女装有何干系。
“哥哥可知道, ”周瑭趴在窗沿上问, “十四年前的惊蛰那日, 有什么异常的事发生么?”
那日是他真正的诞辰。
车厢里, 郑嬷嬷不赞同地朝他摇头。
周瑭却知薛成璧过目不忘, 博闻多智,若想得知一份如此久远的情报,只能问他。
薛成璧回忆了一下,复述道:“庚子年二月十二,天降异象,西南方雷电晦冥,如鸣战鼓,电光若有蛟龙生焉。京中三名新生男婴受惊于天雷,肝胆俱裂而亡。平卢的县衙也有类似记载。”
“这些哥哥都是从哪里知道的?”周瑭讶然问。
“司天监、大理寺,还有平卢县衙府的卷宗。”薛成璧轻描淡写,“闲来无事,便去看了看。”
各府卷宗可不是想看就能看的,他有时借禁军府职务之名,光明正大地看。有时夤夜离府,用那身周瑭教出来的轻功,不被人察觉地看。
八年过去,都城里除了司天□□地和皇宫大内等少数几处以外都被他翻了个遍,通过那些浩繁如海的卷佚,他几乎掌握了大虞开国以来的全部讯息。
虽不在朝,却对各部文武官员乃至其祖上五代的讯息了如指掌。
这些事,薛成璧明知有违律法,却并不想隐瞒周瑭。
有时候“好人”的面具带久了,他也忍不住想向周瑭袒露出一点真实的自己。
薛成璧侧眸细细观察周瑭的神色,却见周瑭一只眼眯起,另一只眼半睁着,似是在对他做鬼脸。
“这是何意?”薛成璧挑眉。
周瑭一本正经:“我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薛成璧:“……”
他以拳抵唇,忍不住笑了一声。
周瑭开始思索他刚才复述的卷宗记载。
“惊蛰时节,打雷也算稀松平常。什么天降异象?指不定司天监为了交圣上的功课,所以才糊弄点什么蒙混过关。”
天文学还有几分道理,但《奸臣》里的司天监主要由一位名叫无定上师的人把持,他信奉异域传来的乌坦神教,那些神神鬼鬼的东西,周瑭是半分都不信。
再加之,八年前那个害公主泡滚水的神婆也信奉乌坦神教,周瑭就更对他们没有好感了。
“京里新诞生的男婴被雷声惊吓至夭折?”周瑭双手托腮,“这个我就想不通了……这真的不是司天监为了证明天降异象所捏造出的谣言吗?”
薛成璧道:“或许不是。男婴夭折的记载来自于大理寺卷宗,而司天监口中的天降异象,预兆了长庆公主的诞生。”
“熹妃之女长庆公主的诞辰,就是十四年前的惊蛰。”
“啊。”周瑭很是意外。
原来宫里有另一位小公主,和他是同年同月同日诞生的啊。
他回忆了一下书里的长庆公主。
听说她的母亲熹妃在诞下她之后不久便失心疯了,当今圣上为此很是怜爱于她。长庆公主为了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立誓终身不嫁,常侍熹妃与圣上左右。
“这么听起来,庚子年的惊蛰是个很吉祥的日子啊。那为何我……”
什么雷电晦冥、蛟龙生焉,明明是吉兆,为何他真正的诞辰与性别要被藏起来呢?
周瑭手指拨弄着车窗边的彩穗想。
薛城璧望着他,心中亦若有所思。
他没有提及,司天监和大理寺里有关庚子年惊蛰那日的卷宗,都有被篡改过的痕迹。
真相被隐藏。
……而周瑭身上的秘密,似乎也缺少了最重要的一环。
他们的目的地是京郊一处避暑山庄,山庄名为翠雨居,是老夫人从娘家带来的嫁妆,听说是前朝她曾祖父的父亲曾经静心潜修的地方。
除了老夫人以外,其他所有人都不知道太行山中竟还有这么一处幽静的居所。加之他们离京时走得悄无声息,就算是老侯爷想找,也找不到他们。
倒是一处极佳的藏身之所。
翠雨居只有三进院落,主屋两间,两侧各有耳房一间,还设有书斋和亭台。虽不比侯府雍容深广,却也玲珑别致,疏密合度。
美中不足的是太久没人住过,早已成了虫蚁走兽的居所。
而周瑭,最怕虫子了。
他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的虫蚁,刚一推开前院的门,就吓得一蹦三尺高。
周瑭夺路狂奔跳出了院子,像只被恶狼追逐慌不择路的小兔子,一头撞进了薛成璧怀里。
可惜,似乎是撞进了另一头恶狼的怀里。
薛成璧垂眸,望着贴在他胸口瑟瑟发抖的少年,眸光微动。
“怎么了?”他语声温和。
“有蜘…蜘蛛,眼珠子那么大,朝我脸上扑过来……”
周瑭从未见过那么大的蜘蛛,他耳聪目明,那蜘蛛的八只单眼和螯肢上的刚毛都看得清清楚楚。
他被冲击得灵魂出窍,连话都说不清楚了,浑然不知薛成璧的手正慢慢揽向他背后。
然而,当指尖落在周瑭背后的一刹那,周瑭突然猛的跳了起来,脸蛋煞白,看向他的眼神满是不可置信。
薛成璧薄唇微抿。
他触电般抽回了手,紧攥起来,背在身后。
“我……”
他刚欲解释,却见周瑭嘴唇颤抖,满眼无助:“痒……好像…蜘蛛爬进衣服里了……背后痒……完了……”
——原来是把他的手当成了蜘蛛。
薛成璧神色略松,道:“我看看。”
他本意是想让周瑭转过身,却见周瑭哆嗦着手狂扒领口,竟要当场脱掉衣服。
薛成璧呼吸一滞。
眼看着就要露出那两节秀气的锁骨,他连忙别开视线,按住周瑭扒衣服的手,将领口拉回原位。
“我是说,看你背后。”
吓傻了的周瑭点点头,背过身。
然后又执拗地继续开始扯腰带要脱衣。
薛成璧无奈,隔着衣衫,在他空无一物的背后轻弹一下。
“好了。蜘蛛已经不在了。”
“……真的吗?”周瑭呆呆道。
“嗯。我把它放到草叶上去了,”薛成璧面不改色,“你可想确认一下?”
“不、不了。”
周瑭炸起的毛慢慢平顺下来。
被蜘蛛吓飞的魂魄重新归位,记忆回档,刚才他在公主面前脱衣服的变态行径冲进了脑海。
周瑭顿时从脖子烧到了耳根。
他热气腾腾地低下头,只能看到乌黑的发顶,四下张望,似是在寻找什么。
“在找什么?”薛成璧问。
周瑭小声:“在找个地缝钻进去。”
薛成璧:“……”
周瑭悲愤:“与其这样,还不如让我继续和蜘蛛一起呆着呢。”
他抬起头,眼泪汪汪:“我真的不是想在你面前耍流.氓……”
“嗯,我知道。”薛成璧淡淡道,“你只是太怕了。”
周瑭松了口气。
又有点疑惑。
怎么听起来,公主语气里还有一丝失落?
他们用了五日补上房顶漏雨的破洞,驱赶了来此筑巢做窝的虫蚁走兽,又用了五日,将马车里的用品全部搬上山,归置在翠雨居里。
翠雨居比侯府更安静。
随行而来的除了郑嬷嬷以外,只有两名靠得住的聋哑老仆。薛成璧沉默寡言,若周瑭不在,翠雨居里整日只有书卷翻动声与刀风声。
但周瑭半点都不觉寂寞。
盛夏的山中满是虫鸣鸟叫,他坐在薛成璧身旁看书,慢慢困倦了,脸蛋不自觉地挨在薛成璧肩头,脸颊压出一个软软的肉坑。
为着这若有似无的柔软,薛成璧能屏息静气,一动不动直坐到翌日清晨。
早间周瑭醒来,摸到压麻的脸蛋,迷糊道:“昨晚是不是有人揍了我一拳?”
薛成璧正起身,他被压了整宿之后腿麻身僵,闻言踉跄了一下。
周瑭揉了揉眼睛,小声嘟囔:“这人可真厉害,连哥哥也被揍得一瘸一拐了。”
薛成璧:“……”
不看书的时候,周瑭便山上山下地疯玩,有时蹲在猞猁旁边学它嗷嗷叫,有时混在羚群鹿群中嬉闹。
薛成璧不担心他的安全。
他已查看过了,这片山里最凶猛的野兽不过是豹子和野猪,虫蛇也都是无毒的。论打架,整片山里的猛兽都打不过周瑭,少年是妥妥的山大王。
在这里,周瑭能尽情释放自己的天性,想穿什么就穿什么,也不必遵守繁文缛节,如同游鱼入水般怡然自乐。
就这么无拘无束、无忧无虑地疯跑了整个暑日,周瑭的个头蹿得飞快。
他本来身高只到薛成璧的胸口,没几个月便长高到了脖颈,再踮踮脚、跳一跳,几乎就要和薛成璧一般高了。
成长中的周瑭每天都很高兴。
暑日的烈阳将满山苍翠焚作金红的颜色。一场冷雨过后,树叶瑟瑟飘落,翠雨居悄无声息地迎来了秋日。
薛成璧的断骨已彻底康复,待到乡试,便能与其他学子一样,以右手持笔作答。
秋闱之期一日日临近,薛成璧如往常般泰然自若,温书之余,还会经常下山给周瑭买肘子糕点、玩物话本之类供他玩乐。
周瑭倒是急得像只陀螺。
秋闱前夕,他第九十九次检查好了薛成璧带去贡院里的一应物什,只觉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郑嬷嬷远远看到周瑭背着鱼竿往后山跑,问道:“小公子这是去做什么?”
周瑭歪歪斜斜顶着草帽,从灌木林间探出头:“我去捉鱼烧给哥哥吃,讨个好兆头。”
后山背阴处有一泓寒潭,潭水一年四季都冰冷寒凉,寒潭里的鱼生长缓慢,肉质紧实细腻,是太行山里不可多得的美味。
亲自捕捉烹饪,也算一片心意。
郑嬷嬷同意了,只嘱咐道:“在岸上钓鱼便好,别游水。寒潭水冷,小心招惹了风寒。”
周瑭遥遥应了一声。
待他的身影消失不见,郑嬷嬷才疑惑自语:“旁人科举前吃状元糕、三元及第粥,小公子为何要做鱼吃?”
周瑭捉鱼当然有他自己的心意。
他将带饵的鱼钩抛入寒潭中,在潭边乱石滩上找了一块岩石靠着,静静等待。
半晌过去,鱼没有上钩的迹象,然而群山环绕间,头顶的小片湛蓝天空却渐渐灰暗低沉,飘来远方的阴云。
要下雨了。
周瑭被冷风吹得一抖,心焦不已。
从翠雨居出山进城赶考,需要两三个时辰的路程。薛成璧不愿留宿客栈,本来预备今夜启程。
但这雨一下,赶路所要的时间变长,薛成璧就必须提早启程。
再钓不上鱼,说不准哥哥就要走了!
周瑭正着急,忽然间鱼竿末端连接的细线一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