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随行宫人跟着天后与姜相走完了整个九州湖。
洛阳紫微宫,原就比长安城的两宫更大,号称穷极壮丽,以至于太宗皇帝当年攻下洛阳城,初见紫微宫,便觉此宫奢靡壮丽太过,还焚烧了两道宫门表示了下‘吸取隋穷奢极欲以亡国’的教训。
可见紫微宫之宏侈。
而此湖既然以九州为名,自是紫微宫中最大的一片水景,居地约有十顷。
“严公公若是累了,就不必再跟着了。”
严承财听到这一句,觉得甚为熟悉。忽然想起当年,大明宫方重修之时,他也是随着两人去看过龙首原上的‘建筑工地’,也是,因体力不支很丢脸的被半路放下了。
只是那时候,跟随的还是武婕妤与太史令。
时日过去良久,世事变更。
但不变的是严承财的感慨:您两位也太能走了啊!真不累啊?!
不过多年跟在天后身边,严承财已经进化了,自觉不再是当年傻乎乎的他了——当年他被皇帝送去感业寺照应的时候,对着媚娘还是习惯性的称呼武才人,直到人家皇帝身边的宦官程望山过来,一口一个‘贵人’,严承财才发现,自己是个傻子。
于是严公公也没有像多年前一样,天后和姜相让他停下来歇着,就真找了个墩子坐下来了。
这回他趋步上前道:“前面就是琉璃亭了,里头已经备下了茶点,天后与姜相要不要歇歇?便是不累,手炉里的炭也该换了。”
见天后颔首,严承财就在内心表扬自己:不愧是我,进步真大。
两人坐在亭中。
九州湖这么大,隋炀帝却只把琉璃亭修在此处,自然是此地正对一片最明丽雅致的湖景。
时值初冬,奇珍花木并不多,倒是湖边有竹丛掩映水中,与初冬的露冷风清相趁,显得异常幽静,尤其是——岸边还有数只白鹤在优雅踱步。
宫中豢养何鸟禽,都是根据上位者的喜好来的。
于是这些年,两京的皇城中都多养仙鹤。天后还曾经为此格外吩咐过照管园林的宫人,到了深秋,要把残荷的荷梗都清理干净。
因天后曾听说,有白鹤落入池中时,曾不慎被风干且锋利的残荷梗扎穿过翅膀。
为此,宫中这些年一过秋日,残荷就都清理了,不再作为一种‘残荷别景’的景观而保留。
起初,有自作聪明的宫人,以为天后是喜欢看白鹤振翅腾飞之象——毕竟白鹤起舞是一种长寿延年的吉兆。而且比白鹤只安静站在原地,肯定是飞起来要更加有趣可看。于是就有宫人在天后路过或是赏景时,用石子、弹弓来惊吓白鹤,令其飞舞。
天后不喜反怒后,就再没人敢行此事了。
于是这些鹤就自自在在于水景旁溜溜达达,飞不飞全看心情。
媚娘此时望着此景道:“你不在京中的三年,有时事多烦乱,我就到湖边去看一看鹤,也觉得心静些。”
两人
正说着话,却见一只看起来体型还未长全的小鹤,慢慢溜达着蹭了过来。
甚至走上了琉璃亭。
姜沃笑道:“可见这些鹤在宫中活的自在,都不怕人。”一般野生的鹤,都要跟人保持百米以上的距离才安心。
小鹤慢慢走到近前。
媚娘取了一块秋梨搁在石桌上——除了吃鱼虾等物,鹤倒是也会吃些果子草籽等物。
小鹤围着桌子转了一圈,这才叨了这块梨。
两人边间歇性拿果子喂小仙鹤,边继续方才的军权话题。
说过京中禁军,自然要说起边境守军——
其实封疆大吏们反的可能性反而比较低:他们并非朝堂上搅弄风云的权臣,比如对常年驻守北庭的宁都护(宁拂英之祖父)来说,只要京中的帝王信任他,不断了军需军饷,其实帝位更迭对他影响并不大。
倒是他一旦起兵造反,手下听不听从是一回事,首先京中军饷一断,就要抓瞎。
当然,还有一个很重要的缘故:他们都有子孙在长安城里。
“且还有文成呢。”她们亦有会支持她们的封疆大吏。
媚娘喂过小仙鹤,也用银签叉了一块专贡宫闱的紫皮梨给姜沃:“你刚从长安赶回洛阳,一路上风餐露宿,必然也没什么鲜果吃。”
姜沃:其实驿站里准备的宰相餐标挺好的。
但她还是接了过来。
边吃边听媚娘道:“应当不会有封疆大吏糊涂到做这出头鸟。”
但听媚娘这么说,姜沃不由就想起,如今也能算是半个封疆大吏的李敬业,李培根。
其实这也是她一直让李培根留在辽东的缘故——史册之上,李敬业是在江南之地做刺史。姜沃代天巡牧第一站就是江南西道,如何不知,因处中原腹地不需防备四夷,江南两道是没有什么常备军的。
故而李敬业开始还真是没什么阻碍拿下了扬州,号称十日得兵十万。
而如今李敬业在辽东,就大不相同了。一来,比他还高一级的安东大都护王方翼,是个小心谨慎的人,估计不会跟着他作死;二来,吴英就在倭国,李敬业就算想造反,也得先组织水军坐船回来,他若真有此心,都未必能回到中原之地。
当然,培根的脑回路,也不是旁人能拿准的。
姜沃只希望他不要一拍脑壳‘我反了吧’,就做出什么决定来,连累英国公身后事,还连累妻女,宁拂英虽在辽东为守将,但其女李慎修(顺顺)可就在安定公主府上。
媚娘,从来是个杀伐决断的人——
正如此时,媚娘就在说:“哪怕边关将领不反,但我若要称帝,一定不会所有人都恭敬顺服,必有人反。”
“到时候需得杀一儆百。”
动物从来比人敏感,媚娘虽神色语气不变,但透露出来的峥嵘之意,甚至是杀气,惊动了原本还在绕桌走的小仙鹤。
小鹤叼起最后一块梨,扑棱着翅膀飞走了。