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朔震惊。
主父偃竟然没放弃过。
然而他失态反倒叫其他人误会了,认为主父偃不愧贪财之人,为了守住钱财,向来眼高于顶的他竟然不介意向卫长君低头。
有人便问主父偃何时前去茂乡拜访卫长君。他随主父偃一同前往,为下次做准备。其实想提醒卫长君以后遇到类似的事别这么莽,可以先跟窦婴或韩嫣商量商量。
东方朔不缺聪明,早看出卫长君不想掺和朝政,不爱搭理朝臣。要不是他觍着脸往前凑,跟卫长君在茂乡住一辈子,他在卫长君眼里也只是个最熟悉的陌生人——熟悉因为经常能碰到,陌生是话都没说过几句。
“正值农忙,你们过去,”东方朔扫一眼主父偃和其他人,“帮大公子收庄稼,还是叫大公子放下镰刀拿起菜刀杀鸡宰鸭招待你们?”
主父偃这几年是刘彻身边的红人,巴结他的人能从东市排到西市,然而卫家待他的态度从没变过,无需他替卫家在陛下面前美言,也不担心他位列三公之一权倾朝野恩将仇报。
主父偃贪财,睚眦必报,却因此越发敬重卫长君。他不认为卫长君是位如兰如竹的君子,但他始终坚信卫长君真坦荡且真的做好事不求回报。这就导致主父偃忍不住关注卫家。
主父偃知道卫家有几十个奴仆,“如今还需卫公子亲自割麦?”
东方朔圆滑不谄媚,他讨好的人都是他欣赏的人。东方朔也贪财,但他不会仗着自己是天子近臣收受贿赂。主父偃近几年像是意识到家财万贯的好处,也有可能因为朝中贪财的人多,他觉着“你情我愿”的事并无大错,堪称来者不拒。
这就叫东方朔不喜了:“抢收你以为呢?”
出身底层的主父偃想起幼时也跟老天爷抢过粮食。可东方朔的口气叫他很不快,“那你还去找卫公子?”
东方朔心梗了一下,死不承认:“你是不是忘了我家也在茂乡?”
主父偃忘了,像是跟他较劲似的,“我这就去求陛下赏我一块宅基地。”
“你去吧。”东方朔贱兮兮的提醒,“大公子东边是渭河,西边是我们,前后全是良田。我不信陛下舍得把良田当宅基地赏你。”
一小块宅基地,九五至尊的刘彻自然舍得,但主父偃在刘彻心里还没这么大分量。刘彻重用主父偃不止他是位奇才,重要的是他好用,刘彻叫他捅谁他捅谁。主父偃也不会因此认为帝王心黑,反而认为食君之禄为君分忧。
主父偃到刘彻身边好几年,刘陵坟头上都长草了,可达官显贵也罢,贩夫走卒也好,依然没人知道他是因卫长君攀上天子。这说明什么?天子不止一次敲打身边人,他们才能做到几年如一日守口如瓶。
刘彻待卫长君如此用心,也令他蒙蔽双眼,信了刘彻在宣室外粮车前的那番鬼话。
主父偃也信皇帝不会为他首开先例,“我不信!”
“不信你去看啊。”东方朔微微摇头,迤迤然走人。
主父偃不禁瞪东方朔,小人得志,给他等着!
旁人劝道:“今日来不及了,最快也得下次休沐,既然晚了,不如等农闲再去拜访大公子?”
突然抽掉一些人前往西南赈灾,这些人素日要处理的公务得分给别人,接下来各府衙肯定有得忙了。想到这,主父偃不甘心地说:“只能如此。”
殊不知几十里外的城中公孙家,公孙贺看到天色也同主父偃一样不甘心地说:“只能等下次休沐了。”
五月下旬,卫家的小麦全收上来,卫长君得以清闲了,主父偃迎来休沐。
一大早主父偃就起来洗发,然后用很多块干布擦拭。待他用了早饭,头发也干了。主父偃令驭手备车,带上礼品,前往茂陵。
此时离三伏天尚早,只有正当午热。主父偃坐在车里凉风习习很是舒服,心情自然不错。
当他到卫家门外,瞬间变脸,盖因卫家太安静,安静的不正常。
主父偃下车亲自敲门,开门的是位老奴,但不是赵大也不是钟媼。主父偃瞬间知道他是卫长君后来买的。常言道,宰相家奴七品官。卫长君的看家狗都是狼,奴仆自然也不一般。
主父偃拱手道:“老丈,大公子不在家?”
礼多人不怪!
老奴笑着说:“先生来的不巧,郎君前日就去秦岭了。”
主父偃不由得朝地里看去,确实没了小麦,但还有很多红薯,“那些是秋天收的红薯?”
“春红薯。今年红薯长得慢,过了三伏天才能收。近日没下过雨,也没法种玉米。”老奴不吝多说几句,“往年郎君会盯着奴婢种玉米。今年小麦少,老奴等人也知道怎么种了,郎君就说等雨过天晴,他再回来看看。不知先生找郎君何事?”
主父偃挤出一丝笑:“无事。”
“不知先生姓甚名谁,何处高就?”
主父偃微微摇头:“不重要。”不经意间瞥到东边有个人,他转过身去,那人正好上岸,“孟粮?”
孟粮脚步一顿,看清来人大步过来,“主父偃先生?找我家郎君吗?先生来的不巧,郎君才走。”
老奴一见孟粮认识,便把主父偃交给孟粮。
卫家奴仆当中有几个小姑娘,最大的还没二公主大。她们以前面黄肌瘦,像是一阵冷风就能要她们的命。孟粮担心,他们这些奴仆都是郎君花钱买的,要是死了都不如牲口,牲口还能放血吃肉。孟粮同卫长君提议,他闲的时候下网捞几条鱼给她们补身子,身体好了平日里可以看家牧羊,以后也能接替许君和西芮。
河里的鱼不是卫长君养的,捞出来也不用他做,卫长君没必要说不。孟粮方才便是在岸边撒网。
孟粮穿的草鞋上沾了水,索性扔门外晾晒,光着脚对主父偃说:“先生屋里歇会。”
主父偃摇头:“不打扰了。”
孟粮:“长安离此地也不近,先生坐车不累,马也该累了。喂了水和草再走也不迟。”
主父偃拱手道:“叨扰了。”
“来者皆是客。郎君改日知道了也不会怪我。”孟粮把两扇宽大的门打开,听到车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先生,车里还有人?”
“一些礼物。”主父偃赶忙补一句,“给小霍公子和阿奴的。”
孟粮摇摇头笑看着他。
主父偃何等聪慧,见状令驭手把车留在外面,马进来吃草。
许君和西芮也跟卫长君回秦岭了。孟粮虽然能进正院,也可以打开厨房门,但他极少过来。正院冷锅冷灶的没有茶水招到他。孟粮请主父偃到院中果树下稍等片刻。
西瓜藤被霍去病和阿奴盖的很好,严霜只冻死几片叶子。严霜过去就开花结果了。孟粮摘个小的,到东边大厨房洗干净,一切两半,一半留自家人和主父偃的奴仆吃,一半被他拿去正院招待主父偃。
上林苑不缺西瓜,但市井之中并没有。时隔很久,主父偃再一次看到西瓜,不由得起身,“孟粮,这不合适。”
“如今我们家最不缺这个。河岸上种了近半里路。要不是麦秸垛多,前些天就全冻死了。”孟粮边切瓜边说,“陛下曾不止一次警告我等,家里的事不许对外人道也。先生该知道郎君并不希望在此见到你。”
主父偃想也没想就把东方朔推出来挡枪。
孟粮眉头微蹙,“郎君就不该给他出主意。空长一张嘴,净不说人话。”
主父偃差点被西瓜汁呛死。
孟粮提醒他慢点。
主父偃把嘴里的瓜咽下去,解释道:“多年不见,我也是担心大公子。”
孟粮:“郎君每年除夕前都会回城过除夕。先生有心还担心见不到郎君?”
闻言主父偃不由得想起几年前沉默寡言的孟粮,“想必这几年你也很得大公子看中吧?”
“我成天在郎君身边,郎君又从不吝啬提点我等,不用心也能学到一二。”
主父偃在卫家那几日常跟在孟粮身后,说过他家不易。他本意是希望孟粮帮他在卫长君面前美言几句。这几年孟粮时常进城送东西买东西,听说过主父偃是个十足的小人。孟粮不希望好不容易得道升天的主父偃越陷越深越走越歪。但孟粮也不会找上门提醒,他没那么多烂好心。
今日人到跟前,孟粮便趁机道:“以后别来了。哪日出了事,郎君看在你知情识趣的份上,兴许还能拉你一把。”
主父偃楞了一下,感动又想笑:“孟粮,你不愧是大公子的人。外冷心热。”
“那是因为我认识你。你这几年还算听话。在路上碰到小郎君都装作不认识。”卫广说起主父偃时,孟粮恰好在院里打水。顺便也听到卫长君对卫广说,主父偃是陛下的一把刀,装不认识是怕伤着你。
主父偃拱手道:“你放心,真有那一日,我也不会求大公子。旁人贪财恋权的时候,可能存着侥幸心理,能安稳到老。我建议陛下把诸王的土地分给他们的儿子的时候,已经做好被怀恨在心的王爷们杀了。”
孟粮摇头:“真到那一刻,你就怕了。不是怕死,而是有种种牵挂。”
主父偃想说,你没穷过,不知道生不如死的滋味。忽然想起孟粮也是个六七尺的男子,也没比他大多少,他家再穷也没到自卖为奴的地步,“陛下很看重大公子,即便大公子有心帮我,陛下也——”听到脚步声,倏然住嘴。
孟粮朝西瓜睨了一眼。
主父偃拿起瓜假装忙着吃瓜。
孟粮走到门边想问什么,看到大门外的车和人,顿时面色不渝。
主父偃见他拉下脸,走过来问:“出什么事了?”说话间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惊讶道,“公孙太仆?”
公孙贺震惊:“你怎么在这儿?”
主父偃把那日在宫门口碰到东方朔的事大概说一遍,“公孙太仆也是来找大公子讨主意的?”
公孙贺来提醒卫长君以后出钱出物量力而行,别打肿脸充胖子,“小儿在大兄这里有些日子了,我父母和夫人想他想的厉害,叫我接他回去。”问孟粮,“大兄搬去秦岭了?”
孟粮点头:“郎君不在家,屋里也没茶水。奴婢切半个瓜才吃两块。您也进来吃点瓜歇歇脚?”
公孙贺颔首,“大兄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孟粮:“立冬前后。”
主父偃不由得看一下孟粮,方才那个老奴不是这样说的。那个老奴不如孟粮同卫长君关系近,他都知道的事,孟粮不可能不知道。
孟粮为何这样说。
公孙贺朝外看一眼,“那些红薯不是春红薯?快收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