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鲤生杵在大门口的行为没有给游客造成任何困扰,也只有守在外面的安保人员稍微注意到了,向渡边投去疑惑的眼神。
渡边摇摇头,示意这边没出什么事。他跑到鲤生旁边:“小泉哥?”
鲤生眼睛眨也不眨:“你刚才说了什么?”
“宣传部那边会配合你的节奏宣发?”
“上一句。”
“……海洋馆的问题我们已经找了咒术师?”
“再上一句。”
渡边被搞蒙了,再前面就全是废话了,这点自觉他还是有的。
“你三十几岁了,而我们是同龄人?”泉鲤生莫名其妙问。
渡边比他还觉得莫名其妙:“是吧?我们不都是十八岁考上东京海洋大学的吗?”
“大学毕业之后,我消失了多久?”
渡边数学一向不好,但这是不用复杂运算就能得出的答案:“十年?”
泉鲤生十八岁考进了大学,也是在那个时候见到了伏黑甚尔,在大二那年他们开始一起生活,直到鲤生大学毕业,也就是四年的时间。
接着,因为诅咒师的催化,鲤生急于得到一个准确的结果,在很短时间内结束掉了这段关系,离开了。
他离开了十年,然后回来,对来接自己的禅院研一说:我已经28岁了,研一君。
可他不应该是28岁,怎么算都不应该。
泉鲤生突然意识到了一些事。
笔名的时间一直是错开的,在从薄朝彦的笔名回来之前,笔名之间的时间流速甚至存在着一定比例的差别。
他用来判断自己年龄不是用「证件」这类的东西,而是自然而然出现在脑子里的年龄。
因为从一开始就是那样。
第一次成为入野一未的时候,他还没意识到自己换了笔名,脑子中自然就出现了自己的年龄。
「二十八岁的社会派推理小说家」——这是当时的松本清张
「再过一个月就二十六岁了」——这是当时的入野一未。
「七岁,只有七岁」——这是当时的早乙女天礼。
「十八岁,为了攒上大学的钱而绝赞打工中」——这是当时的泉鲤生。
有江计,或者说奥列格,他的时间是逆转的,被异能所隐藏着,所以没有清晰地认知。
「二十二岁,轻小说作家」——这是当时的濑尾澈也。
薄朝彦的时间则是从诞生开始的。
所以他会根据自己的年龄来判断时间的流逝,这是很简单的减法,随便找一个小学生都能算出来的计算题。
可不对劲,完全不对劲!
泉鲤生可以肯定自己28岁没错,对笔名的认知是不会出现偏差的,而且禅院研一也没有对他自述的年龄做出纠正——在研一的认知里,他也是28岁。
明明是稍微一想就能发现差错的地方啊,作为编辑,禅院研一不可能犯这样的错误。
是他没注意到自己说了些什么吗?
还是……世界的时间线已经乱掉了?
泉鲤生没办法的出准确的结论,时常书写着时间诡叙的自己居然也没察觉到这一点,这让他有了很不妙的感觉。
“你的脸色很难看,小泉哥……”渡边也有些急了,“走,先去医务室,这边这边——”
鲤生无心去观察海洋馆,他本来应该实地考察的,可现在满脑子都是一堆绕来绕去的数字。当他想把数字所对应的事件联系起来的时候,所有念头又变成了乱糟糟的一团。
眩晕感让他有些想吐。
捂着脑袋,泉鲤生实在是走不动了,余光瞥到休息的长椅,他向渡边挥挥手,有气无力说:“我坐一会儿就好……”
渡边把他扶到椅子上,看着泉鲤生弯着背,双手抱着头,身体还有微微的颤抖。
“你在这儿等会儿,我去叫医务室值班的人来!”渡边忙不迭跑了,脚步声传到鲤生耳边,化为很钝的闷声。
冷静下来,他对自己说。
冷静下来,这些异常不是无迹可循的。
——「书页」。
他是有过猜测的,坂口安吾说「书页」能改变现实,入野一未则认为这更像是一种覆盖。
将无数种可能的发展提取出来,对现实的一种覆盖。
覆盖的时候,时间线对不上,所以得模糊掉那些误差,这样的事也是有可能的吧?
而这样的想法才是令人感到恐惧的根源。
对不上的时间……真的只有这一处吗?
这成了没办法确切考证的问题,如果要梳理的话,最准确的应该是「松本清张」,只有他是在这个时代,在正向的时间中可以作为标准的存在。
但是松本清张的存在被「书页」覆盖了。
没错,现在的泉鲤生才想明白问题的根源在哪里。
之前的所有取材行为,松本清张都是直接消失在众人视线中,这令禅院研一非常头疼。
而被覆盖掉的这一次,「松本清张」和东京都知事谈过,他对投来的橄榄枝迟疑着,没有立刻做出决定。
如果「书」的作用不是改变人的认知,而真的是「覆盖」的话……这只能证明,和乱步断交的「松本清张」是真实存在的。
那是无数个可能中的一个他,有着完全独立,能够发展下去的自己的人生,那个「松本清张」被书页找到,失去了自己的生活轨迹,成为现在这个世界的一块拼图。
当清张从薄朝彦的笔名回来之后,那个「松本清张」去了哪里?
「说到底……我又算怎样的存在呢?」
这些猜想都令泉鲤生毛骨悚然。
缰绳栓不住乱飘的想法,情绪被无限制放大了,身体的不适也一样,泉鲤生像是被挤压的爆珠,不清楚什么时候就会被碾碎,迸出的全是茫然。
他很难受,难受得像是马上要死掉一样。
接着,是再度出现的钝响,逐渐靠近的脚步声。
鲤生没有抬头的力气了,光是将眼睛睁开一条缝都算是煎熬。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黑色的皮鞋,停在了他张开的脚间,对于想要提供帮助的人来说,这样的距离实在是太近,近得可以说上一句「不礼貌」了。
对方没有等他艰难抬头,而是选择蹲了下来。
修长的腿叠在一起,胳膊撑在上面,那双白净的手捧起了泉鲤生汗涔涔的脸。
那双苍蓝色的眼睛漂亮得令人呼吸一滞。
海洋馆的所有蓝色都要为此分流,让步。
那双眼睛包含的远不止大海,是能立刻回忆起的挪威的布道石、美国怀俄明州的魔鬼塔、新西兰怀托摩溶洞的萤火虫洞窟、马尔代夫的星星海……
是满天繁星下的灰塔,日出之前的,独立于人世间的蓝天。
泉鲤生惊讶自己居然能捡回那些碎片,简直就是童话一样,在这澄亮目光下拼凑起只与「美好」相关的过往。
「美好」是战无不胜的东西,从古至今就是如此。
“那两个伏黑都多少有点毛病,可这怎么难得住我呢。”他说,“我总是会来找你的,鲤生。”
泉鲤生嘴唇翕动着,找回了声音:“……悟?”
“是我啦。”
“……五条悟?”
“除了我还能有谁。”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海洋馆……因为海洋馆的异常……”
视野中的那双眼睛发倏忽放大,是距离的又一次拉近,鲤生几乎能闻到来自对方的,水果硬糖的甜味。
“五分钟前是那样没错,现在不是了,那些小事交给我那可靠的学生就好了,忧太完全能解决。还是你比较重要——你怎么了?”
泉鲤生说:“我遇到了很难想明白的事情。”
“比「OSAMU」还要难吗?”
“是。”
“我想找到你也很难,令人愁得甜点都吃不下,每天都像是在重复昨天的梦,可我不做梦,所以我还在找,我一直在找。”
“……”
五条悟实在是太敞亮了,即使离开了年少轻狂的年纪,即使他身上已经没有了任何青涩的影子,那股从眼睛中绽放的生机始终镌刻在他的灵魂之上。
很难去想象这样的人会有什么苦恼,他没有倾颓的概念。
但在说起这些话的时候,他把眼睛瞪圆,之中的天幕碎成几片,滂沱的不满落了鲤生满脸,又在转瞬间化为欢快的情绪。
“没有难到没办法解决的事,鲤生。这是你无所不能的五条悟作出的保证,你得对此深信不疑才行。”
——真的,就和童话一样啊,这个人。
五条悟用手指抹掉了泉鲤生脸颊流下的汗,撑起膝盖站起来。
“好了,不舒服的话我带你去医务室。说起来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啊,昨晚惠直接跑了,应该是去找你,我还以为你应该——”
他的话顿住,腰上的力道很重,至少对于泉鲤生来说算重了。
鲤生抱住他的腰,脸埋了进去,半身的重量都靠了上来,把五条悟说了一半的话全部压了回去。
“悟……”
“在呢。”
“和你认识真是不可置信的事……”
“也没有那么不可置信吧。”五条悟把手搭在鲤生发顶,揉了揉,“「世界上只有他认为自己无所不能,包括记住会被所有人遗忘的我。」”
“「世界上只有我会被所有人遗忘,直到遇到了认为自己无所不能的他。」”
“因为你是这么写的,所以就算你消失了很久,我怎么也找不到,这让我恼羞成怒,但我不会怀疑什么。”
抱着自己的人在颤抖,五条悟不知道泉鲤生是为什么害怕,鲤生被失落包围的时候,不管怎么安慰劝解都没用,他很清楚这一点。
十七岁的五条悟会想要把世界上所有鲜活的的东西摆在他面前,或是带他满世界乱跑,试图让他感受到区别于凝滞的存在。
二十七岁的五条悟只会自己站在这里。
“喊喊我的名字,鲤生。”他说。
泉鲤生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哭:“悟。”
“我在呢。”五条悟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