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分两头。
当萧寻初被谢家马车带往白原书院的时候,临月山上,也有一人缓缓苏醒。
那人睁开眼,一入目便是毫无遮掩的、从树叶缝隙洒下来的点点碎光。
“他”似是不太适应这样直接的光线,下意识地抬手遮挡视线。
那人撑起身体,扶着额头适应环境。
“少爷!”
萧寻初的随从五谷从坡上匆匆赶来。
而当他赶到现场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番景象——
少爷身披白衫,已经自己起了身。
他屈膝半蹲,乌发覆面,面染赤血。
这时,只见他抬手撩起落在眼前的长发……
然后——
露出一双寒冰般的眸子来。
五谷心头一惊,双脚突然被钉在原地,寸步不敢上前。
五谷是个矜矜业业、踏踏实实、对离家出走的少爷仍旧不离不弃的模范小厮。
今日他本是上山来给少爷送日常用品的,谁知上山没多久,才转个头的功夫,他就听到背后一声闷响,身后的少爷不知怎么回事,居然突然从山坡上摔下去了!
却说一般人失足从高处跌落,好歹会下意识地发出惊呼,可今日这一点也很诡异,少爷摔下去时闷声不响,既无呼救,也无惊声,像整个人失去意识一般。
五谷自然立即下来救人,倒不想,少爷外表看起来并无大碍,却整个人气质大变!
此刻,少爷这眼神,该如何形容?竟似千里冰霜、冷剑出鞘,凛冽寒意之中夹带些许高深莫测的智慧,令人一见,便感心惊。
五谷整个人凝在原地。
少爷以前……是这种气质的吗?
而且,少爷以前……有这么英俊吗?
难道说,这就是老爷常说的,男人身上必须带点血,才能有气势?
五谷一时被这目光震慑,竟难移寸步。
这时,少爷似是意识到了他的存在,那寒霜般的冷目一侧,向他瞥来。
五谷浑身一凛,竟不自觉站直三分。
他此刻才反应过来少爷受了伤,忙冲过去:“少爷,你没事吧?你刚才是头先着地的吗?怎么满脸都是血?
“走,我先扶少爷回屋,上了药再说……幸好,这回上山之前,我正好在地上捡到了一瓶别人不要的陈年旧月金疮药,一道顺来了,没想到真用得上!”
这山坡严格来说不算很高,但也不低,摔不死人,但伤筋动骨大有可能。
五谷见少爷头上有一处显伤,便想尽快为他治疗。
少爷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
不知是不是五谷的错觉,他总觉得少爷今日的目光不光冷飕飕,似还有些疑惑。
须臾,少爷没有做声,只点了点头,示意他带路。
五谷连忙扶住比平时话少的少爷,两人一瘸一拐地上了山路。
*
待回到草庐,五谷立即去取金疮药。
而“少爷”则在屋中坐下,那双幽深的眼眸四处观察着,像在探究什么。
屋子不大。
少爷离家后,因为收入来源极少,室内几乎没什么东西,仅有些石头木料工具之类,显得很空旷。
不过,这么一贫如洗的屋子里,倒也有点装饰物——
屋室的墙上,墙上挂了一幅少爷亲手写的、方国才女谢知秋所作的《秋夜思》。
今日,少爷一进屋,就瞧见了这幅字。
他似是微微一怔,盯着那幅字看了片刻。
五谷未觉有异,心说少爷多半是撞了脑袋还没恢复过来,没有放在心上,自顾自去找金疮药。
金疮药是他刚从山下带上来的,并不难找。
五谷本欲立刻给少爷上药止血,谁知一开小瓷瓶,他倒先愣了——
“怪了,这药怎么和平时见到的不大一样,这怎么用来着……”
只见瓶中之药,质地和气味都和寻常常见的金疮药有微妙的区别,是五谷从没见过的。
五谷拿着瓷瓶僵住,弄不懂情况的药,他哪里敢拿给少爷用。
这时,“少爷”视线余光察觉他的窘迫。
少爷没说话,只是瞥见五谷打开的那个包袱里还有一张处方纸,便伸手拿过来,快速读了一遍。
然后,“他”对五谷伸手,道:“药给我,我看看。”
五谷忙不迭将药递过去。
“少爷”将这金疮药放到鼻前轻嗅,嗅完,“他”再看五谷的眼神,就怪了很多。
“怎、怎么了?”
五谷顿感不安。
少爷问他:“你刚才说,这药是你在路上捡的?”
“对啊。”
五谷信誓旦旦。
“我从一个坑里挖出来的,好不容易才擦干净。其实用这种来路不明的东西不好,但少爷咱们现在囊中羞涩,有什么就用什么吧,别挑了。”
谁料少爷瞥着他,问:“……从坑里挖出来的金疮药,旁边还正好放着处方?”
五谷:“……”
五谷:“可能是凑巧吧,比如说哪个倒霉蛋刚从药铺里开完药出来,手一抖就掉了,想想药上带了泥,也不值几个钱,就干脆算了。”
“少爷”淡淡道:“是吗?不过从处方来看,此药之中含有龙骨,那是指甲盖大小便价值连城的罕见药材,唯有名贵的上品金疮药中才会用到。
“而寻常百姓常用的止血药物中,通常会将此味药用效果稍差的廉价草药代替。
“所以你刚才一看,才会觉得它和平时常见的金疮药不同。
“这样的东西,你是如何从路上捡到的?”
五谷:“……”
五谷背上冷汗瞬间下来了。
这药当然不可能是他捡的。
少爷这些年虽与老爷夫人闹得不愉快,但到底是亲生的孩子,少爷一个人住在外头,老爷夫人不可能当真半点都不担心。
这金疮药的主人并非旁人,正是萧寻初的父亲萧将军。
原来萧将军嘴上没说,实际却将自己用的好药给了少爷。
萧将军嘴硬心软,没有提醒五谷这药和普通的不同,五谷便没发觉。
至于药方,那是将军夫人给的。
她怕少爷整天捣鼓那些敲敲打打的东西受伤,特意将处方也抄下来塞在他包裹里头,让他万一用完就去药铺抓药。
大将军本人自己用的伤药,难怪与寻常不同。
以往五谷都将这些东西用种种理由搪塞过去,少爷沉迷墨家学说,对这些琐事没那么上心,所以对半不会起疑。
而此刻,五谷心头莫名涌上些许异样感来——
少爷何时这样敏锐了?
竟然只是看了药方上的一味药,就瞬间从他话中抓出破绽。
以往的少爷,绝没有像这样咄咄逼人。
以前他甚至会觉得,少爷可能已经觉察到了老爷和夫人对他的暗中照料,只是看破没有说破,可眼下,看着少爷那淡漠的脸,他又不确定了。
说起来,少爷平日里看的书多是数算墨学一类,他什么时候,竟然连医书都看过了?
五谷心慌意乱,答不上来。
那“少爷”看他半天答不上话,顿了顿,将金疮药放回桌上,道:“这药我不用。你若真是捡的,从哪里捡的,就放回哪里去。万一是人遗失之物,他们丢了这样名贵的药物,找不到,想来会着急。”
五谷听得大急,正要劝劝,却见这少爷站起身来,环顾一圈后,就开始往外面走。
“他”头上的伤不轻,因着金疮药的变故,血都还未止上,清理得也不算干净,模样狼狈。
可就算如此,他竟还是撑着身体,一副要出门的模样。
“少爷!你要去哪儿?!”
五谷本想阻拦少爷,却被少爷轻轻挡开。
对方捂着额上伤口,许是由于失血,“他”脸色略有苍白,可饶是如此,“他”一双眸色却异样坚定。
“你先去还药,莫要跟着我。”
“少爷”显然未从高处跌落的状态中恢复出来,瞧着像是还在头晕。
“他”看了眼白原书院所在的方向。
饶是吃力,“他”目光仍是执拗,道:“我要去个地方……再不走,会来不及。”
*
却说另一边。
萧寻初领着小丫鬟进了白原书院。
萧寻初好歹在白原书院读过几年书,还时常摸去墙外给谢知秋飞竹蜻蜓,对路很熟,走到内院没问题。
他本以为可以轻松过这一关了,本想松一口气——
谁料,他刚要从自己惯常走的道上过去,又被小丫鬟轻轻拽住袖子。
这小丫鬟看年龄,当年多半没陪谢知秋来过白原书院,第一次来这样的地方,她瞧着颇为忐忑。
“小姐。”
小丫鬟怯生生地说。
“那边是男子走的路,我们女眷还是从边上绕吧,太打眼不好,而且也容易碰上人。”
萧寻初:“……”
他默了片刻。
若说先前帷帽和裙角之类的,他还是苦涩多过其他感情,现在一而再再而三,他已经对这些破规矩感到恼火。
这都是什么破玩意儿?
有半点意义没有?
可仔细想想,以前谢知秋好像还真是这样的,深居简出,即使偶尔外出,也会头戴帷帽,尽量避开人,像一道安静的影子。
萧寻初顿时感到胸口闷了起来,像堵了一口气,满肚子火没处发。可他和谢知秋现在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万一突然又换回去,他这里闹出什么动静,要受责难的仍旧是谢知秋。
萧寻初唯有停顿半息,再度硬忍下来。
他将帷帽一压,利落地调转方向,往少人幽静且不熟悉的小道去了——
……
一刻钟后,萧寻初发现自己迷路了。
以往在书院的时候,他从没走过这么偏僻的路,要不是小丫鬟指出来,他甚至都没见过这条小道。
路里面也七弯八拐,有些地方因为远离人气而久不修缮、已被荒草淹没走不过去,还有些地方干脆就是死路。
萧寻初凭着方向感来走,但一来没走过,二来离开书院四年,他对这里也没有当初那么熟悉了,一来二去,居然绕了快一炷□□夫,还没有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