授课结束后,他收拾好东西,从正殿门离开时,特地打了个招呼。
日上三竿,有人在这里站了一个上午,有人却轻轻松松无需通报就能进。
“七皇弟怎么还站在这里。”
仇泓之笑笑:“老师身体不适,这两日需要歇息,皇弟不如明日再来。”
仇不语仿若未觉。
就连跟在仇泓之身边的小厮低声说了句“不知礼数”,也没能换来他一眼。
等到仇泓之的身影消失在长廊尽头,少年皇子才终于松开攥得死紧的手。
袖口垂落的阴影遮住了那几个深深浅浅的月牙型血痕。
日头升至最高点后,终于开始慢慢西沉,将周围云彩染得通红。
天空逐渐染上浅淡的暗色。
书童们推开殿门,在廊上点起宫灯,少年的身影在台阶上映得颀长。
原昭月撑头坐在塌上看书。
司衍在香炉里添好熏香,犹豫道:“大人,七皇子已经在门外站了一天。”
翻书的手微不可查地顿住了。
这小半年里,虽然她的确本着利益至上的想法,但要说一点也不欣赏仇不语,那是不可能的。
特别是仇不语还是个武学奇才。原昭月就是心情好了,执上一根树枝给他喂剑招,后者看一遍就能像模像样使出来。虽说有意无形,但众所周知,剑法最重的便是“意”。有了今日这一星半点的意,他日只需勤学苦练,总有大成的一天。
除此之外,在文课方面也天赋异禀,触类旁通。不过看了几眼她平日为仇泓之授课的书籍,他便能做到过目不忘,偶尔谈论到朝堂时政,也颇有自己心得见解,是位凶猛的鹰派。
性格上,这头狼崽子虽张牙舞爪,凶戾桀骜。但原昭月深知,一旦被驯服,被纳入他的领地,相伴随的往往是终身的忠诚。
而她距离这个目标,已经非常接近。就像钓鱼,已经进入收线阶段。
偏偏,偏偏有这么一个危险的出身。背着个随时可能功亏一篑的隐患。
实在看不进去,原昭月干脆把书一合,看了眼外面繁星密布的天色,叹了口气:“算了,拿我的外袍来。”
宫女拿来一件滚着金边掐红线的鹤氅,原昭月随意披上,推开殿门而去。
“铛——”
森寒冷风里,沉重的殿门被推开。
匆匆披了件外袍的帝师站在门后,乌发散落,神情淡漠。
同夜色几乎融为一体的少年皇子直挺挺地站在华表望柱旁,听见声音后猛然抬眸,眉宇间噙着自己也未能发觉的希冀。
他至少两日没有合眼了。
看着少年眼中密布的血丝,原昭月心想。
短短三日,他经历了幕后之人陷害,亲近之人身死,自己无力挽救的噩耗。巨大的痛苦往往可以彻底改变一个人,例如现在,仇不语的眉眼已经褪去最后一丝稚嫩,变得尖锐,锋芒,背上刻骨仇恨。
曾经将自己同世间竖起一道厚厚冰墙的少年,已经死去了,被他亲手埋葬在了那个小小的坟里。
她开口,忽视心底那点浅淡到几乎没有的怜悯:“该说的话,我已经让司衍同殿下传达清楚。殿下请回吧。”
少年黑眸中最后的光亮彻彻底底沉了下去。
仇不语太过熟悉人们身上传来的情感,所以他能够清楚感受到,原昭月身周充盈的,分明叫做“抛弃。”
白衣帝师背过身去,侧脸清冷美丽。
殿外初醒天光从窗台缝隙漏出来几丝,衬得她如同壁龛神像般疏远无情。
仇不语一直看不透自己这位老师。
最开始,仇不语只觉得她不过是个沽名钓誉之辈,特别是察觉了她同与世无争的外表表里不一的情绪之后。
虽然仇不语不觉得自己身上有什么可图谋的东西,可一个人的心声不会作假。所以面对帝师,他一直保持着清醒和戒备。
但是什么时候,这种戒备慢慢软化消失了呢?
或许是那几套没有缘由,的确不求回报的衣服。或许是那一箱箱在她口中“毫无用处”的珍贵药材,一盒盒温热的饭菜,一句轻飘飘的“他很好,我相信他”。又或许是在他那么激烈的反抗下,仍旧冒着被记恨的风险,拉住步入魔障的他。明明抗拒蚕狱,但还是答应下来。
她是蜜糖,也是□□,是即便探知真实,仍旧叫人飞蛾扑火的亮光。
半年的相处,即便仇不语再冷漠,心口仍旧被叩开一条缝隙。
细微,但足以照进光。
原昭月离开后,他高烧不退,一直在做噩梦。噩梦醒后,立马就有守候在偏殿一旁的书童为他送来温度正好的药。苦涩的药味中和着浅淡的梅花香气,要仇不语彻底清醒的同时,终于有余地审视自己到底干了些什么。
他朝她拔了剑,再一次。
仇不语从不会为自己做过的事后悔。
可这点不后悔,在察觉原昭月冷漠地想要放弃之后,终于击得粉碎。
——她是真的不要他了。
意识到这点后,恐慌不可遏止地开始蔓延。
这在以前,他从来只能从旁人身上体会到的劣等情绪,如今终于直白地降临在他身上。
“老师。”寒风萧瑟的殿外,少年皇子低低地开口,怎么遮掩不住声音里的茫然与颤抖:“您......想要放弃我了吗?”
初春的冷风卷积着枯叶,拍打在水潭里。无人应答。
整整数月,原昭月从仇不语口中,听到的都是“帝师”这样规矩又疏离的称呼。想从这狼崽子嘴里敲出一声心甘情愿的“老师”,比登天还难。
但是现在,仇不语喊她老师了,也只有老师。
原昭月心惊于他的敏锐,却轻描淡写:“殿下多虑了。”
她一向自诩情绪控制极佳,绝不至于将心里所想表现在脸上。
从昨日直白挑明了她的谋算开始,原昭月发觉出越来越多的不对劲。有的时候,仇不语给她的感觉,就像是可以看透这层无人发觉的伪装,穿过‘帝师’穿过‘归墟神女’直直落进内里,产生要人不悦的窥伺感。
“夜已深,若是无事,殿下不如早些回去歇息。”
“不!”少年猛然失声。
他沉默片刻,喉咙干涩地开口:“其实......我能感知到旁人的情绪,这是我与生俱来的天赋。”
这个隐藏在仇不语心底十几年,从未对任何人透露,准备就此带入土中的秘密,在今日,被他亲口公之于众。
饶是原昭月,也忍不住露出惊愕的神情。
她千算万算,怎么也想不到,仇不语竟然有这样的天赋。
“那又如何?”原昭月稳了稳心神:“你若真的有这样的天赋,那更应该清楚我现在的心情。”
有多么冷酷,无情,亟待抛弃,抽离。
终于,一双膝盖直挺挺地跪在了冰冷的青灰色台阶上。
“我知道的,我当然知道的。”少年低声重复,眉宇里沉着一星半点的茫然,像一只无家可归的丧家之犬:“可老师......我只有您了。”
他一无所有,只想抓住最后一点,有温度的东西。
仇不语生来傲慢冷漠。但他无疑是矜贵的,自由的。
即便当初在在漫天大雪中被罚跪,少年也不曾低下自己脊梁,在所有人低头时毫不避讳地抬首,满身不屈傲骨。
那时的他跪下,也好似站着,像一株屹立污浊风雪中的苍翠青松。
可现在,少年皇子跪在她的身后,唇角是咬破了的早已结痂黯淡的血,指节无力颤抖着,睫毛敛下颤抖,用低声下气叫人无法不去心软的语调,卑微地恳求。
可这回,原昭月清楚,他是真的跪下了,低下高傲的头颅,满身脆弱。
“我会是您最锋利的剑。您可以随意利用我......只要我对老师还有用。”
他亲手把自己交付到她手上,卑微地恳求。
“所以,老师可不可以,不要放弃我?”
看着眼前一幕,原昭月罕见地失语。
她想说我没有不要你。但往日信口拈来的谎言,此刻仿佛卡在喉咙。
少年抬眸看着她。不知何时,这双寒星眼眸里尖锐的刺和防备全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沉甸甸的东西。
——是从一开始就清楚,她在试图利用他之后,仍旧甘之如饴的东西。
此时此刻,原昭月无比清楚,自己终于成功了。
这头荆棘满身,倔起来比谁都倔,野性难驯的凶恶狼崽,最终还是毫不保留地,在她面前展露自己柔软的肚皮。
成了一条等着她戴上项圈,摇尾乞怜的小狗。
可为什么偏偏就是这个时候呢?她想。
原昭月没有忽略仇不语方才说自己天生就有感知他人情绪的天赋。她根本来不及思考,在这项天赋之下,之前自己一切行为是不是早就暴露无遗。
她可是打算将吴嬷嬷临终时的话永远隐瞒起来不告诉他,让他至死也不能做个明白鬼。
这样还能毫不犹豫地选择相信她。真是......愚蠢至极。也太晚了。
原昭月闭上眼睛,连指尖都在颤抖。
晚间刺骨的冷风从云端刮来,吹散了庭院枝头垂着的栀子,吹散了白衣帝师衣袂鬓角沾染的,万年不变的梅花冷香。
仇不语一直知道,他的老师,有一颗如同天山暮雪般冰封的心。冷得结冰生冻,没有丝毫温度。
但在这一刻,他能够清楚地感知到。
终年不化的冰雪忽然裂开,从山顶坍塌下来,雪崩那样滚落在早已干涸的河床里,冲出一条细细的,流淌的春河。
她心软了吗?仇不语不知道,也不敢赌。
他灌了铅那样跪在这条小溪里,祈祷着冰雪垂怜。
于无尽冷风中,等待最后的审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