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国子监的杏花开得甚好,一簇簇一串串地挂在枝头上,风一吹,便如雪飞轻旋而落。
在春末暖风中,一个年轻女子身着紫色公服,行走于落花下。
忽然,一朵完整的杏花打着圈从树梢落下,正好落在谢知秋眼前。
谢知秋抬手,用手接住。
同一时刻,恰巧有两名国子监生从道路另一边走来,他们远远瞧见在路上走的紫衣女子,皆是步调一停。
下一刻,他们未同谢知秋打招呼,而是忙不迭地往后退,互相推搡着换了条路走,像在躲鬼怪一般。
谢知秋虽低着头,但眼角余光却看见了全程,她并未往心里去,习以为常。
她上任国子监祭酒一职,已半月有余。
国子监是方朝的最高学府。
天下学子寒窗苦读,不过为了有朝一日能在朝中谋个一官半职、出人头地,但是国子监里的学生,不必经过科举就能做官,参不参加科考全凭兴致,可谓更稳妥的道路。
正因如此,国子监入学的名额素来有限,理论上来说只有官员的孩子才能入学,父亲的官职最低也要是七品,由于名额只有七十人,竞争极为激烈,甚至会有八品及以下官员的孩子为了入学谎报家世,屡禁不止。
而另一方面,国子监入学竞争极大,但进了国子监以后,中高层官员的儿子往往只是挂名,并不会真来听课,而他们纵然不来,国子监的先生又能耐他们如何?是以,国子监中学生更少,往往只能见到一些家境相对不显的官员后代和假冒身份混进来蹭课的学生。像以前的萧寻光那样,因为与家中不睦、一天到晚住在国子监不走的,倒像是特殊情况。
谢知秋这个国子监祭酒一职,相当于国子监这所书院的山长,是管理国子监的最高职位。
因为管理着整个国家重要的人才储备之所,学生中有不少人都出自达官显贵之家,这其实是一个人脉广博、地位相当崇高的官职,大多由德高望重的老者出任。而历史上有不少官至宰相之人,都是经由国子监祭酒这条路上去的。
谢知秋从参知政事退到国子监祭酒,看上去只是退了一小步,她身为女子还能担任如此重要之职,已经是极为抬举她,而且谢知秋素有学识,让她传道受业,好像也破有道理。
然而,实际情况却并非如此。
由于男女混淆不符合礼制,学校更是应当尊礼守德的学习之地,谢知秋并不被允许干涉与男性监生有关的任何事务,与其他国子监官员也隔开了一个体系。于是,本应由国子监祭酒承担的职责,现在几乎全部转移到了司业身上,谢知秋被单独分了一个书斋,远离人群,美其名曰尽可能避免她接触男性,保全她的名声。
国子监学生绝大多数是十四岁以上、二十三岁以下的年轻男子,这个年纪已经懂得守礼了,又是官家子弟,他们大多都知道要是在书院里和异性祭酒关系太亲近,指不定会有不好的传闻,那绝对会影响自己在国子监的考评
,影响仕途。
是以,这段日子国子监里的学生一看到出来散步的谢知秋,就会像刚才那样退避三舍,生怕与她有所牵扯。甚至于有个别学生尽可能缩在书斋里不外出,或者索性回家罢了课,以断绝与谢知秋接触的可能性。
谢知秋现在明面上唯一的工作,就是她以萧寻初的身份推行新政时,曾经提倡设立与工科有关的义学。
国子监属于教育体系,虽然达官显贵之子肯定是不会来学工学这类奇技淫巧的,但皇上推到这个位置上,给的理由就是“便于自上而下推动工技义学()”。
至于官方学府惯来不收女弟子,而谢知秋又不允许干涉异性学生这个矛盾怎么解决,皇上没说,朝廷也没提,左右工科义学?[(()”一项在新政改革里本就属于皇上没什么兴趣的部分,进度慢也没关系,就这样先搁着。
谢知秋以前是可以出入政事堂、手握大权的参知政事,而现在被隔离在国子监这个独立体系,既无实事可干,又无法接触学生、培养人脉,很难说这不是将她当作装饰品的意思。
谢知秋仿佛能听到朝廷在告诉她:“官职你拿到了,荣誉你也拿到了,现在可以了吧?国子监月俸也不少,你还是千古以来头一个女祭酒,这下能不能不要再闹事了?”
谢知秋转着手中的杏花。
可以吗?
现在这样,对她来说,已经足够公平了吗?
她内心觉得满意了吗?
*
“太后娘娘,谢大人又来求见您了。”
慈宁殿,青烟古佛,太后清坐着,膝上摊着一本经书,正在阅读。
听到侍女之言,她翻书的手顿了一下,半晌,终于还是道:“让她进来。”
“是。”
*
不久,谢知秋步入慈宁殿。
太后头也不抬,自顾自翻着书,道:“你一个国子监祭酒,怎么从来都不在国子监待着,反而成天往哀家的慈宁殿跑?”
谢知秋道:“国子监那里,臣已经照例露过面了。说不定对其他人而言,臣不露面倒比露面好,他们也不用那么不自在,可以落个轻松。”
太后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她道:“后宫与前朝原是两不相干之地,没事儿一天到晚往后宫里跑的朝廷官员,你说不定是千古以来头一个。”
“大抵是朝中本没有女官,后宫不准男人踏入,而臣虽是女子,官职却高,宫里没遇到过这种例子,还没想好该怎么办,就让臣钻了这个空子。”
谢知秋回答。
她想了一下,又道:“臣明白该进则进,该退则退。朝廷让臣为官,已是极大的优待,臣……不能说野心已经满足,但在这种时候继续咄咄逼人,未免有得寸进尺之嫌。”
太后了然:“你这是跑到哀家这里卧薪尝胆、养精蓄锐来了。不过,哀家这里可没有什么有趣的东西,你待在这里,只怕无聊得很。”
“太后娘娘没有赶臣,臣已甚感荣幸。”
() “……”
不知过了多久,太后长长叹了口气,说:“听说你原先擅长下棋,而且棋艺师承李雯?早年甄奕还未辞官的时候,哀家偶尔也会与他们夫妻对弈。既然如此,让人拿一副棋来罢。哀家倒要看看,你的棋艺,比起你师父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