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原昭月冷着脸离开了这座让她感到浑身不舒服的蚕狱。
只要她还在蚕狱内,专门针对仙神的压迫感就无孔不入地积压着她的心口。别说还有一个带来惊天噩耗的吴嬷嬷,心情更是一路下滑。
离开时,原昭月暗地里掐了个篡改侍卫们记忆的术法,不想光芒一闪而没,竟是在她眼皮子底下生生失了效。
凝视着自己的指尖,原昭月蹙眉。
这戮仙剑,比她想象中的更加厉害。
好在嬷嬷打定主意不走,术法便没有动用的必要。
所以原昭月只嘱咐了一句,让侍卫们不要将她今夜来过蚕狱的事情说出去,趁着夜色带司衍离去。
就在她离去的时候,一队禁卫军正好举着火把过来。
远远地,她听见禁卫军宣读口谕:“......陛下有令,即刻处死罪奴!”
这般急不可耐,幕后之人明显是要杀人灭口。
短短一晚上,发生了这么多事,原昭月颇为心烦意乱。
她一想到嬷嬷不愿跟她走,现在回帝师宫,又得同仇不语多费口舌,后者情绪不稳,指不定又是一番冲突。于是干脆将袖口里的绣花布拿出来,递给司衍,低声嘱咐:“将这个送回去给七殿下。”
交同付给她时不同,现在这张布上满是干涸的鲜血,赫然成了封血书。
布条不大,吴嬷嬷只在上面写了自己不愿回去,没有提其他。
司衍妥帖地收起:“大人,那您......”
“无碍。”原昭月打断了他:“我去一趟大藏书阁,或许需要两日。”
“至于七皇子,他看了血书,若是还执意要走,就不必再拘着他了,由他去吧。”她望了望天边星辰:“去的早了,还能见上最后一面。”
比起仇不语平地惊雷般剪不断理还乱的身世,原昭月更关心戮仙剑。
前者大不了就快刀斩乱麻,后者则是切身关系到她的历劫大事。如果她猜的没错的话,预知梦里的生死大难,恐怕就同这把镇国之宝有些关联。
仙界仙神,不老不死,与天同寿。能够让他们产生危机感,身死道消的法宝,就是在仙界,也只有叫仙人闻风丧胆的诛仙台。更别说凡间。
原昭月不敢想象,要是被有心之人知晓,仙界又该迎来怎样的灭顶之灾。
按照规矩,宫中夜晚会落锁。
可帝师要出宫,自然无人敢拦。等到禁卫军大统领钟正初巡逻一周,重新回到宫门口后,人早就走了,半片裙角都没留下。
原昭月在大藏书阁里从东方渐白待到月上西天又到旭日初升。来往的宫人走了多少趟,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从一本残破的古籍里,找到了只言片语。
戮仙剑原是三千年前,前朝开国□□皇帝开炉祭炼的一把凶剑,炼成出鞘时,天地风云色变,乌云蔽日,鬼哭狼嚎,故此得名。
没由来的,看到这行话时,原昭月瞬间福至心灵,想起一件事。
她并非第一个下凡历劫的仙神。
数千万年来,陆陆续续有因为各种原因下凡的仙人。
其中最出名的,当属一位封号瑶光的神女。
因仙凡有别,仙界素来有历劫仙人不能同凡人相恋的规定,仙人可以利用凡人渡情劫,但历劫结束后必须返回仙界,决不能长相厮守。
瑶光神女在历情劫时恋慕一位凡人,回到仙界后始终恋恋不忘。为了能够让她心爱的凡人延年益寿,长生不老,不惜潜入天帝宝库,盗取至宝浮生花。
东窗事发后,天帝震怒,下旨让天兵天将将瑶光神女带回仙界。
但瑶光神女早就料到事情会有败露一天,提前留下后手,抹去自己的气息和踪迹。直到现在,仙界也未能寻到人。
算来算去,瑶光神女下界的时间,正好是三千年前。
原昭月总觉得戮仙剑同这位前辈神女有莫大关联。因为瑶光神女之故,后面再没有仙神下凡过,直到迎来她这个被迫接了天旨的倒霉鬼。
可惜戮仙剑是前朝所铸,大藏书阁里能够找到的信息太少。
唯有一点比较让人安心,戮仙剑是镇国之宝,非国祭不可用。况且剑上结界能够对仙人有压制作用已经相当不可思议,总不可能真的剑如其名。
再者,她向来小心谨慎。
天下皆知她是被仙人点化的帝师,却无人能想到是真身下凡的神女。只要自己的神女身份不暴露,谁也不会想到用戮仙剑对付她。
想到这里,原昭月终于安心些许。
她重新将残破的古籍放回书架,走出大藏书阁。
恰逢朝阳冉冉升起,在天边镀上一层温暖的妃色,万物复苏。
解决了心头大患,原昭月才有心情思考仇不语的事。
任是谁知道自己这小半年来努力其实毫无意义,心情都不会美妙。
特别是她努力了这么久,打着驯服仇不语的主意,机关算尽;却不想到头来,自己反倒成了被拉上贼船的那个。你说气人不气人?
吴嬷嬷的想法很好,觉得她是尊贵的帝师,又帮了七皇子不少忙,眼看着师生情深,定然心善仁慈,这才会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拜托她帮忙转告。
然而嬷嬷永远也不会知道,原昭月并非她表现出来的那样善良。
或者说,她本人同“善良”这个词几乎没有沾边之处。
在吴嬷嬷亲口说出仇不语非仇帝血脉的时候,仇不语在原昭月眼中可以利用的价值就大打折扣,一降再降。从有利可图变成烫手山芋。
至于嬷嬷拜托她转告仇不语,让他尽快回到北冥国去......怎么可能?
无论如何,原昭月也绝对不可能把仇不语放回北冥国。
放仇不语这个皇长子回去不仅是放虎归山,以后仇不语继承皇位绝对是南烬国一大劲敌。仇泓之登基后想要统一天下,仇不语就是最大的那个拦路虎。她必须为自己的历劫任务考虑。
好在她和嬷嬷的对话,只有她们二人知晓,连司衍也未听到。
原昭月打定主意,就当这个秘密从未存在过。
回帝师宫后,她褪下鹤氅,准备小憩。
下凡后原昭月身体本就虚弱,被结界影响,又不眠不休在大藏书阁里翻阅了整整两日典籍,此刻面色苍白,唯有唇上残余着半点殷红。
躺下前,司衍在门外低声道:“大人,七殿下求见。”
“不见。”原昭月烦躁地答道,扯过薄被窝进塌内。
昨日果然不出所料,司衍听从她吩咐将绣花布带回来给仇不语看后,他还是去了。一声不吭,从床上直挺挺地爬起来,一瘸一拐地往蚕狱方向跑去。
被封了内力,伤得又重,还能坚持站起来,其韧性和心狠可见一斑。
要是放在以前,原昭月肯定得好好安抚一番。
但现在她已经决定放弃仇不语这颗棋子,自然不可能再多费功夫。
“你且告诉他,他求我之事,我既然没能做到,先前的交换便不作数了。往后尘归尘,土归土,不必再来寻我。”
司衍得令离去。
刚出门,就见到了那位门神般杵在帝师宫门口的少年皇子。
看见来的是帝师身旁的近侍书童,仇不语如同死水般沉寂下去的黝黑眼眸终于晃开些许,有了波澜。
他从高烧中醒来后,不顾劝阻,在帝师宫里等了整整半夜,却只等来一封血书。一目十行看完后,提起木剑疯也似地离去,可还是晚了一步。
仿佛就故意要激他那样,禁卫军是在蚕狱门口行刑的。
仇不语到的时候,只来得及见阿母最后一面。后者被缚在原地,睁大眼睛,朝他无声地笑了笑。
——然后这个笑容就永远凝固住了。
刽子手手起刀落,头颅骨碌碌地滚到地上。
阿母在临死前,仍旧如同布条血书上写的那样,恳请他不要阻拦。
他浑浑噩噩地跟着内侍的队伍,一直尾随到宫外的乱葬岗。
乱葬岗里到处都是孤坟,到处丢弃着白森森的尸骨。仇不语用木剑杀了几只食腐的乌鸦,用破布衣裳做了个兜,将阿母和问雪一块一块捡起来,走到城外,亲手刨了一个小小的坟。
他在坟前站了一天一夜。
等到再度天光大作后,方才如梦初醒,慢慢走回帝师宫。
仇不语从来不是个逃避的性格,既然敢说“愿意献出自己的一切”,那同时就做好了孤注一掷的准备。
又或许并不仅仅是那个承诺那么简单。因为他失去了一切。
所以他想最后再抓住一点点东西,哪怕这个东西曾经被他亲口拒绝,哪怕他一直都知道并不属于他。
可书童接下来带来的话,却叫仇不语如坠冰窖。
——“大人说,往后殿下不必再来了。”
沉重的殿门在他面前关上。
少年瞳孔一滞,薄薄的唇角逐渐抿起,收拢在袖口内的指尖用力到泛白。
......
原昭月醒来时,仇泓之已经在南偏殿等了一会。
她匆匆穿上外袍赶到,“殿下在这里等了多久?怎么不派下人同我通传一声。”
“也没有很久。”
坐在轮椅上的皇子不在意地笑笑,清水般温润的眼眸里盛满关切:“老师既然教我医术,我便能看出老师身体欠恙,气色不佳,更希望老师多能休息一会。再者,古有程门立雪,坐在殿内等,可以温习功课,不碍事。”
“这几日正好父皇赏赐了些御用的灵果,我已差人去拿,老师务必收下。”
她这位学生向来这样,关心至极,体贴入微。
即便清楚他的本性,也很难不受用。
原昭月露出一抹淡笑,“那就多谢四殿下了。”
白衣帝师从书架上抽出几本典籍,刚要坐下,就听仇泓之状似不经意道:“老师,我方才来的时候,看七皇弟站在门口求见。”
原昭月拿书的手顿了顿,“是吗。”
“不必在意。”她轻描淡写:“他既然想站,那就让他站吧。”
仇泓之目光闪了闪,按下心底窃喜,不再提及这个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