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宁在沙丘上等了十五日。
第一日,他和侍卫大哥分着吃了一条炙羊腿。
午饭后,他便教着侍卫大哥编鱼篓,结果两人折腾半天,只做出一个很勉强的圆盘底网兜——都不用下水,就在岸边散了架。于是,晚饭,夜宁只能拿出萧令璟晒好的小鱼干拌了水荇。
第二日,夜宁小心翼翼从羊排上撕下一小条肉。侍卫没敢吃,只啃了俩糗饵。
他们早早起来,用买回来的鱼竿往湖中钓鱼,结果靠近岸边的都是小鱼苗,它们都还没那钓钩大,鱼饵用去不少,却没能钓上一条,湖心的大鱼又都不靠岸,无奈,晚饭,他们吃的又是水荇拌鱼干。
第三日,夜宁吃过一小条肉后,就撺掇着侍卫大哥扎木筏。
两人从清晨忙碌到日落,好容易划着小船进入湖心,落竿后却没能钓起一条鱼,唯一一次浮漂动,拉上来却是一只泡烂了的皮靴。夜宁泄气,回去后晚饭都没吃,踢了鞋就窝到床上咬枕巾。
第四日、第五日……皆是如此。
第六日上,他们终于吃完了萧令璟留下来的全部食物——羊排、羊腿、小干鱼,侍卫见夜宁神色悒悒,便主动请缨去打猎。
他想过了:若运气好,在附近他就能找到黑山羊;运气不好,他就去崖城置办一桌席。
如此东行数十里,侍卫远远看见一群羊,他心中窃喜、策马靠近,追着其中几头绕过一座沙丘,刚拉满了弓,就见一头小黑羊前蹄一软,整个陷进了沙里——
侍卫一惊,忙勒住马缰。
骏马扬蹄、高声嘶鸣,侍卫稳住身形,这才看清这片沙丘下——黄沙掩着白骨,残骸累着兵刃。
陷入其中的小黑羊咩咩惨呼,四蹄不住挣动,却反被急速落下的黄沙吞没。
侍卫骇然,勒紧缰绳后退。
等退到安全处,他才眯起眼睛,细细观察沙地中若隐若现的白骨、尸骸和兵刃——白骨应当是早就埋在此处的,只因地动或流沙才被翻上来。
那些兵刃多为圆刃长刀,看着像是突厥惯用的武器。至于那数具尸体,他们皮肤偏黑、头上扎着小辫,外貌亦是突厥人模样,极像一队突厥士兵在此与人发生了冲突。
侍卫草草点了点,尸骸慢说有三四十人数,而他们的口鼻中塞满了黄沙,可能正酣战时,不慎落入流沙中,最终——同他们的敌人一道儿,全军覆没在此处。
他皱紧眉,盯着这处地方面色凝重:他只是追猎,还没迷路。
这是通往崖城的必由之路,在他的记忆里,似乎并无流沙经过。
莫非……这几日附近有地动?
侍卫调转马头,心事重重地朝崖城赶去——他耽搁了时间,今日定猎不到羊了,只能往崖城看看能不能置办出一桌合王子心意的饭菜。
天光流转,浮云聚散。
夜宁百无聊赖地坐在小木筏上,他脚下踩着钓竿,手中捏着用来当鱼食的糗饵、正随意地往湖中洒——清澈的湖水如镜,一窥能见不少水草,透明的银色大鱼穿梭其间,它们浮浮沉沉吃着糗饵碎,却没一条咬钩。
钓了几日,夜宁也看开了:这群鱼精明得很,只碰一下,就懂得绕开铁刺上的倒钩,一团钓饵能被它们溜着边儿地咬完,只剩下裹着倒钩的那一点。
如今,他倒有几分明白了萧令璟给他讲的那个故事——
不是直钩也能钓鱼,而是:“愿者上钩”。
夜宁喂了一会儿,多少觉得有些无趣,侍卫大哥人很好,就是闷得很,不会讲故事也不懂编鱼篓,外出一趟也不知能带回什么好吃的,他双手叠在脑后,一下躺倒在木筏上:
湛蓝高天中,浮着大团大团的云,厚厚的云层后,有许多小黑点——有排着阵型的雁,也有说不出名的鸟儿。阳光炫目,夜宁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就缓缓闭上了眼。
乍然合上的眼皮里,是一片墨黑泛红的棕色世界,夜宁烤着暖洋洋的日光,那雾蒙蒙一片的世界里,却出现了脸上挂着梨涡的萧令璟,他翘着嘴角,一对眼睛弯成月牙儿。
“璟哥……?!”
夜宁惊喜地睁开眼,“萧令璟”却也跟着消失无影,他愣了片刻,心浮气躁地坐起身,脚下鱼竿一动,惊了靠近的一条大鱼,那鱼足有一尺来长,尾巴一翻掀起不小的浪,溅起的点点水花洒了夜宁一脸。
他抿抿嘴,委屈地蹭去脸上的水。
侍卫大哥去了半日,也不知猎着羊没有,夜宁收了竿,抄起木浆缓缓划回岸边。
夕阳西下,天边的云朵异样惨红,素日金色的落日也蒙上了一道诡异的黑云。
夜宁拧眉看了一会儿,正准备回屋,马蹄声却由远及近,侍卫从崖城带回了一桌子饭菜:炙羊腿、烤羊排,牛羊肉串、熏鱼和一坛子葡萄酒。
一见羊排和羊腿,夜宁的眼睛瞬间亮起来,可撕了一块丢进嘴里后,他又险些没被膻得吐出来——
他不喜欢浪费食物,但羊排太老、羊腿没烤透,熏鱼都是烟味儿、葡萄酒酸得发苦。
夜宁在各个碟子上犹犹豫豫,最终长叹一口气、搁下筷子,用手拿起一串烤牛肉。王庭的牛肉很少这么串着烤来吃,都是取最嫩的里脊和肉|眼放到锅上煎,配上其他料菜一起当主食吃。
他张口咬那洒满了辣椒孜然的小黑方块,结果上下牙碰到一起,生是没咬动。
夜宁深吸一口气,用虎牙咬住那块牛肉狠狠一扯,肉是撸下来了,可手却握着签子撞到桌面上,发出咚地一声。侍卫正低头夹了一筷子鱼,听见响动被吓了一跳,下意识丢了筷子摁住刀柄。
夜宁:“……”
侍卫:“……”
入口的牛肉并不嫩软,放凉后像干巴巴的肉干,里面的肉筋没烤软、外面的一圈又像烧焦的炭,夜宁不好意思吐出来,只能一边鼓着腮帮嚼,一边轻轻揉自己的手。
侍卫再迟钝,也看出来这饭菜并不合小王子胃口。
他起身,将微凉的牛肉串拨弄到自己这边,换了他觉得还不错的熏鱼过去。
侍卫挠挠头,道:“前日,崖城附近闹地动,说是摇晃了足一刻钟才停下,城里桌翻椅到、城外的沙丘整个滑落。他们城里最好的亚拉托逃难去了——这些菜,也是属下东拼西凑来的……但、但都是他们城里人说最好吃的。”
亚拉托?
夜宁腮帮都嚼酸了:这是他们波斯王庭里“厨师长”的意思。
侍卫又将他没猎到小山羊的事解释了一遭,顺便提了提流沙里面的突厥人。
夜宁好容易咽下去那块要命的“铁肉”,听见这个,立刻瞪直了眼睛:“突厥?那、那尸骸中,可有见着汉人?!”
侍卫细细一想后,摇头道:“地动之后,流沙挡住了原本的道路,汉人的领地在崖城东南,没有特别缘由,他们……应当不会经过此处。”
夜宁抿抿嘴,放下肉串想起另一件事情来——萧令璟离开时,似乎提过会派人来保护他,他当时没太在意,如今想起来——除了汉人的肃北军,又有什么人会在这片戈壁上同突厥发生冲突。
他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脸色也沉下来。
侍卫不知萧令璟身份,见夜宁面色凝重,只当他在可惜道路不通。看着桌上夜宁每一样只动了一筷子的菜,再想想头几日吃到的酥脆羊排,他也忽然觉得盘子里的肉没那么香了。
夜宁不说话,侍卫也默默无言。
他这次来得匆忙,身边没带太多金子。没想小王子在戈壁上有奇遇,结识了一位顶顶厉害的汉人厨子——会讲有趣的故事、能做好吃的菜肴,还懂编鱼篓、猎山羊,也不知要用多少金子才能雇来。
侍卫在心中盘算,仔细回想殿下教他的——汉人厨子的说法——好像叫“相公”。
于是,他从桌后绕过来,小心翼翼地跪到夜宁面前,恭敬道:“殿下,那崖城中的最好的相公是逃了,但我们这片绿洲往西、往西南还有不少城邦,若您觉着这饭菜实在难以下咽,我还可以往那边去请他们的相公。”
侍卫说得很诚恳,夜宁却一时没听懂:……怎么相公还分好次的么?
“我身边金银不足,虽可能请不上如您相公那般的,但当了身边佩刀,或许能凑够……”说到这里,侍卫一条腿跪在地上,“还请殿下告知,您买您那相公,大概花了多少银子?”
夜宁:“……”
他这才反应过来——侍卫大哥刚才的表达,虽用的是波斯语,但中间却学着他念了汉音的“相公”。
先前他不便解释,便由着侍卫将“相公”误会成“厨子”。
如今……
侍卫大哥这说的、都是什么怪话!
夜宁轻咳一声,竖起三根手指。
他想说——救萧令璟,本是为着那三条鱼。
结果侍卫大哥误会,他怪叫一声:“竟、竟要三百两银子?!”
夜宁:“……”
三百两,怕不是能买带院儿的屋子,屋内还能塞满厨子!
侍卫见他神色莫测,脸色变得更白:“莫、莫不是……三、三千两?!”
夜宁:“……”
好家伙,三千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