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仲看到这名字, 一怔。
他对“萧寻初”这三个字有印象。
这不就那个萧斩石之子、今年整个梁城闹得沸沸扬扬的纨绔解元吗?
严仲对浪子回头这种戏码没什么兴趣,虽说回头了总比一直不回头好,但相比之下, 他更喜欢那种打从一开始就光明磊落、勤勉努力的学生。
当然, 既然对方给他递了卷子,他还是会仔细看,只是别想光凭萧斩石之子这种身份从他这里得到什么特殊待遇就是了。
严仲拿起两篇文章,抖了抖。
他先看第一篇,逐字逐句看完, 表情没什么变化,反倒眉头皱得更深一分, 有些不屑。
他将第一篇文章放到一边,又去看第二篇。
忽然, 他表情一变!
这回,他竟越是看到后面,双目就控制不住地睁得越大。
书阁中的其他先生本各干各的事,忽地听到严仲那里传来一声巨响!
众人被这惊雷一声吓到,不约而同地往严仲的方向看去——
只见严仲手持文章, 不知何时竟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连椅子碰倒都未留意。
此刻,素来不苟言笑的严仲,竟满脸不可置信的惊喜与震叹交杂之色!
*
这日,秦皓一到太学,便感到太学中的气氛不同寻常。
往日学子要么听课,要么各自准备考试, 可是今日, 所有人竟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 且全都围着两份卷子,讨论得热闹。
秦皓略感奇怪,主动上前询问:“出什么事了?”
“秦兄!你还不知道吗?”
其他学子对秦皓都很热情,见他过来,便让他走到中间。
一人解释道:“昨天下午,那个一向只骂学生从不夸人的严仲先生,居然破天荒地对一个学生交给他的两份卷子大加赞赏!这可是十年来第一次啊!
“连书阁里的其他先生都被严仲先生夸人的架势吓到了,好奇跑去看,结果竟都对那学生的文章赞不绝口!”
“你说这种事,谁能不惊奇?所以我们有人特意去将那两份卷子誊抄了来,现在大家都在互相传阅学习呢。”
秦皓一听竟是那个出了名苛刻的严仲夸了人,也十分意外。
他问:“严先生是夸了何人?今年新入太学的吗?”
“这说来可就奇了,还真是个名人!秦兄,你猜猜看是谁?”
“……谁?”
那人故意卖了个关子,停顿片刻,才道:“竟然是今年中了解元的那个萧寻初!”
“——!”
秦皓绝没有想到会听到这个名字。
他微微错愕。
秦皓上前一步,问:“那两篇文章,可否也借我一观?”
“当然可以!”
那人大方地道。
“我们正好都看完了,秦兄你拿去看吧!”
秦皓向他们道了谢,取过卷子,缓缓观读。
谁知,才刚看了开头两三句,他就愣住了——
*
“老严,你以前不是从来不夸人的吗?这回怎么破天荒给了这么高的评价?”
严仲夸奖学生的事情实在太罕见,圈子本来就小,一群太学博士口口相传,很快就将消息传到了严仲的好友同僚耳中。
同僚听了也大吃一惊,连忙提着鸟兴冲冲地来看热闹。
他将两篇文章一看,也惊叹不已,啧啧称赞了一番,却又困惑道:“第二篇文章写得很好,也是你喜欢的风格,你会夸奖不难理解。但是第一篇文章不是你一向嗤之以鼻的辞藻浮夸、卖弄文采之作吗?你居然也夸了?”
严仲其实一向知道自己不招人喜欢,但他也没想到自己只是难得夸了夸人,居然就引起了这么轰动的效果,大家一听他夸人都是匪夷所思的样子,搞得他怪不好意思的。
严仲梗着脖子,一副有理的样子道:“我以前不夸是因为他们写得不好,不能昧着良心夸,但这个学生写得又没什么问题,我为什么不夸?”
说着,他捋了捋山羊胡子,说:“第一篇文章确实不是我喜欢的类型,但是玄机其实不在文章本身,你们都没看出门道。”
讲到此处,严仲清了清嗓子,这才开始解释——
“这学生在递卷子给我之前,显然打听过我的喜好,知道我欣赏踏实务实、针砭时事的文作。”
“可是众所周知,先前的考试,考题偏重于诗文,以文采飞扬、用词考究的卷子为佳作。”
“这个学生之所以要请先生帮忙评卷子,自然是想中第的。”
“现在春闱改革的事情还少有人知道,考生们若以过去十年的思路作卷,自然会认为第一篇文章更符合考试要求,更容易得高名次。”
“他实则是希望我评第一卷,但若只递第一篇文章给我,无疑又会被我骂一顿,会被我认为这又是一个只重考试技巧、文章虚有其表而无实质之辈。”
“所以他才特意又写了这第二篇!为的是告诉我,我所想要的东西,他并非写不出来,我所想的事,他也想到了。只是他仍然需要应试,所以才将两篇文章一起给我,好让我打消偏见,从两个角度都给他意见。”
同僚听得啧啧称奇:“原来如此,年纪轻轻竟有如此巧思,让你这样的棒槌也对他称赞有加,实在有前途。”
同僚又去看那学生的署名,眼前一亮,道:“萧寻初,还是那萧斩石之子!这感情好啊,将军之子,想来必是个主战派!若是将来进了朝堂,许会是我等助力!”
严仲捋着胡子未言。
实际上,他也有所意动。
严仲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产生这样的想法。
他忽然十分理解那些将看重的太学生收作门生、甚至将女儿嫁给对方的同僚,原来世上真的会有这样的年轻人,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要指导对方,为对方引路。
他讨厌拉帮结派之行,以前也从未遇到看得上眼的太学生,可现在,他却忽然想,若只是建立师生关系,而不与对方一同做不正之举、勾结作恶,其实并不违背他的原则。
……或许,此生收一个真正的弟子,也不错吧?
*
数日后,谢知秋主动去找严仲先生,想要讨论她先前交给对方的两篇文章。
她本是想要一些具体的建议,与先生探讨完就离开。
谁知,她真正见了严仲之后,这严先生没有立即开口,反而用一种审视的视线,上上下下将她扫了一遍。
随后,严先生肃道:“关于你的文章,要聊的事情有点多,在太学里说怕耽误正事。这样吧,我明日没有讲习,你到我家里来一趟,我们慢慢说说。”
谢知秋听到这里,稍有愕然。
太学的先生往往要与学生关系十分亲近,才会让学生到家中拜访,若到这个地步,师生关系往往也超越了一般的太学博士和太学生,更类似于师徒之情了。
谢知秋之前之所以会选中严仲帮她评卷,一来是因为得到尽可能客观的评价,二来就是因为严仲甚少与太学生有密切的交流,是个独来独往、不喜欢太学中师生之间拉帮结派风气的人。
据谢知秋所知,严仲之前也从未邀请过学生去他家。
现在对方此举,稍微偏离了她的打算。
但严先生已经相邀,而谢知秋也确实想知道自己的文章还有哪些可改进之处,心想凭严先生的性格,或许未必是招揽,就算真是招揽,她应该也有拒绝的余地。
如此一考虑,谢知秋便打消大半后顾之忧。
次日,她乘坐马车,来到严府。
严府没有门房,只有一个老仆人守在门前等她,对方一见谢知秋来,忙为她引路。
谢知秋随老仆入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