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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荣庆堂后院东西穿堂出来,过南北宽夹道,粉油大影壁和半大门后,便是王熙凤的小院。
天气炎热,王熙凤一路沿着树荫走,还是热出了一身汗。到了屋里,她先命打水洗了个澡,换过一身干爽衣服,才从奶娘手里抱了女儿回卧房,又让平儿也去洗澡,先让喜儿服侍就行了。
不一时,平儿也洗了澡出来,正看见喜儿送林姑娘出去。
她掀帘子进卧房,笑问:“奶奶怎么没多留林姑娘坐一会儿?”
王熙凤笑道:“该说的已经说完了,再多留她,让别人起了疑心,那才不好呢。”
平儿便问:“奶奶和林姑娘说的是……”又是林姑老爷和宁家的事?
她有些担心:“奶奶虽然得了宁姑娘几个月照顾,又不是白吃白住。上次奶奶已经送过一回消息了,这次又送,万一让老太太知道了……”
王熙凤笑道:“这是最后一次了。再说了,我也不是只为了别人。”
平儿忙问:“这事对奶奶有什么好处?”
王熙凤正要说,见喜儿回来了,便把话收住,至晚将要歇息时,方同平儿说了:“林姑父终究要娶宁姑姑的,人家姓林,婚事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咱们有什么插手的?左右林妹妹在咱家住上几年,只要林姑父不是狼心狗肺到连自己亲生的女儿都不管的,还怕他不承咱们的情?老太太越是这样刺探,林姑父才越远。”
平儿想了半日,已有些明白了:“所以奶奶把消息通过林姑娘透过去,是想另找一条路,结个善缘?”
王熙凤叹道:“咱们家一年不如一年,老太太也早就看出来了,偏偏家里没有一个得用的男人,只能靠着亲戚。林姑父一则是老太太的亲女婿,和别人不一样,二则又是两榜探花,已经官居三品,眼见前途无量了,所以老太太才怎么都想不开,竟在这事上糊涂了。除了林家,就是史家、王家……”
她冷笑:“去年咱们在扬州,你二爷亲口同我说的,两家子好与不好,不与女人相干,全看男人们互相用不用得上,我自然有些心惊。这府里只有老太太和二老爷还算明白,偏一个儿孙多,再待我好,也比不上那么些儿子孙子,一个又是二房老爷,我更靠不上。别个就更别说了。我也只好自己想点儿主意了。”
平儿听了,默默出神。
王熙凤推她,笑道:“好了,你也别和我装憨儿。我中午要和你说的那件事,你是不是猜着了?”
平儿急得要从床上爬起来,王熙凤忙按住她:“人都睡了,你想闹得人人都知道?”
平儿慢慢躺回去,声音哀求:“奶奶……”
王熙凤叹道:“我知道你没有这个心,可除了你,我还能放心把谁长长久久地留下来呢?”
漆黑一片的帐子里,只有平儿的啜泣声分外清晰。
王熙凤搂住她,手指碰到她濡湿的眼角,便扯来一条帕子替她擦干:“我如今改了,你是知道的。你放心,连乐儿我都饶了她,何况是你?将来有我的就有你的,你若生了孩子,我都当自己的养,这样不好?你出去跟了别人也是操心受苦,你二爷虽靠不住,好歹他是大家公子,总要顾着体面,上外头去寻,你这个好模样儿,谁知终久怎么样呢?”
平儿过了许久才止住抽泣。
王熙凤一直耐心等着,终于等来了她一句,“我答应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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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林如海有意要将婚事办得尽善尽美,让宁安华的名声没有分毫可以指摘之处,于是他四月末便送了聘礼过去,挑的成亲日子却在秋天八月十八。
一则,婚事拖得越长,越显得对女家尊重。
二则,宁安华毕竟在林家住过几年,两人又有表兄表妹的名分,宁安华又无父无母,若定亲和成亲不隔久些,万一她过门就……有了,岂不又会给人传出风言风语的机会。
若不是宁安华年已双十,再拖过一年不大好,林如海宁愿再多等半年。
其实随着婚期日近了,他也有些不安。
他一向只把大妹妹当妹妹,如今他们竟要成夫妻了……婚后该怎么处呢?
他能说出安硕爱吃什么,爱喝什么,握笔的姿势哪里有点小毛病,写文章作诗什么部分最不拿手,爱看什么闲书,喜欢什么颜色的衣裳,却对大妹妹几乎一无所知。
大妹妹虽说是在林家住了三年,可他们连一桌吃饭都没有过。
他们两人大约比盲婚哑嫁略强些许?
但如果让他像个少年人似的,和安硕打听大妹妹的喜好,且不说安硕会是什么反应,他也实在是过了那个年纪了。
送聘定亲的动静闹得太大,如今他们两个有什么风吹草动只怕都会成为谈资。
他还是精心等到婚期,婚后再慢慢和大妹妹熟悉罢。
既然要娶大妹妹回家,他自然要做好为夫的本分。
宁安华这里却是一派轻松。
林如海送来的聘礼让宁家上下都狠狠吐了一口气,宁安华的嫁妆流水似的从姑苏老宅运过来,从白三秦嬷嬷起,到粗使的小厮婆子,人人都铆足了劲儿,要给大姑娘把婚事办得风风光光。
劲儿都让别人使了,宁安华只管修炼和吃喝玩乐,顺便掌控全局,不叫他们兴头得太过就是了。
不觉到了六月底。
婚期还有一个多月,宁家所有人都肉眼可见变得紧张了不少,宁安硕也由五日一回家改为了三日甚至两日。
宁安硕每次回来看她的眼神,都让宁安华以为她命不久矣,或是不久之后就要飞升登仙,与尘世再也无干了。
宁安华觉得好笑,劝他:“你至少还有六七年要跟着表哥呢,这会子就这副模样做什么?”
谁知宁安硕一听更沮丧了:“……若是表哥真的待姐姐不好,我该怎么办呢?”又嘟囔:“早知道这样,我就不该听他的。春天回姑苏去考几场,或许已经中了。”
宁安华看他的模样不似寻常三言两语能劝动的,索性说了几句狠的:“我问你,他待我不好,我搬回来住,你会不会拦我?”
宁安硕忙道:“当然不会!”
宁安华笑道:“那不就得了?实在不行,我就与他和离,难道你会不让我离吗?”
宁安硕腰板直起来了:“我早就说过,我愿意养姐姐一辈子!”
宁安华笑道:“行了,你看他这个岁数,又公事繁杂,说不定过两年就卒于任上了。到时候我有人有钱,做个寡妇没人管着不是更好吗?你就别在这杞人忧天了。”
宁安硕:“……???”
宁安华敲他脑门一下:“再胡思乱想,把自己折腾病了,你是要我和你表哥一起去给你擦汗喂药喂水?”
宁安硕想象了一下这个场景。
然后,他打了一个巨大的寒噤。
宁安华笑而不语。
近日,林如海发现,宁安硕看他的眼神很奇怪,不再是一副他要把他姐姐抢走的不服了,而是转为了……怜悯?
他想不通宁安硕这是为什么,也不好问,只能说正事:“玉儿传信来了,说贾家老太太疑心是大妹妹嫁妆太多,所以让我不得不多送聘礼。烦你回去告诉大妹妹,嫁妆对外少说些也使得。如此外人若有什么闲言碎语也只在我身上,都与大妹妹不相干。”
宁安硕忙回去转告了宁安华:“左右表哥的聘礼已经送来了,别人也都知道有多少了,我看姐姐只说有五万嫁妆,和贾氏当年一样也好。”
宁安华几乎没有犹豫:“就这么办罢。”
对外少说两万嫁妆对她的实际利益基本没有影响,甚至还有许多好处。
这个消息必然还是黛玉送回来的,她主动少说嫁妆,也算回报了黛玉。
她的聘礼已经比贾敏多了,没必要非得在这个虚名上再压她生母一头。
也勉强能算在林如海那里多挣了点印象分吧。
对贾母来说,林如海主动送她五万聘礼,和不得不给她五万聘礼的意义也是不一样的。显然是前者的打击更大。
希望经过这一次,贾母能彻底放弃拿捏她的想法了。
——她印象中的贾母行事没有这么粗糙……
也许老年丧女之痛,确实会让人伤心到糊涂?
而且她坚持说七万嫁妆,在旁人眼中难免落下争强无礼的印象。五万之数正好与聘礼相等,也不多于原配的嫁妆,于她名声是无碍的。
至于贾家人舒不舒服她就管不了了。
何况既然林如海愿意担这个责任,她为什么不让呢?
只可惜晒嫁妆在婚期前两天,等消息传到贾母耳中还得一个多月。
算来算去,贾母的态度,也只能在今年林贾两家走年礼上窥见了。
婚期的前半个月,诸事齐备。
宁宅内外一片喜庆的红色,只等送宁安华出阁。
嫁妆是女子的私产,聘礼却要分女子家中是留下还是全数让女儿带走。林如海送来的五万聘礼,除去一些不禁放的新鲜果品之外,自然是全部归为宁安华的私产。
这日,宁安华终于每日抽空把自己的财产算清了,正准备好生休息两日,谁知秦嬷嬷和陶嬷嬷拿了说薄不薄、说厚不厚的几本册子过来,两个人都不似往日的大方爽利,竟有些忸怩之态。
宁安华……当然不是真正单纯无知的“闺阁女儿”,一看就明白她们要说什么了。
她懒得装太久的娇羞,索性把册子都夺过来,往床帐里一放,就推嬷嬷们出去:“哎呀,我都知道了。我累了,嬷嬷们好歹再疼我几日,让我歇歇儿罢。”
秦嬷嬷和陶嬷嬷站在门外,你看我,我看你,都有些发愁。
最后还是秦嬷嬷说:“舅爷年纪大几岁,看来也不是没有好处。好歹舅爷知道疼人,姑娘就算不明白也无妨了。”
陶嬷嬷点点头,眼角有些湿意:“若是太太还在就好了。”
秦嬷嬷拍了拍她,笑道:“别多想了。若太太还在,也就没有这门亲事了。”
八月十六,宁安华的嫁妆由宁宅抬出,也绕了扬州城一圈,接连不断地抬进了巡盐御史衙门,直抬了半日。
唱嫁妆的林平等人直唱到太阳西斜,嗓子都哑了才算唱完,也叫围观的众人好生长了一日见识。
人群散去,有两个身影急匆匆回了城东竹桥街,收拾了行囊,想赶在城门关闭前出城,偏晚了一步。
盯着的人回给林平。
林平口中含了润喉的糖,口齿不太清晰地回给了林如海。
林如海道:“不必拦他,明日随他出城。”又命林平:“快去找个没关门的医馆开两幅药,省得落下什么症候。”
林平笑道:“今日沾了这么大的喜气,哪怕嗓子哑上一个月也值了。”
林如海听了笑道:“这话你还是留到新夫人面前去表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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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八,黄道吉日,诸事皆宜。
还没到四更天,宁安华就被叫起来了。
沐浴、梳发、更衣、挽发、上妆、戴冠,中间还间或夹着许多婚礼必要的步骤,等宁安青站在椅子上亲手给她插上最后一根钗,已经是天光大明。
窗外晴空万里,鸿雁高飞,是再好不过的意头。
花轿还得绕城一周,秦嬷嬷等不敢给她多喝水,只给她端来一些好入口的点心,小心喂她吃了。
在末世几年,宁安华这点定力还是有的。
上妆完毕后,她全程不说不动不笑,倒叫赶来的知府太太谢太太等都赞了一声好仪态、好教养。
宁安华感谢厚厚的新娘妆,让她不用刻意装出娇羞了。
听到门外的动静,她也感谢林如海如今的年纪和官位,除宁安硕让他做了两首催妆诗外,没人再能拦他。
不然,她就只能尴尬地再多听许久外面刻意的起哄声和热闹声了。
秦嬷嬷和檀衣扶着她出至堂屋,她倒是心甘情愿给原身的父母行了拜别大礼。
感谢你们的女儿给了我第二次生命。
我一定会好好活着。
不管遇到什么,我都会尽量找到让我最舒服的方式活下去。
你们的儿子正在长大,他会代替我,年年继续供奉你们,怀念你们。
宁安华站起来,随手在红盖头下拭了拭。
已经长成少年的宁安硕背起了她。
他的肩膀还不算宽阔,在这一瞬间,却给了她一种可以放心依靠的感觉。
不过也就那一瞬间罢了。
宁安华从盖头下的缝隙里,看见宁安硕背对着花轿,正和看不清面容的林如海说着什么。
她没有迟疑,弯腰钻进了花轿。
街边人声鼎沸。
新房安静如夜。
宁安华已经换下嫁衣,摘去凤冠,换过一身家常红衣,也将脸上极厚的脂粉洗掉了,重梳了头发。
盖头被挑起来的那一刻,她不得不承认,她竟然被林如海的美色吸引住了。
因为从前一直避嫌,她基本没有认真看过林如海的长相。现在一看,他身量颀长、身材清瘦,面容清俊,气度高华,不愧是上皇钦点的探花郎,人已中年还是这么风流俊逸。
当时她还发现,林如海看向她的目光也停顿了几息。
她还以为是她的妆终于花了,还怕吓着屋里的太太姑娘们。
但看到她们赞叹的神色,她就明白不是她想得那样。
重新梳妆完毕,宁安华一身轻松,就是腹中饥饿难忍。
不过她和她带来的人都对这处衙门十分熟悉了,陶嬷嬷早就从厨上要来了她爱吃的一桌子菜,就等着她动筷。
只是她才坐好拿起筷子,便听见小丫头匆匆忙忙跑过来,在外面说:“老爷回来了!”
宁安华:“……这才什么时辰?”
她问出来的声音有些大,被门口的林如海听了个正着。
“……御史衙门毕竟是官府,不是私宅,不好留客太久。”林如海说完,在门口踯躅,竟有些不敢进去。
檀衣和陶嬷嬷一左一右,往前推宁安华。
宁安华只得出至堂屋,与林如海在门口面面相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