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顿蒸南瓜,就征服了三人的味觉。
香甜的气息让田边耕种的人也被诱惑过来,在吃南瓜的几人周围徘徊。
朱襄选了几个成熟了的大南瓜,邀请他们一起生火蒸南瓜。
很快,南瓜美味的口碑就传了出去,软糯中带着甜蜜的口感,在这个甜味剂缺乏的时代,让人欲罢不能。
李牧道:“南瓜能保存多久?”他动了把南瓜当成干粮的心思。
朱襄道:“选择熟透了的、壳变硬了的老南瓜,和梗一起剪下来,放进通风干燥的地窖最多可以储存一年。不过南瓜在运输过程中容易破损,遇到潮湿和光亮也容易腐烂。如有破损,或者遇到光亮、潮湿的环境,少则几日,多则一两个月就会坏掉,很难当做军粮或者收取赋税。”
现在收取赋税都是用粮食和布匹等实物。这不是赋税制度落后,而是最适合当代的制度。
除了目前国家比起银钱更需求粮食之外,农人很难以银钱交税是最重要的原因。
农人不仅没有固定的渠道贩卖粮食,而且每当粮食丰收的时候,粮食的价格就会大规模下降。在商品经济匮乏的年代,如果以银钱作为赋税,所有农人都会被逼死,实物税是最不伤农的赋税措施。
等商品经济得到极大发展,农人才有了以银钱交税的可能性。但同样因为粮食价格不稳定,以银钱交税,其实是对农人的进一步剥削,加速了土地兼并。
封建时代的改实物税为银钱税,有利于国库收入的稳定,使王朝更加富裕强大,但并不是减轻了农人的负担。
直到国家有足够的能力调控市场,无论粮食是否丰收,都以较高的固定价格稳定向农人购买粮食,农人以钱交税才不会成为他们的负担。
这别说战国时代,就是封建时代也做不到。因为国家购买全国农人的粮食,就需要强大的基层行动能力、物流运输和粮食储存能力。
现在秦国与后世封建王朝差不多,无论农人种什么,都折算成谷物和麻布收取赋税。就算朱襄推广了南瓜和土豆,这两种作物在现在的条件下不好储存和运输,不能用来交税。
农人平时在零散荒地上种一点充饥,饥荒时用来救命,平时仍旧种粟米小麦水稻等谷物。
不过现在因为年年荒年,菽也能用来交税,农人的负担不会太重。只是比粟米、小麦、水稻等算起来,菽会交得更多。
朱襄解释了南瓜储存的劣势之后,李冰和李牧都叹了口气。
以农人的角度来说,选择没有破损的瓜在地窖里储存一年,足以应对一年。但国家不会让农人种南瓜,因为南瓜不好储存,不能用来交税。
土豆也是如此。
除了口感和饮食习惯,国家赋税要求也是农人选择种什么的重要原因。
“能充饥就不错了。”朱襄安慰两人道,“屋前屋后的小菜地不计入需要纳税的田地,他们只需要在屋前屋后种一点南瓜和土豆,就能免于饿死。”
李冰道:“说的是。南瓜和土豆很好。”
朱襄道:“兵卒也一样,屯田时多种些品种,不仅能保证粮食供应,还能丰富口粮。”
李牧无奈道:“你真是,还操心兵卒的口粮不够丰富?让你带兵,你是不是还想让兵卒都吃上肉?”
朱襄笑道:“为了提升士气,每月宰牛给兵卒吃肉的人是你不是我。”
李牧摸了摸鼻子。虽然确实如此,但朱襄说起来,自己怎么有点不好意思?
嬴小政等几人说完之后,拉了拉朱襄的衣袖,仰着头期待道:“南瓜只能蒸着吃吗?还有什么好吃的菜?”
“小吃货。”朱襄按了一下嬴小政的脑袋,道,“看舅父给你露几手。”
李冰笑道:“看来今日我们又有口福了。李牧,走,我们去摘南瓜。”
李牧问道:“政儿,你要不要亲手来选想吃的南瓜?”
嬴小政使劲点头。
李牧牵着嬴小政的手,李冰走到最前面,朱襄背着手笑眯眯地走到最后。几人在南瓜田里挑来挑去,选最顺眼的南瓜加入今天的盛宴。
嬴小政选中一个形状非常圆润,色泽最明亮的南瓜,不顾地上有泥土,抱着南瓜直接拽。
嬴小政虽然力气很大,要拽下来一个带着藤的大南瓜,对他而言也是一道难关。
朱襄道:“政儿,南瓜可以剪下来。”
此刻已经有了铁,自然也有了农用和园艺用的剪子。
嬴小政不知道和谁较劲,胀红着脸道:“我可以!”
朱襄道:“我不是说你不可以,但是用剪子……”
“嘿!”嬴小政一鼓作气抱起南瓜,往后使劲扯。
朱襄赶紧伸手护住嬴小政。
果然,南瓜藤倒是扯断了,嬴小政往后跌倒,差点摔一个屁股蹲。
嬴小政得意地举起南瓜:“我摘下来……啊!”
南瓜落在地上,摔成了几块。
以嬴小政目前的个头和力气,举起南瓜还是太难了。
现场陷入沉默,嬴小政脸色逐渐难看。
朱襄:“政儿啊……”
嬴小政指着南瓜道:“朕判你死罪!灭满门!”
朱襄:“扑哧……”
李牧肩膀颤抖,为了不让嬴小政更加恼羞成怒,忍笑忍得很辛苦。
李冰却嘴角微抽。嬴小政果然是秦公子啊。一般孩子可开不出这样暴虐的玩笑。
朱襄乐呵呵道:“好,我们灭南瓜满门,这几日就把南瓜全摘下来!”
朱襄让人拿来篮子,把嬴小政辛辛苦苦摘下来但不小心摔裂的南瓜放进篮子里。
“烹饪的时候本来也会把南瓜切开,摔裂了照旧可以吃。”朱襄笑道,“政儿好不容易摘下来的大南瓜,舅父把它做成喷喷香的南瓜饼好不好?”
嬴小政皱眉:“摔碎了也能吃?”
朱襄道:“只是摔裂了,没碎。放心,到时候你看着我做,绝对是用这个南瓜做南瓜饼。”
嬴小政这才勉强气消。
他冷哼了一声,原谅了不给他面子的南瓜家族。
“舅父,我要摘那个南瓜,剪子给我。”嬴小政挽起袖子,要一雪前耻。
朱襄道:“好,小心些,别划着手。”
嬴小政双手握着剪子把手,对着南瓜藤虎视眈眈,不像摘南瓜,倒像是要找谁拼命。
朱襄忍笑忍得肚子都疼了。
李牧也继续摘南瓜,只有李冰背后生出了冷汗。
他有些疑惑,朱襄和李牧都没有发现嬴小政这个孩子内心里隐藏的暴虐吗?他们都不会害怕吗?
看来自己胆子还不够大。想要继续和朱襄成为友人,称呼公子政为“政儿”,他还得多多磨砺。
嬴小政做事总是很认真,认真到逞强。
他摘了整整十个大南瓜,还不准人帮忙,自己把南瓜晃晃悠悠抱到推车上。
嬴小政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擦了一脸的泥,神色十分骄傲。
朕,战胜了南瓜家族!
朱襄笑着把累得手打颤的嬴小政抱起来,擦干净嬴小政的小脸蛋,夸奖道:“政儿真是太厉害了!”
嬴小政得意洋洋地打了个哈欠,蜷缩在舅父怀里闭上眼,很快就睡着了。
李牧道:“你一直在一旁偷懒不摘瓜,就是等着抱政儿?”
朱襄笑道:“那是自然。我家政儿实心沉,你又不是不知道。不养精蓄锐,我怎么把政儿抱回去。”
朱襄亲了亲睡着时表情还一脸得意的小外甥的脸蛋。
李冰心想,朱襄真是把外甥当亲儿子溺爱。
不对,自己有亲儿子,也没有溺爱。
想到自己的亲儿子,李冰再次头疼。
李二郎已经到了成都城,刚到就惹出了乱子——他仗剑在成都城内乱晃悠的时候,路见不平拔剑相助,和几个当地豪强打了一架。
李冰是郡守,那些豪强立刻压着自家子弟前来道歉,但李冰仍旧气得太阳穴突突突疼。
巴蜀这种内部很封闭的郡本身就很难治理,与当地豪强的关系十分微妙,不能过分交好但也绝对不能交恶。李二郎真是会给他惹麻烦。
李冰本想押着李二郎也去道歉,但李二郎说自己没错,就是被李冰揍,被罚跪祖宗牌位关小黑屋,也不肯服软。
李冰本来舍不得儿子去兵营,但他现在真的萌生了把二郎交给李牧磨砺磨砺的想法。
算了,等吃饱了再想儿子的事。李冰决定再逃避一会儿。
朱襄抱着嬴小政回到李牧军屯驻地的院落,将嬴小政暂时交给仆人照看,自己略微梳洗了一下,换了身衣服后,去厨房忙碌。
这次来,朱襄专门带上了炊具,铁锅炖锅煎锅一应俱全,调味料也应有尽有。
南瓜泥和小麦粉做成南瓜饼,入大豆油中炸至金黄色,连糖都不需要加就甜美可口;
南瓜和土豆切块垫在碗底,五花肉腌制后裹了加了盐、胡椒、花椒的米粉放在南瓜和土豆上,一道粉蒸肉就位;
几个较小的南瓜切丝,和猪油混炒,一道清爽的白油南瓜丝就做好了;
南瓜、大豆、排骨入砂锅同炖,只需要加姜片蒜片葱段和少许盐,大火烧开小火煨煮,南瓜炖排骨汤味道鲜美,排骨放入调好的蘸水中也能符合重口味的饮食习惯……
做了几道南瓜家常菜之后,朱襄又将稻米放入锅中宽水煮开,待水烧开两分钟后,将锅中稻米倒入竹簸箕中,滤出米粒。
然后朱襄将切好的老南瓜放入瓦罐底部,将竹簸箕中的米粒倒入瓦罐中小火煨干。这就是俗称的箜(kong)南瓜干饭。
“舅父……”嬴小政揉着眼睛打着哈欠走进厨房,“饿了。”
“先喝点米汤。”朱襄给嬴小政倒了一碗米汤,“喝完把南瓜饼端出去,舅父允许你边走边吃。”
嬴小政咕噜咕噜把温度正合适的米汤喝光,抹了抹嘴道:“我才不会边走边吃。”
嬴小政先吃了两个南瓜饼后,才把南瓜饼端出去。
朱襄差点笑出声。
不边走边吃,所以要先吃掉再走吗?自家政儿怎么能这么可爱?
李牧也来帮忙端菜,路上见到嬴小政端着南瓜饼出来,顺手拈了一个。等他来到了厨房后,又偷吃了一块粉蒸肉,一块炖排骨。
就李冰比较老实,还不好意思偷吃,老老实实等着开饭。
他看着嬴小政和李牧嘴边的油,有些无奈:“李牧,你这个老师,难道是专门教政儿偷吃吗?”
嬴小政辩解:“我没有偷吃,舅父允许我先吃。”
李牧道:“我确实是偷吃,但我没有教政儿。教政儿偷吃的难道不是朱襄吗?”
朱襄没好气道:“厨子尝味道怎么能叫偷吃?”
李冰:“……”看来他还不够洒脱,仍旧没有完全融入进去友人独特的相处氛围中。
“来尝尝。”朱襄笑道,“喜欢的话,我把菜谱抄给你们。”
李冰道:“我就不客气了。”
最初他吃朱襄亲手做的饭菜还有些惶恐,现在已经很习惯了。
几人大快朵颐,吃了个肚圆。
蜀郡多翠竹,朱襄让人用竹子编了竹椅。现在李牧和李冰各处府邸别院都有用竹子做的家具,这风尚已经传到了蜀郡其他人家。
蜀郡夏季湿热,冬季湿冷,坐在地上实在是难熬。椅子凳子很快就获得了众人的喜爱,现在已经快成为蜀郡家家户户的必用物品。沿街都有人叫卖竹编的家具。
几人在竹椅上垫了毛皮,躺在竹椅上一边赏月一边消食犯懒。
椅子很大,嬴小政依偎在朱襄身边,把朱襄当垫子。
“月亮好圆。”李牧感慨。
朱襄翻白眼:“见到如此美好的月色,难道你不该吟诗作赋一首?说什么月亮好圆,你就这本事?”
李牧道:“你有本事,你来?”
朱襄立刻吼了一首千古绝唱《水调歌头》,遭到了李牧和李冰的嘲笑。
没办法,这时候的《水调歌头》根本不符合韵律,也没有词牌的说法。朱襄冒用这首《水调歌头》,在李牧和李冰眼中,连民歌都不如。
自然,这首《水调歌头》也没能流传到后世。
虽然被两人嘲笑,朱襄自己还是很嗨,还用调子把《水调歌头》唱了出来。
李牧和李冰都捂住了耳朵,说朱襄噪音扰人。
朱襄自己觉得自己唱得不错,虽然他已经完全忘记了《水调歌头》应该是什么调子。
李冰为了阻止朱襄继续污染他的耳朵,手打节拍唱起了《诗经》和一些和月亮有关的民歌。
这个时代不止有《诗经》,较为工整的诗歌也已经存在,即汉时乐府诗,在此时也已经初见雏形。
李牧为李冰叫好,让人拿来琴,为李冰做伴奏。
虽然李牧是将领,但现在将领和士人不分家,他也是个精通六艺的人。
李牧弹琴,李冰作诗唱歌,朱襄随便哼哼当伴奏。
嬴小政打了个哈欠,也跟着拍打舅父的手臂,就当击鼓了。
朱襄无语。你曾大父击缶,你就击舅父的手臂是吧?小小年纪不学好,活该你背七世之黑锅。
朱襄道:“政儿,你是不是该学琴了?”
嬴小政道:“不想学。学琴有什么用?朕有的是人为朕奏乐。”
朱襄道:“别人奏乐和你学琴没有冲突。学琴可以陶冶情操,还能发泄情绪。比如你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可以嘣嘣嘣乱弹琴,让你讨厌但又不能惩罚的人听。”
李牧一用力,琴弦崩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