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丫鬟拽着他的袖管,已有些害怕:“小姐,走这里真的没问题吗?你是不是太久没回来过,已经忘了怎么走了?”
萧寻初本来走得烦躁,可听到小丫鬟这一句话,反而忽然冷静下来。
是了。
他离开书院四年,可谢小姐也差不多。
他当初是主动选择走的,而谢小姐明明那么喜欢念书,反而走得比他这个问题学生还早。
当年谢小姐才刚满十二岁,就被父母接回了家,若非甄奕要回乡,她破例被允许再来送一送,只怕连再踏入一次此处的机会都没有。
萧寻初想起他与谢知秋交流过的那些信件。
从信中的内容来看,谢知秋与甄奕、李雯夫妇二人关系亲密。
甄奕李雯二人年事已高,这次回乡,或许就是最后一面了。
若非中途出了这种谁也想不到的变故、他越俎代庖进了谢知秋的身体,谢知秋本人,应该是很想亲自来送别他们的吧。
不该急躁,不能急躁,为谢小姐考虑,集中精神解决问题才是要紧。
萧寻初定了定神,深呼吸一口,重新开始寻路。
……
又是一刻钟,这一回,他总算是越过树木看到了内院的飞檐,再朝屋檐的方向走,终于顺利找到出路。
然而,尚未迈步出去,倒先听到绿墙外传来人声——
“都快巳时了,车马也都备好,甄先生怎么还不提出发呢?若再不走,可赶不上今日去金陵的船了。”
“好像是人没到齐,还有本该送甄先生的人没到。”
“谁还没来,脾气这么大,居然让甄先生等他?!我看平日里常得甄先生指点的学生,都已经在这里了啊。”
“你平日里能见得到的是都到了,但还有见不到的呢。你忘了,我们这些人不过是平时向甄先生请教较多、关系较好罢了,甄先生真正看重的关门弟子是何人来着?”
“谢知秋?!”
最着急的那个学生闻言顿悟。
意识到是这个名字,他先是错愕,有点不知该怎么接这个话头。
待回过神来,他语气则带上了一丝匪夷所思的味道:“别人迟到也就算了,谢知秋怎么敢迟?
“有多少人求着想让甄先生收为弟子都做不到,她以女子之身破格获此殊荣,居然不知珍惜,这等重要的场合,还让甄先生专门等她?”
萧寻初听到里面的人在议论谢知秋时,已止住步子。
他不方便直接露面,正琢磨着该怎么办,这时,有一个先前并未说话的人插话道:“谢妹妹向来守时,这回迟来,恐怕是有什么原因耽搁了。”
这个人的声音,倒有些耳熟。
萧寻初一顿,略微侧首,去看说话那人。
只见那青年一席青衫,长身玉立,说起话来微微蹙眉,一派正气。
萧寻初离开书院的四年,正是少年人相貌变化最大的时期,昔日同窗几乎都变了样貌,但萧寻初一看此人气质相貌,居然颇为容易就将对方认了出来。
——秦皓。
今日会专门来送甄先生的,多半是平日里与甄先生关系较好、比较努力的好学生。
萧寻初对秦皓的印象,大抵就属于此类。
不过,秦皓即使在这群人中,也属于鹤立鸡群。
他自幼聪明,品行端正,而且很会读书,一入书院,就在学童中拔得头筹,还常得诸位先生赞许。
如果要从一众学子中选一人作为模范,那么秦皓想必会是众望所归。
当然,像这类人,自然和萧寻初这样的纨绔子弟不熟。
萧寻初对秦皓不太了解,听到他主动为谢知秋说话,有些惊讶。
还有……他将谢知秋称作谢妹妹?
而这时,秦皓一出言,其他人便调转话题——
“秦兄真是好风度!”
“难怪连甄先生都对秦兄你青睐有加,秦兄果然是真君子啊。”
“说来,甄先生明明也一直很欣赏秦兄,为什么一直没将秦兄收作弟子呢?”
秦皓与这群学子多年同窗,众人知他有背景又有前途,自会给他面子。
在众人的夸赞之中,秦皓反而显得不卑不亢。
他道:“诸君过奖了,不敢当。”
“若是当初,甄先生将秦兄收为弟子就好了。”
先前那不耐烦的人也一同感慨。
话到此处,那说话之人口气里便夹了一丝酸溜溜的味道:“都说甄先生不慕名利不错,但他将这些年的心思来都用来着力培养这样一个女弟子,想想还是不值。
“他当初但凡收的是个男子,凭借甄先生弟子之名与多年跟随甄先生学习得来的才学,如何能不功成名就?如何能不对国家有所助益?”
说话的学生话语不由激昂三分,仿佛得了这个机会的若是自己,早已大有建树。
“就像现在,女子困于家宅之地,出一趟门都困难,还谈什么其他?”
“那谢知秋就算来了,也不过是在内院门前送送罢了,不能像我们一样一直送先生到码头啊!现在还要先生专门等她,哪里像是来送别老师的,倒像师长要送她。”
最后,他又叹道——
“现在甄先生将这些年的心血都花在一个小女子身上,临了到归乡时,连让她多送几步都不可能,这是何苦。”
另外两个学生闻言,对视一眼,虽并未全然附和,但说起甄奕要离开居住多年的梁城时竟不能得关门弟子相送,也不免叹息。
萧寻初以帷帽覆面躲在园墙后,将这些非议尽数收入耳中。
想想女子外出本就困难重重,他以谢知秋的身份光是行了半路,又要戴帷帽,又不能露脚,来个内院还七弯八拐地绕了大半条路,而她不能一路去码头相送本是她自己也不愿意的限制,竟还要被当作“不值当”的理由来说。
一旁的小丫鬟也听见这几个学子的议论,却并未感到愤怒,反而羞愧地低下头。
“小姐,我们快进去吧。”
她拉了拉萧寻初的袖子,难过地道。
“都怪我,路上喊什么地震的耽误了马夫的速度,若是再来得早些就好了。”
萧寻初“嘘”了一声,示意小丫鬟先别说话,自己挪到墙边,往外看出一线,将那几人的长相记了下来。
那几人又开始聊别的话题,正当萧寻初琢磨着该找时机进内院的时候,忽听身后有一慈蔼女声唤他道:“知秋!”
萧寻初一惊,猛一回头。
身后女子年约五十余,乌髻夹杂白丝,着雅致檀色裙衫,面容和蔼。
萧寻初一眼认出,这是甄奕学士的妻子李雯,当年因为他擅闯棋室,还曾赶过他。
李雯对他们这些皮学生不假辞色,原来私下对谢知秋如此温和。只是四年过去,李雯看上去又比当年老了几分。
萧寻初下意识地作揖唤人:“师——”
他本想喊师母,但琢磨了一下李雯和谢知秋的关系,又觉得可能不对,声音一转,试探地道:“……师父?”
李雯果然没有觉得哪里奇怪。
她说:“知秋儿你向来守时,今日却来得迟,我想起你已经好几年没回过书院了,这段日子书院修葺改路不少,许是忘了怎么走了,特意过来寻你。怎么了,可是路上有遇上什么困难?”
听李雯这么说,萧寻初顿时大松一口气。
看来他迷路一会儿也是合理的,不必再多找借口解释了。
他不觉对李雯一笑,道:“我确实是有些认不出路了,多谢师父专门过来寻我。”
谁料,他这一笑,反倒让李雯怔愣。
萧寻初看到李雯脸上错愕的神情,顿感不妙,他现在毕竟是在扮演谢知秋,莫不是露出了什么破绽?
萧寻初问:“师父,怎么了……我有什么问题吗?”
“不,倒不是。”
李雯愣了愣,便笑起来。
她慈蔼地拉住萧寻初的手,笑言道:“只是当你的师父这么多年,我好像还是头一次见你笑呢!”
“——?!”
萧寻初心头一惊。
他是一直听人说谢知秋是个冰美人,萧寻初和她通信期间,也能感觉到她话很少。但两人毕竟只是隔墙通信,萧寻初没怎么见过她的脸,便不太清楚谢知秋的表情。
难道说,谢知秋平时连对着与她关系亲近的李雯都是从来不笑的?!这么夸张吗?!
萧寻初一懵,顿时不知该摆个什么表情才好,在心里提醒自己数遍之后要更谨慎。
但李雯好像很开心的样子,说:“上回与你分别后,我与奕哥本还担心你会闷闷不乐,现在看来,你确比旁人坚强。既然如此,我与奕哥也可以放心了。”
上回?
上回是什么事?萧寻初心里打着鼓,但面上不敢有丝毫暴露。
他控制着面部的神态,揣摩着谢知秋可能会有的样子,尽可能表现得凝肃。
这招似乎见效,李雯一点都未起疑,反而拉起他的手笑道:“来,快进来吧,我与奕哥等你可久了。”
说到这里,李雯回头,对萧寻初眨眨眼睛:“你甄师父特意准备了东西要给你,虽不一定能帮上忙……但希望能对你有些用处。”
萧寻初听得不明不白,只得跟着走。
两人一转,很快进了棋室。
李雯夫妇行李都整理好了,棋室也收拾得干干净净,已找不到什么杂物。
萧寻初犹记他第一次见到谢小姐便是在这里,故地重游,不免失神。
此刻,甄奕单取了本书在棋室里边看边等,见李雯带着谢知秋过来,笑眯眯地捋了下白胡子,对她招手。
萧寻初在甄奕面前有些紧张。
他以前也是白原书院的学生,但十五岁就离开了此地,以前也没怎么将功夫花在学习四书五经上。对甄奕这等德高望重的学士,萧寻初虽久闻其名,可从未真得过对方教导,甚至连话都没说过几句。
谢小姐却是对方引以为傲的真传弟子,他该说点什么?
然而,不等萧寻初斟酌措辞,却见甄奕先拿出一封信来,笑呵呵地递给萧寻初。
“这是……?”
“呵呵,知秋儿,你且打开看看。”
萧寻初迟疑地将信接过。
这信封是崭新的,没写何人收寄,也没封口,唯封里放着一张折好的信纸。
萧寻初将信纸取出来,打开,发现纸上一片空白,只在末尾留有甄奕本人的印章与落款。
他颇为茫然,下意识地前后翻翻,可还是没有正文,遂抬头看向甄奕。
甄奕和李雯并肩坐在一起,两人都笑盈盈地看着他。
萧寻初问:“……这?”
“知秋儿,以你平日的聪慧,或许已经猜到了。”
甄奕和蔼地道。
“我与夫人商量过了,这信留给你,我盖了章,签了名。你知道如何模仿我的笔迹,信的内容就由你自己斟酌,待你想到何时的做法,就自己将信完成,然后将信交给你认为能对你有所帮助的人。”
说完,甄奕像是身体有些虚弱,咳嗽了两声。
他面上挂着与世无争的笑容,可萧寻初注意到,甄学士瞧着也比四年前老了许多。
甄奕道:“知秋儿,我老了,连书也不太教得动了,现在只想回到家乡,去安度晚年。
“我知道你内心还有许多抱负没有施展,还有很多才华未能给世人展现,可是以时下的情况……我想帮你,也试过了,却无能为力。
“或许是我年纪太大,才能已经到了尽头。但你还年轻,又颇为聪慧,可能能等到局势变化的时候,可能能想到我想不到的办法。
“我决定就以这封信,给你最后一次助力,为你留下一线机会。
“待你想到主意,不必有顾虑,尽情拿去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