阵阵蹄音,随着风声远去。
夜宁静静地坐在屋内,直到微风歇、浮云止,他才轻出一口气,将脑袋埋进掌心。
掌心微凉,洇着一层汗,双颊上却似火烧,一触手,仿佛在摸栎炭。
夜宁捧着脸发了一会儿呆,自觉热度下去后,才抬起头,顺窗户望出去:看远处湛蓝的湖面,看湖面里倒映的缕缕白云,看高耸的沙丘,看如茵碧草绵延数里。
那柄小刀,是他六七岁上,父王送他的礼。用乌兹钢以神山雪水淬炼而成:吹毛断发、削铁如泥。刀鞘的锡壳由王庭工匠耗费五年时间锻打雕刻,刀柄上镶嵌的蓝宝石是母亲的陪嫁——据说传承百年,曾被镶嵌在王冠上。
夜宁收到刀后爱不释手,带在身边用了十余年。即便亲如王兄,他也不愿出借,更莫说送人。
但,直到此刻,夜宁都没后悔。
他嘴角挂着浅笑,轻轻摸着胸前玉佩,想起萧令璟墨眸点漆,认认真真给他承诺的——会给他带许多好吃的,会带他去看汉人繁华的都城、看烟雨迷蒙中的江南水景。
“萨珊王子——!”
打断夜宁思绪的,是侍卫大哥的声音。他一直候在附近,直到确定萧令璟几人走远,才拴好马疾步靠过来。他换了身干净衣裳,看着倒无前日那般狼狈了。
夜宁一愣回神,忙将玉佩塞回前襟里。
他轻咳一声,想起身让侍卫大哥进屋,一动,脚踝处就传来一阵刺痛:
“唔——!”
夜宁疼得闷哼一声,侍卫被吓了一跳,忙上前查看,发现夜宁脚踝肿得老高,跟个小红馒头敷在脚上似的。他摸摸踝骨,见骨头没事,才松了一口气,问道:“您这儿怎么伤了?”
夜宁撇撇嘴,没好意思说自己是被几个汉人小孩吓得,只能含混道:“……不小心摔的。”
侍卫翻出瓶药,跪下来给夜宁揉捏,这时得空了,他才想起来给夜宁讲王庭的事——
原来,他匆匆赶回波斯后,王军就已收复了王庭和北面的大片领地。叛军节节败退,不得不退守到了北面的几座高山上。追随叛党的几位领主见大势已去,纷纷率部下山投降。
眼看战祸将平,那叛军首领却不知上哪儿弄来不少的火铳、火炮。
王军一时不妨,伤亡惨重,又被迫退回了王庭。
“火铳?!火……嘶——!”夜宁一下站起来,伤着的脚踝又传来剧痛,他单脚跳了一下稳住身形,急急追问道:“父王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您放心,”侍卫忙扶他回床上,“陛下没事的。”
夜宁这才松了一口气。
几个月前,他刚来这片戈壁滩,每日心中所系,就是能回到王庭,同父母王兄共进退。
但如今——
夜宁抿抿嘴,手指轻轻揪着绒毯边,他眸色闪烁,越过侍卫大哥头顶,从窗户往东看出去,这时候的屋外起了一阵大风,漫卷的黄沙洒进湖水里,沙沙簌簌,很像那夜红岩山上倾盆而下的暴雨。
他摇摇头,扶着木桌起身,桌上燃了彻夜的龙凤花烛,此刻已没了原本金灿灿、红艳艳的漂亮样子,凝在烛台上面变成两叠红白间错的塔,桌下,是萧令璟无论如何要搬过来的床板,轻轻一摁,就会嘎吱作响。
夜宁忍不住笑了下。
跪在他身后的侍卫不解,抬头:“……殿下?”
夜宁摆摆手,慢慢挪到了那几只衣箱旁,昨夜被萧令璟揭下来的红盖头,还好好地落在上头,他伸出手,轻轻摸摸那块红帕子,唇边的笑意又放大不少——
其实醉酒的记忆他都有,若非喝酒误事,昨天跪在月下行礼时,他就已下定决心,要向萧令璟坦白。
他憨直的璟哥直到那会儿都还当他是姑娘,说往后岁月,都会珍惜爱敬他。
夜宁看着他认真的侧颜,似有所感,也用波斯语虔诚地向阿胡拉大神告求,让他保佑身边这人此生无忧。他还认认真真以手指天,要最高上神替他做个见证——
从前不得已骗他,往后,若他这小相公知道真相后,还愿同他在一起,他就会好好待他,直到身死。
可惜,一时贪杯……
夜宁看向滚在角落的空酒坛,摇摇头,轻锤额角:
——他又怎会知道,这甜甜酒,能如此上头。
“对了,”夜宁收回目光,问身后的侍卫大哥,“王兄那边如何了?”
“我回去时,拉罕王子已经离开半月,来往书信上说一切都好……”说完这些,侍卫又忍不住叹道:“拉罕殿下从来都是这般报喜不报忧的,他往外游说求援,哪有不受气的?”
夜宁知这侍卫最是忠心,他便笑着宽慰道:“人没出事就好。”
侍卫摇摇头,又叹一气。
夜宁见他如此,便笑道:“不若,你回德干高原陪着王兄好了?”
侍卫听见这话,面色却变了,他扑通跪到地上,“属下不敢!殿下既命属下保护萨珊王子您!属下便绝不会违背主人命令!属下向阿胡拉大神起过誓的,若有违背誓……唔?!”
夜宁忙止了他,“好好好,我同你说笑呢。”
侍卫低下头,站在木屋中踟蹰了一会儿,见他家小王子总盯着个空酒坛瞧,便主动发问道:“刚才……那几位,都是殿下您新结交的朋友么?”
夜宁笑,反身蹦回床上坐下,他以手托腮,偏着头想了一会儿,才神秘道:“是我钓的小相公。”
侍卫愣了愣,“您的……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