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令璟搂着人,心里多少有几分委屈:一生只得一次的洞房花烛夜,他的小妻子睡得香甜,他却只能立着自己的小旗子,看屋顶、数木纹,闭上眼睛背千字文。
夜宁见他不动,便问道:“还不想起?”
萧令璟暗叹一气,刚才是不想起,如今是小旗子飘扬招展,不能起。
他慢腾腾松开夜宁的腰,声音更哑:“……你先起。”
夜宁哦了一声不疑有他,掀开被子下床去。
萧令璟坐在床上,平复了片刻,才起身用了姑娘剩下的水,同夜宁一起走出门去。屋外的小孩,都是肃北孩儿营里的,他们都在十五六岁往下,不是战场遗孤、就是军中长起来的小辈。
远远见他出来,刚才还在湖边打闹的孩子立刻集合列队,恭恭敬敬喊他:“将军早!”
萧令璟点点头,牵着夜宁下木阶。
几个孩子对视一眼,也敬礼,冲着夜宁高喊:“夫人早!”
他们的声音太洪亮,吓夜宁一跳,如此,最后一级台阶没踏稳,脚踝一扭险些摔下去。
萧令璟忙扶住他,担心地嘘寒问暖,恨不得当场蹲下去脱夜宁鞋袜。夜宁忙摆手说没事,这么多小孩盯着,他多少有点无措,耳根微微发红起来。
那群小孩看着,悄悄互相咬耳朵——
“哇——夫人好好看看哦。”
“你看你看,夫人耳朵红了!大美人脸红也好漂亮!”
“哇!夫人腿软了,昨天夜里肯定……嘻嘻,将军真坏!”
“……快闭嘴吧你,仔细将军和宋先生听见揍你!”
……
这厢正闹着,马蹄声又由远及近,宋青策马急匆匆从东北方向赶来,他只来得及匆匆给夜宁点头行礼,就将萧令璟拽到一旁:“出事了——军中有紧急军情!”
提着军情,萧令璟脸色骤变,他先扶夜宁进屋坐下,小心架高他的腿,“阿宁先歇歇,我去去就来。”
夜宁也知军情要紧,他点点头,自己揉了揉踝骨:“没事,你去。”
萧令璟担忧地看了一眼那微微泛红的脚踝,最后还是转头离开,他一指湖边的石灶,“叔,我们这边说。”
那群孩子也被叫过去,一个个敛了脸上戏谑,安安静静听。
原来,昨夜宋青出去后,先寻着这队孩子,然后就遇上了从军中前来报信的先锋兵——探子来报,说突厥右将军又集结了数十万人马,正浩浩荡荡南来、准备再攻他们军营。
而西南侧的楼兰国态度不明,一会儿要求释放他们的两位将军,一会儿又说会支持他们攻打。
“哼,倒信他们的!”萧令璟啐了一口,“一次不忠,万事不用!”
“正是这个理,”宋青赞同道:“我让先锋兵回去,着几家兄弟集结起来,先防备他们袭营。然后我们从此处赶回去,还是按着从前的阵迎敌。”
萧令璟点点头,“那我去让阿宁收拾行李。”
宋青一愣,忙叫住他。
萧令璟回头:“……?”
宋青犹豫片刻,先遣了那群孩子离开,才道:“此去凶险,方才那些话,是说给孩子们听的。那右将军凶悍,几次三番偷袭不成,如今明着来,只怕还有暗招未使,像先前那洋|枪,就厉害得紧。”
萧令璟想想确实如此,那右将军自视甚高,没有万全把握,他不会轻动重兵。
萧令璟遂皱眉问道:“那……依宋叔的意思是——?”
宋青闭了闭眼,才下定决心道:“末将的意思是,我观此处水草丰腴,物资也算充分,来往没通路,夫人暂时留在这儿,远远要比跟我们回去更安全。”
萧令璟瞪大眼睛:“叫阿宁留在这儿?这怎么行?!”
宋青也知此事为难,他低下头,续道:“我知道,叔这样劝你有些不近人情,毕竟你们刚成亲,她又是粟特遗民,不该这样将人家一个贵族姑娘留在荒地里。但……突厥残忍,这路上不安全,你也不想她遇险不是?”
而且,宋青从没和萧令璟提过——
当年,萧令璟还在娘胎里,突厥袭营几次不成,便恼羞成怒地雇了沙匪潜营,妄图绑走怀有身孕的萧夫人和军中女眷。若非狼犬发现及时,只怕萧令璟都不能顺利降生,萧家夫人,也是由那时落下的病根。
他昨日匆匆一瞥,那姑娘看起来,也似位不谙世事的小姐。
若真跟他们出了什么事儿,只怕萧令璟要发疯的。
如此,宋青又补一句道:“我也会请张家兄弟过来暗中保护的。”
那张家兄弟两人,原是沙漠盗匪出生,有把子飞檐走壁的功夫,被老萧将军收服后,就在军中做了护卫。他们身手矫健,论单打独斗,整个肃北军里无人是他们对手。
萧令璟抿抿嘴,理智上,他知道自己该赞同宋叔的提议,但情感上,他又有些舍不得夜宁。
如此,两厢纠葛,他心浮气躁也没个主意,只好丢出一句道:“我去问问阿宁。”
宋青一噎,却也无奈,只能应允。
他看着萧令璟回头,忍不住长叹一气:
——姑娘正新婚,最是黏人时。夫人她啊,定然不会答允。
然则,叫宋青意外的是——
夜宁听萧令璟说完后,反很乖地点点头哦了一声道:“那你去叭。”
宋青:“……”
萧令璟:“???”
夜宁实没多想,他念着侍卫大哥还在附近。萧令璟即便不走,他也要寻个由头支开他们。但他一抬头,见两人表情惊讶,又恍然觉得自己这反应有点——不太姑娘。
他眨眨眼,伸手揪揪萧令璟的衣角,放软了声道:“那你,要早点回来呀!”
萧令璟看着他漂亮的眼睛,最终撇撇嘴、不甘地喔了一声。
宋青却有些欣慰:这姑娘不仅身怀武功,仁善质朴,还有大义,能以大局为重。这样的奇女子,当真是天定姻缘——正适合做将军夫人!他在心中告祭神佛,通禀萧令璟爹娘,孩子有可心人了!
两人表情欣慰,夜宁也小小吐了口气。
宋青还要去布置,就先从木屋中退出去。
萧令璟看着远处的蓝天、沙丘,忽然蹲下来,解下了自己的随身玉佩。他本想将玉佩送给夜宁,但看姑娘穿西域宽摆长裙,也没个好挂配饰之地,便将上头一截挂绳拆做两股,编出个项圈形状。
夜宁正疑惑看他,下一瞬,萧令璟就将玉佩挂到了他脖子上。
“阿宁……”萧令璟跪一条腿在地,双手捧起他手正色道:“这个,是我的家传玉佩,父亲给我,我如今又交给你,算作——”说到这儿,他竟还有心玩笑,“算作公公给儿媳的见面礼,也算我……我给阿宁的定情信物。”
他翘起嘴角,露出颊上融融梨涡:“这次,可卖不得了。”
夜宁一手被他牵着,另一手本拿玉佩把玩,听他这么说,忽然又觉那玉佩隐隐发烫。
萧令璟续道:“我这次回去,快则三五天,慢了少说个把月,你乖,且等等我,到时,我一定八抬大轿、锣鼓乐队、十里红妆来迎你,再给你带最多最甜最好吃的糖果子!”
夜宁一愣,抬头,却正好撞见萧令璟亮晶晶的黑眼睛。
乍看之下,好像……比父王宫里藏的黑曜石还漂亮。
夜宁摩挲玉佩,忍不住小声驳道:“……十里红妆,一般是说嫁妆来的。”
“……啊?”萧令璟一愣,而后哈哈大笑起来,他笑得开怀,眼角都带了水色。待笑够了,萧令璟才咳咳两声,柔声道:“好,阿宁教训的是,为夫说差了。但还是要的,这次的嫁妆和聘礼,都由我备着。”
夜宁看他,只觉得男人的脸沐浴在阳光中,灿烂得有些炫目。
“将来,等战事平定了,”萧令璟翻出夜宁的小手指,笑着与他勾了勾,“我们说好——等我上阿宁家提亲时,再换阿宁教我——聘礼要备些什么,岳母和老泰山又喜欢啥——”
夜宁别过头去,吸吸鼻子,只觉眼眶莫名发酸、发胀。
萧令璟见他如此,便也不敢再说——他怕当真给小妻子说伤心了,姑娘哭起来,他可哄不好。萧令璟又嘱咐了几句,便起身作别,到门前同夜宁挥挥手,就翻身骑上宋青备好的马。
然而,萧令璟牵起马缰,还没扬鞭,夜宁忽然蹬蹬从屋内跑出来——
“璟哥——!”
萧令璟一愣,他还头一次听见自家小妻子这般喊自己。
他急急勒马回头,只见小姑娘一瘸一拐向他跑来,不等他反应,就往他手里塞东西:那是一柄四五寸的小刀,锡制刀鞘在日光下闪着煜煜银辉,刀柄上嵌有蓝宝石,像夜宁的眼睛一样明亮好看。
“……给璟哥。”夜宁气喘吁吁,将东西塞给他后,就头也不回地跑回屋内,蓝色的裙摆衬着今日的蓝天白云、远处的沙丘绿海,蓬松金发下,是一双红得滴血的耳朵尖尖。
宋青和远处几个小士兵,只嘻嘻瞧着他们夫人和将军依依惜别。
唯有萧令璟,清清楚楚听见夜宁小声说的一句——
“我的信物,送给璟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