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鱼上钩了。
周瑭连忙收杆,正要把咬钩的鱼儿钓出水面,忽然间,鱼竿另一头猛地传来一股巨力,周瑭不防,脚下被乱石一绊,连人带竿被扯得摔进了寒潭里。
扑通一声,冰冷刺骨的潭水从四面八方裹挟了他。
他在潭水里睁开眼,看到一只大鳖慢悠悠游过,鳖嘴里正嚼着他钓来的鱼。
周瑭才知道,这只大鳖不但抢走了他钓的鱼,还顺便抢走了他的鱼钩和鱼竿,把他拽下水里。
他一阵好笑,噗噗吐出许多气泡。
周瑭看向潭水深处,鱼儿游动间,肚皮的鳞片闪过隐约银光。
再钓新鱼就来不及了,反正自己也已经沾了水,不如就速战速决直接捉吧。
他忍着寒意,矫健地游向鱼群。
太行山上阴云密布,大颗大颗的雨水砸落在寒潭上。
周瑭破出水面,将怀中的两条银鱼扔进鱼篓。他打了个喷嚏,嘴唇已因寒冷而发白发颤。
寒潭冷,外面的风雨也好不到哪去,冻得他瑟瑟颤抖。草鞋不知漂去哪里了,周瑭赶时间,来不及找,便深一脚浅一脚往翠雨居的方向走。
暴雨来得急,雨水冲刷下土石稀松,平日里牢靠的落脚处随时都可能崩塌。
周瑭手脚并用,小心地攀着树枝,忽然一脚踩空,手中树枝也应声折断。
惊呼还没出口,手臂便被牢牢握住。
暴雨中,薛成璧只戴了一顶斗笠,瞳仁暗沉,脸色苍白带着戾色。
抓到周瑭之后,那几乎可怖的神情才略有松动。
薛成璧把周瑭提到了安全的地方。有一会儿,他就这么紧锁着周瑭的手臂,定定注视着他。
少年被雨浇透了,脑袋顶上落了片黄叶,一缕乌发贴在唇边,更显唇色青白。他已浑身狼狈,若薛成璧刚才没有出现,周瑭就那么顺着泥流摔下去,不知会有多惨。
薛成璧眉峰紧锁。
“让哥哥担心了。”周瑭歉然地低下头,又因为见到他而高兴,忍不住咧嘴,粲然一笑。
因为这个发自内心的笑,薛成璧口中斥责的话语一滞。
他皱了皱眉,这才察觉周瑭的手指尖正吃痛地蜷起。
他手劲太大,周瑭定然被他抓得很疼,却一点都不曾表露,也未挣扎。
薛成璧松开他的手,无声长呼一口气,背过身单膝蹲下。
“上来。”
这是要背他的意思。
周瑭一愣,不好意思道:“哥哥以为我刚才崴脚了吗?没有哦,我好好的呢,可以自己走……”
“上来。”
这回口吻添了肃冷。
周瑭知道他不会说第三次了——第三次恐怕会直接动手。
于是周瑭噤声,乖乖靠过去,伏在薛成璧背上。
“环住脖子。”薛成璧道。
“...哦。”
周瑭不好意思触碰公主,刚小心翼翼地搭上他的肩,膝弯便被一双大手捞起,身形摇晃间,周瑭什么也顾不得了,连忙搂紧薛成璧的颈项。
二人的衣衫早已被雨水淋湿,薛成璧肩膀结实宽阔,肩颈的肌肉随着动作而起伏,隔着几层湿衣,隆起时如活物般触碰到周瑭,散发着某种雄性猛兽般的气息。
周瑭心里莫名一悸。
他不习惯地躲了躲,下一瞬又因颠簸而主动扒紧薛成璧的后背,与之紧密相贴。
暴雨下,黑漆漆的森林里,一切都是冰凉的、湿漉漉的,唯有从对方的身体,才能汲取到一丝温度。
就连挽在他膝弯间那向来冰冷的手掌,也在摩擦间生出了丝缕温暖。
不知不觉间,周瑭被冻得冰凉的肌肤,也泛起了些许热意,热得他神志昏沉。
回到翠雨居,郑嬷嬷往他滚烫的前额上一摸,才知那热意不是错觉。
又是游冰水又是淋雨,周瑭的热症来势汹汹。
刚把他安顿上.床榻,周瑭便掀开被子下来,想取他背回来的鱼篓。
“做什么?”薛成璧道,“想要什么我帮你拿。”
周瑭吸了一下鼻子:“我想给哥哥煲鱼汤吃。”
“病成这样,煲什么鱼汤?”郑嬷嬷恼道,“也怪我,就不该许你去钓鱼。谁知道老天爷说翻脸就翻脸,晨起天还是晴的,这么一会儿竟下起暴雨来。”
周瑭央求:“那嬷嬷可不可以帮我煲汤……”
“我还要照看你,哪还顾得上。”郑嬷嬷道。
薛成璧见他神色低落,道:“人我来照顾。您去忙吧。”
郑嬷嬷不赞同道:“明日便是秋闱了,这小祖宗身子骨好,风寒事小,二公子科考事大,怎能耽误了二公子温书赶考?”
薛成璧不紧不慢道:“不耽误。用过午饭我便启程。”
郑嬷嬷一叹。
明日便是秋闱,这段时间所有学子都在抓紧时间温书,能多看一行是一行,恨不得整个人钻进书卷里去。
也只有薛成璧,事事以周瑭为先,科举功名都成了次要的。
只可惜……
郑嬷嬷又是一叹,杀鱼煲汤、准备午饭去了。
薛成璧煎上了治风寒的药,回到榻边,见周瑭半睁着眼睛,迷迷糊糊地望他,盖在被窝下的脚丫不自在地动了动。
这么一个小动作薛成璧便看了出来:“脚上有伤?我看看。”
周瑭含混地“唔”了一声,不好意思道:“待会让嬷嬷来处理吧。”
“我说了要照顾你。”薛成璧道。
他触向被角,见周瑭只是脸红,没有表现出明确的抗拒,才慢慢掀起了被子。
周瑭的草鞋随他一起掉进寒潭里去了,他赤足走了一段路,虽然小心地避开了树枝,却还是被石子硌出了细小的伤痕。
薛成璧眉头越皱越紧。
“怎么这么不小心?”
“当时满心里想着赶回来,觉不出疼,生怕雨路难行,你就这么离开了……”周瑭带着鼻音的嗓子软绵绵的,“结果你没走,还来后山找我。”
他抱着被子笑:“哥哥真好。”
薛成璧眉宇微动,手上依旧很稳,轻轻挑出了周瑭足心里的一根木刺。
周瑭不自觉瑟缩了一下。
指头蜷起,珠圆玉润地可爱。
薛成璧只瞥了一眼,便收回视线,心无旁骛地给他的伤口上药。
“你不想我离开?”他忽问。
周瑭本能点头,很依赖地道:“嗯。”
随即他意识到自己像个离不开大人的小屁孩,脸上赧然,使劲摇头:“——不是不是!科举是哥哥的正事,我当然不想坏你的正事。就是...如果哥哥没吃到我亲手捉的鱼,我的祝福没有传达到的话,会觉得有点遗憾,嗯,就一点点。”
薛成璧道:“做些状元粥便罢了,为何亲自下水捉鱼?”
“哥哥本来就能状元及第,不吃粥也无妨。”周瑭道,“倒是听说考试艰辛,整整三日关在小黑屋里奋笔疾书,许多学子出来都要瘦一大圈。‘鱼’通‘余’,我想哥哥能快快答完卷子,有许多空余的时间用来睡大觉。”
薛成璧顿了顿,蓦然笑了。
周瑭很少能见他笑得这么好看,知道他是真的愉悦,高兴之余,又有些着恼:“睡大觉听起来很好笑吗?”
薛成璧不置可否,只替他盖上被子,浅笑道:“很像是来自你的祝福。”
午饭时,他其它饭食用的少,只有那两尾周瑭捕来的冷水鱼,吃得干干净净。
周瑭心满意足了。
用过饭食,又因为发热和伤寒药,他开始上下眼皮子打架。
少年窝在被子里发困,嘴里还不停叮嘱:“东西都已经备好在车上了,第一个箱子是衣物,褥子要铺上,护膝记得用...第二个箱子是文墨...第三个是药品……”
“睡吧。”薛成璧轻声道,“我不走,陪着你。”
周瑭的理智知道他这回真的必须走了,说“陪他”定是在口头上安抚他。
但莫名地,感情上他很信任薛成璧,所以这样的许诺让他很安心。
周瑭阖上了眼。
半晌后,郑嬷嬷低声道:“薛二公子,是时候启程了。”
薛成璧坐在周瑭榻边:“再过两个时辰,等他睡熟了再走。”
“那路上的时间就不够了。”郑嬷嬷道,“二公子不怕延误了科考?”
薛成璧的眸光不曾离开周瑭:“车马笨重,耗时长。但如果我单人单骑去,也还来得及。”
马车能避雨、能载货,坐在马车里还能温书、休憩。既有车马,谁愿意昼夜不眠地骑马赶考,还浇上一头冷冰冰的雨水?
然而薛成璧说得轻描淡写。
就只为了等周瑭熟睡?
郑嬷嬷愕然:“二公子...何至于此?”
“周瑭不想我离开,我就多陪陪她。”薛成璧淡声道,“能陪多久是多久。”
是的,就只是为了多陪一会儿周瑭。
郑嬷嬷讷讷张了张嘴,又闭紧。
薛二公子对小公子实在是太好了。
好到郑嬷嬷背后发了白毛汗。
她想,薛二公子定是存了娶妻的心思,才如此掏心挖肺地对周瑭好。
若有朝一日薛二公子得知小公子性别作假,又遭欺骗,又失了夫人,以薛二公子的性子,不知会做出怎样疯狂的举动。
郑嬷嬷本不想打扰他们休息,想到此念却如同被下了定身咒般,定在屋角不敢离开。
唯恐稍一离开,薛成璧便会发觉周瑭的性别,从而惹出什么滔天祸事。
她这般模样,倒仿佛在监视薛成璧一般——监视薛成璧,免得他对周瑭动手动脚。
薛成璧眸中划过恹戾:“您可是信不过我?”
郑嬷嬷看着这两个孩子长大,薛二公子虽偶有阴鸷疯狂,但对周瑭最是尊重爱护,绝不会趁病轻薄。
既不会脱衣,当然也就发现不了周瑭是男子。
郑嬷嬷暗骂自己糊涂,想起暴雨来袭仓房又要漏水,带着歉意连连告退。
她走后,薛成璧静静凝望周瑭睡颜半晌,又拿起昨日还未参悟透的兵书,开始阅读沉思。
床榻很宽敞,足以睡下四五个人。薛成璧索性便靠坐在榻上看书,离周瑭还隔着两尺之遥,很安全的距离。
周瑭今日睡相格外不佳,闹腾得很,抱着一团被子不知在做什么,还在模模糊糊小声说梦话。
薛成璧听不清他说了什么,只见少年脸蛋绯红,以为是热症所致,便想替他盖好被子。
他轻轻?走了周瑭怀里抱的被子团,谁料下一刻,周瑭竟一个翻身,反而抱住了他的腰身。
薛成璧一滞。
他应当离开,然而周瑭手脚并用死死缠住他,如同一只小八爪鱼终于找到了最心爱的瓶子,兴奋地想把自己的小触腕往瓶口里塞。
甚至还有一只小触腕,爬上了对方的胸.膛。
薛成璧墨眉蹙了蹙。
他倒不是怕被占便宜。
但他怕,若明日周瑭醒来想起这件事,或许会羞赧自责到汪汪大哭。
“姐姐……”周瑭低喃。
少年脸蛋桃花蒸酒般酡红,极近的距离下,每一根睫羽都纤毫毕现,毛绒绒的惹人心痒。
似乎那酡红不全是热症。
似乎和平时的周瑭不同,勾起人一丝奇异的心绪来。
薛成璧未经人事,对气氛略有所觉,却并不知道是什么。
有什么东西蹭到了他的腿。
周瑭轻颤一下,终于安静下来,就这么餍足地抱着薛成璧呼呼大睡。
薛成璧僵硬半晌,才探向刚才被蹭到的地方。
触手一小片湿润。
嗅了嗅指尖,濡湿微腥。
他猛然怔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